我看渊明
初见渊明,他是披星戴月、夕露沾衣的夜归农夫,荷着锄头,哼着小曲,眼神平静而又淡然;再见渊明,他是东篱采菊、回望南山的雅士文人,眺望落日西沉、倦鸟还巢,眼神辽远而又深阔;后见渊明,看到他或植杖耕耘、或负杖肆游;发现他好酒、爱菊,知道他“不为五斗米折腰”,迎接他挣脱樊笼复归丘山,倾听他自诉生平,陪伴他桃源探秘,揭开他“隐逸诗人之宗”的面纱下,为常人所知所不知的一面又一面。
可是也许看得越多,了解得越多,想得也会越多:在漫长的高中生涯里,我曾一度用怀疑的眼光来审视过渊明的退隐——因现实失利,无法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所以不得已而归隐田园,却用“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来掩饰自己内心的不甘与不平,一边标榜着自己的抱朴含真,高唱自然真趣,一边心恋红尘,踌躇犹豫。实则入世没能力,出世不彻底,不断地在表面的出世与内心的入世中摇摆不定。但现在我清醒地认识到,这种一知半解最为可怕,渊明确是政治失利消极避世,且对政治难以忘怀(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酒之关系》一文中这样评价陶渊明:“陶潜总不能超于尘世,而且,于朝政还是留心……”),诗中也时不时流露出苦闷与徘徊,但是他的的确确心向自然,享受田园的静谧安详,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若是渊明听到我的此番揣度,也许只会淡然一笑:知我者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我想,渊明应该算是古代隐士由儒入道的典型代表吧,他也曾以天下为己任,有着强烈的“治国平天下”的社会责任感,年轻的心打上了厚重的儒家“入世”思想的烙印: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饮酒》) 他奋斗过,为自己的理想努力过,但断断续续的五次出仕一次又一次地磨灭了他内心的期望:一方面因自己“性刚才拙,与物多忤”、“偶爱闲静”(《与子俨等疏》),性格不适合官场;另一方面官场黑暗污浊,投机取巧,人心险恶。屡屡矛盾挣扎于进退的他,最终还是选择了避世隐居。渊明如此,中国传统文人莫不如此,居庙堂之高则心生退却,处江湖之远则忧心朝廷。历史上没有哪一个文人能够真正摆脱传统儒家积极入世、大济苍生的思想。
东篱采菊但渊明与中国传统文人最大的不同就在于,他顺应自然归隐田园后,发现山林才真正是他个性解放的天地。从他的生活中我们可以看出,他的确是个妙人!“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以赋诗。”大概文人都喜用吟啸来宣泄情绪,前有东皋舒啸的渊明,后有独坐在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王维,还有在穿林打叶声中吟啸且徐行的苏轼。“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移居·其二》) 思念好友辄披衣而起,拜访其门,谈笑风生。不禁让我想到了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 兴致既生,乘兴而作便是了,古代文人确实比现代人要随性潇洒得多。 “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乞食》)外出乞贷,贫困潦倒至此,却苦中寻乐,与善解人意的主人相谈甚欢一整日,还因心喜这位新交而赋诗相赠,读来有些令人发笑,渊明朴拙真率的性情也可见一斑。
不过,田野山林在赠他自由的同时,也给他带来了另一层始料未及的痛苦。其实文人大都天真理想化,他们笔下的田园山林生活往往被加上了厚厚的滤镜,旁人见之则心生向往,一旦亲历却苦不堪言。但是正如渊明构建出的“桃花源”终究是乌托邦一样,隐居生活可没有那么轻松自在——除非你有强大的经济实力与雄厚的物质基础。但是渊明“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与子俨等疏》),年少的他便要为了家计四处奔走;“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夏日长饥,所以在早晨希望太阳能早些下山;寒夜无被,所以在夜晚盼望早一些天亮。这与杜甫的境遇颇有几分相似:布衾多年冷似铁,娇儿恶卧踏里裂。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睡着冰冷似铁的破被子,枕着彻夜不断的雨滴,睁着眼睛等待天明,这该是何等的绝望与落魄!此外,大多数文人虽不至于“手无缚鸡之力”,却往往不善田桑。“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归去来兮辞》)身为农夫的渊明,却对基本的农业常识一窍不通,连春天已至需要下地播种都不知,无怪乎“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归园田居·其三》) “躬亲未曾替,寒馁常糟糠。岂期过满腹,但愿饱粳粮。”(《杂诗·其八》)因此即使他亲身耕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却仍然不能满足最低限度的生活需求,最窘迫的时候甚至要沦落到外出乞食的地步。他一生都为饥寒所迫,实在令人唏嘘。当吃饱穿暖都成为奢求,更遑论“诗意地栖居”——我向来主张“诗意的栖居”是建立在一定的物质基础之上的。
南山独眺庄子曾说:“独有之人,是谓至贵。”这里的“独有”指的是独立自在,自我和谐,自我完善,也就是懂得如何与自己相处。我想渊明是懂得自我相处的,“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厌倦了,腻烦了,不适合便大大方方地离去,停驻在草野中随性自然地吟啸、弹唱、赋诗,逍遥于天地,岂不痛哉!他只是不善与世界相处,无论在官场,还是红尘。文人注定是孤独的;而陶渊明的孤独,不同于陈子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种苍茫浑厚的孤独,也不同于柳宗元“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这样横绝当世的孤独,他的孤独,是一种活在自己内心的孤独,是躲起来自我调适寻找到快乐的孤独,他既自我陶醉,也自我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