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三（六）

山三的父亲与几个人立马抬着竹嫂子去医院，尚未到，人在途中咽了气。

她娘家人很气愤，来了一大拨人兴师问罪，扬言说要拆屋拆楼，“火烧连营八百里”，烧个干干净净才解恨解气。街上有头有脸有点名望的人立刻出面同她娘家人交涉，山三的父亲既是队长又能说会道，既有胆量又有见识，又喜欢调解复杂的局面，担当斡旋的主将当仁不让。便说，出现这样的事情是谁也不愿意看到的，我们做为邻居也非常痛心。竹嫂子无论是做为媳妇、母亲、邻居还是队里的劳动力都是没话说的！你看她一个人带大五个小孩，栏里养几条大肥猪，塘里喂养上千斤鱼，谷满仓，摘六七百斤干黄花，田里土里一样不落，像这样吃苦耐劳的能干婆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呀！我们是真心佩服！她来了近二十年，没跟街上任何一个人争吵怄气，连跟三岁小孩都未红过脸。她没时间串门，也没时间去嚼舌根，闲扯家长里短，东家的鸡毛，西家的蒜皮。这不是当着你们娘家人的面夸她，确实是很了不起——手脚之麻利，之勤快，之聪明能干确实很少见，既当爹又当妈是多么不容易呀！人死不能复生，你们把房子拆了烧了，留下的几个小孩住哪里？流落街头？他们也是你们的亲人，是竹嫂子的骨血，也是你们的骨血呀！不看僧面看佛面，所有的事情都看在死者的面子上，况且竹嫂子地下有知也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居无定所吧？

山三父亲一番入情入理，动之以情， 晓之以理的话终于打动了竹嫂子娘家的人，他们细细思量：把房子拆了烧了，无非是出一口气，有什么实质意义呢？能解决问题吗？闹来闹去，不但耽搁时间，死者不能及时入土为安，而且证明竹嫂子娘家人不大气，不文明，不通情达理，心胸狭窄，素质低下，有损竹嫂子的形象。

看竹嫂子娘家人的心态有了微妙变化，山三的父亲趁热打铁，说竹嫂子塘里有鱼，栏里有猪，仓里有谷，把六七百斤干黄花卖了，办一场风风光光的丧事绰绰有余，完全不成问题，但考虑到有小孩比较多，最小的还只有两周岁，还是应该尽量节约办，能省的一概省了。当然，对你们娘家人肯定热情招待，娘亲舅大嘛！队上和街坊邻居来帮忙的就不招待饭了，只出力，水都不喝一口！请放心，大家都来义务帮忙，我喊一句，没有人不敢来的！

竹嫂子走了，她的几个子女肯定很悲伤。但给山三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她的幺女，一个两周岁的孩子。在塘角落边烧着竹嫂子的一些遗物，如衣服、被子、用过的东西之类，还烧一些冥钱，她的幺女面对遗物，面对火光天昏地暗的哭，哭累了就睡，醒了又接着撕心裂肺的嚎哭，不吃不喝的蹲在塘角落边哭了三天三夜。二岁的小孩懂什么呢？或许还在地上耍泥巴，与同龄的孩子嘻笑打闹吧？对“死亡”会有什么概念？但这个幺女似乎比大人还懂事，完全超出了她这个年龄的认知——也许对自己的身世，对自己的命运，对自己的未来有无限的恐惧吧？失去了母亲，对一个两周岁的孩子来说意味着失去了一切，也意味着今后的生存会多么艰难！她的哭仿佛浓缩了五千年的悲伤，仿佛五千年哭泣的所有含义都能在她的哭里找到，仿佛找到了悲泣的真谛……

出殡那天，山三自己要求去抬了棺，虽然是打酱油，打朵朵旗，并非主力选手，毕竟年龄太小，又是文弱书生，万一闪了腰不好办。抬棺都是青壮年的劳动力，他们抬着还要耍花架子，故意装着抬不起的样子，或者故意脚下打滑，俨然要摔倒，要撂挑子的样子，让人提心吊胆，或者在旁边看着惊呼连连，其实他们有的是力气，也稳稳的，只是非如此不足以显出他们的雄厚实力来，不足以显出他们滑稽的表演天赋来；他们一边抬一边甚至喊号子，就像过去长江三峡边的纤夫一样，其实也是把内心的悲苦喊出来，或者是替死者喊吧？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山三做了一个梦——竹嫂子仍然是笑盈盈的站在他面前，两个酒窝不浅不深，又伸手要摸他的头，山三有些悚然，不会又问那句话吧？“我去年说的话你忘了吗？”确实没忘，几十年后还记得，但也只是记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