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花朝节(八)——外一篇
之所以在这儿说点题外话,是因为话题的主人是那个抢皮球的女生。
这个女生是不是天性比较恶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肉肉的她那双眼睛似乎从来就没有正眼看过任何人,即使是笑,哪怕是发自内心的笑,她的眼睛也总是像眯着,似乎时刻准备飞出刀子,收割着那些她看不顺眼的一切。其实说来这是一个可怜的娃,虽然在那个物质极为匮乏的年代,我们那一带绝大部分人家都是男儿哪怕无心向学也要最少读到初中,女儿哪怕还有天分也无缘学堂。非常不幸的是,这个女娃她家姐妹四个,她行三,连个正式的大名也没有,在刚学会走路的年龄,就要学着做事,稍大一点,姐姐们参与集体生产队劳动挣工分,小小的她在家照看着更小的妹妹。妹妹睡着了,她要扫地、洗碗,擦桌子,踩着凳子晾晒清洗好的衣服,妹妹醒来了,就要想办法弄点吃的。特别是双抢时节,她还要负责煮全家人的晚饭,要知道她还没有灶台高啊!
她可能上过几天学,究竟是因为与书的缘分太浅还是因为家事太多,反正她连自己的名都没有学会怎么写就又回到家里,承担着比原来还要多的家事,比如清早起来去挖柴,再比如收动物粪……当然这些事是那个时代那个村庄绝大部分女孩子必经的成长之路上必做的成长之事,除了我。我家相对这个村庄来说是外来户,本着“穷不丢书,富不丢猪”的原则,无论男孩女孩,都要上学读书。
我想这个女孩应该是有点嫉妒我的,不为别的,就为我父母的开明,我哥维护我的程度,更多的是嫉妒我能够上学读书且在家里啥事可以不做,也不担心被父母责骂,正因为嫉妒才让她有了那些作恶的心理,这些是她出事后我才领会到的。
我在家人周密的保护中成长,她在父母的呵斥中也长大了。改革开放后,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走向外面,见识到了比村庄比旧街花朝节更缤纷的世界。这个女生在亲戚的帮助下也在县城找到了一份工作,她勤劳,能吃苦,可每到领工资需要签名的时候,她特别为难,但她很有心,总是约着几个人一起,然后说自己写的字太难看,让别人代签,就这样在外面混迹大半年。至于说她在这期间究竟经历了些什么,众说纷纭,因为早年的伤害,我不打听,所以也无从知晓。总之她在20岁的那一年,麦收季节,她从外面回来,帮助家里收割麦子,此时她家,两个姐姐已出嫁,一个妹妹在上学。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父亲和她怎么都不对眼,她简直就是她父亲的下饭菜,只要一见面,父亲不骂她的日子那真是比天上下红雨还稀少。
这天的清晨带着清露如约而至,她的父亲一大早就把她骂起来,去堤外的麦田里割麦子。她忍耐着父亲的骂骂咧咧,从麦田的另一端开始收割,她父亲又来气了,一个劲儿地骂她不该从另一端开始的,换做别人,这根本就不是个事,或者当它是个事,也就骂几句算了。可她父亲足足骂了一个早上,从动镰刀开始直到割完回家吃饭。她忍耐着!回到家里,她妈妈端出可口的早餐,她放下镰刀,绝望地跟她妈妈说,不要怪我,我实在是活不下去了,姆妈,不是说不孝顺你,这样的日子太难了。她姆妈拍着她的背,摸着她的头发,连声说着,乖呀,千万别丢下姆妈,你要是有么事,姆妈怎么办?说来她姆妈也是个苦命的女人。嫁到婆家,一连生了四个儿子、四个女儿,可四个儿子都夭折了,可想而知做母亲的痛苦有多深。现在,面对已经成年的女儿痛苦地说些这么难过的话语,母亲试图用自己的可怜柔弱来打动挽回女儿的绝望。她早饭未吃,跟母亲说了一通话语之后就走进房间,栓上房门。她妈妈在外面无论怎样拍门喊她,她就是一声不吭,她父亲见了,还吼她母亲。可怜的母亲不敢继续,默默地抹着眼泪去村前的小河清洗衣服,回来晾晒好,此时她的父亲已经吃好,拿着农具准备出门,完全无视她母亲也劳作了一早上却粒米未进,连声催促她母亲赶紧出门。母亲本意是想等父亲出门后,她再去敲门,把女儿哄出来,软语温言一番,彻底打消女儿不该有的念头,可父亲的催促让母亲的想法无法付诸实施。但母亲终究还是放不下,在父亲的怒骂声中,还是中途回来看看自己未吃早饭却劳动了一早上的女儿,结果还未进门,就闻到一股浓浓的农药味,她母亲紧走几步,推开大门,发现她的房门半掩着,推开,发现她倒在地上,已经没有呼吸了,旁边放着的是没有喝完的农药瓶。她母亲见状,顿时嚎啕大哭,一时间,全村轰动了,这是那个村庄自形成以来第一个非正常死亡的人。
对于她的离世,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刚好前一天我回家看望妈妈,第二天她出事的时候,我正在河边的石板上帮我妈清洗床单。妈妈听说这件事,第一时间是找到我告诉我这件事,反复叮嘱我不要外出,免得被她的幽魂给盯上。其实妈妈的顾虑是多余的,因为早年的伤害,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跟她讲过话,倒也说不上是记恨,而是每个人所走的路不同,她忙着她的人生,我享受着看小说的乐趣,即使回到家里,我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爸妈从不勉强我做事,只要我开心就好。
这件事,村里人议论了很久,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子就这样香消玉殒,苦的是她的母亲。但最痛苦的是不仅不能进入祖坟,还要被同村人埋怨,据说这样非正常离世的人怨气特别大,不找到替身不能转世为人,所以一时间村里的气氛特别紧张。第二年的花朝节,照例是全村女娃大集合一起去旧街,穿着各式各样的漂亮衣服,一条线似的队伍从她家门前走过,她母亲痛彻心扉地大哭,撞击着全村人的心。是啊,这么多花样的女儿,为什么如今独独地缺了她家的那一个?谁能给她答案?
前几年回去祭祖,去过那村庄,远远地还见到了她的老母亲,老人家的身子像曲起的虾子,手里正拿着一根竹棍,在身前左右晃动,摸索着在门前的水井里打水,那一刻我心里特别难受,说不清是为什么。
我的花朝节(八)——外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