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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色的花束

2015-10-16  本文已影响86人  兰恩

有时候是夜里两点钟,也许是三点钟,赵便从床上起来到客厅里坐着。他的动作小心谨慎,在他看来那就如同要在一万个机智聪明的人面前偷走一头大象一般,光有手段还不行还要有头脑。这种秘密行动必须保证不被发现。为了使这个前提足够牢固,他做了许多的工作。比方说怎样用脚尖走路又快又稳,怎样使门的锁舌出入锁合没有声音,怎样使自己在两点钟或者三点钟悄悄醒来,不惊扰自己的妻子。除了行动本身要加倍小心之外,还有就是去客厅的次数要加以控制。次数肯定不能太多,太频繁便会增加暴露的危险;去的次数也不能太少,那样自己的情感无法得到满足。综合各方面的复杂情况,他每个星期去三次,也就是说在七天之中有三天的深夜,他会从睡梦中醒来溜到客厅里去。从他那郑重其事的样子来看,就像他每周都要去一趟欧洲或者马达加斯加似的。

这种和黑夜的秘密约会已经持续了半年左右,赵偶然在一个三月的夜晚,发现了黑夜的魅力所在。他说不上来具体吸引他的是什么东西,他像是在追寻一种朦胧的新鲜感,又似乎仅仅是出于性格上的原因才独自在黑夜中呆上几个小时。赵会在长沙发的一角静静地坐着。有时候他会长时间地凝视天花板,借助外面隐约的一星点亮光,他甚至能看得见天花板上细细的纹饰。为了缓解长时间紧盯一个地方所带来的视觉的疲劳,他也大胆地将目光投到窗外去,穿过阳台上飘动的布帘,将似乎能看得无限远的目光投放出去。除了在黑暗中散发着的几个淡淡光晕的窗口之外,他什么也看不到。有时候,他还会听到空荡的马路上疾驰而过的车辆的引擎声,他的脑子会立即生成一副危险迭生的画面,再进一步还原深夜街道上的情景。他对深夜里他注意到的每一个细节都怀有深刻的感情,似乎他就是某一种永远不可能达到理想的化身。

每逢他要开始神秘旅行的夜晚,他就会提前数十个小时沉浸在一种难以自抑的兴奋感中。一旦夜晚过去白天来临,赵就感觉到他的那个想象中的世界便一点点开始破碎。他决定在某种凝视中向前前进一步,他找来纸和笔,用一种文盲的工整字体在纸上徒劳地画着。就像是要把某种看不到的满足感永久保存到纸张里去。除了夜晚的那几个神采飞扬的小时之外,其余时间他就像是一具沉默的木偶一样。他一年四季总是那几套衣服灰色的衣服,他不关心生活,也不热衷政治。他没有喜好的运动,唯一的消遣就是每天翻阅搁在茶几上的报纸,他偶尔会从其中找出荒诞的新闻来嘲笑一下社会。似乎生活对他来说就是一个苍白的固定不动的点。他和自己的妻子一起生活,他信奉着许多奇怪的信念,比如一个像模像样的家庭要在厨房中看到女人温暖的身影。

不过,有一件事情被我们这位神秘的旅行家忽略了。那就是他不应该把妻子和那看守大象的一万个人划等号。这倒不是说他的妻子格外地聪明,而是这种夫妻生活性质决定了那个秘密不能长期维持下去。他们每天夜里都要在同一张床上度过一个漫长的夜晚,巨大的床板上的每一个振动,卧室里的每一个微弱的声响,都会一种奇妙的方式传入另一个人的梦里。这种性质的积累会成千上万倍地提高一个人的感官的灵敏程度,等到一定的时间以后,幻象就会引起某种怀疑,谁知道在这种怀疑之下会发现怎样令人惊异的事实呢。

妻子第一次注意到赵的这种习惯的时候,他还没有开始用笔记录他的东西。她脆弱而又真实的情感备受打击,觉得自己的丈夫背着自己过着另外一种生活。她感到自己唯一的凭靠已经滑向生活的另一边,自己永远无法涉足的地方。她察觉到美好愿望的领地就此开始迅速沦陷,她开始暗地里观察自己的丈夫,她当然想到了无数的可能。她甚至最坏的结果就是,通过自己的暗中观察和搜集证据,其中一种可能或多种可能被残忍地加以证实。到时候除了证明她是一个多么精明的女人之外,也将证明她有着一个怎样不幸的家庭。她又想到往事种种,仿佛那些过去的日子的每一个细节都已经背叛了她最初的印象,仿佛她的不幸生活早就开始而且仍在继续高速行进。

一次晚饭过后,她正准备收拾碗筷,突然一种对生活的厌恶从那些杂乱的盘底飞出来,甚至贱到她脸上。脏兮兮的碗筷,干净的碗筷,她不断地在超市挑选洗洁精的牌子,不停地更换着晚餐桌上的饭菜。她疲劳地呼出一口气,然后看了一眼那个坐在客厅手拿着报纸的男人。他正安闲自若地浏览当天的报纸。

“你应该学着去洗碗。”她鼓起勇气却不报任何希望似的说。

赵一门心思扑在晚报上,对于妻子抛出的预谋极大的试探并没有在意,于是她不得不不耐烦地用一种命令的口气把那个短句重复几遍。等到丈夫终于从使人着迷的报纸中听到那句话时,她已经有些偃旗息鼓,并且准备自己动手打理家务了。可当她发觉丈夫以一种得胜者的姿态瞥了自己一眼的时候,她顿时觉得胸腔之中一直屹立着山峰倒塌了,并升起一阵阵呛人的烟雾。她觉得受到了侮辱,觉得自己实实在在的感情在一种小人心计里被残忍地扼杀。她木然地站在桌子旁边,流出眼泪来。她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的童年,想起自己学生时代的时候对人生美好而又荒唐的幻想。这次僵持的结果是,那些可怜的盘子在桌子上连续躺了几个日夜。直到有一双满含怨气仿佛又极为宽容的手将它们送入自来水池中。

进入夏季之后,从早晨九点开始阳光就变得十分热烈,似乎它唯一的事情和乐趣便是想着把这片大地烤焦,变成一幅它喜爱的样貌。洗碗事件过去之后,好一阵子她总是恍恍惚惚,眼前总是胡乱浮现出多年以前的小事,这些不起眼早就应该遗忘的小事好像和其它的事物——比如毒辣的阳光,尘埃四起的街道一样,合谋起来嘲笑她一般。她生活在一种软弱的又无法改变的绝望之中。她不断往来于各个有可能获得赵娱乐生活线索的场所,虽然到头永远都是一无所获,但是她又不愿意接受这样一个事实。

在她的印象之中,在赵身上,她所能联想到的只有摆在客厅里的长沙发。他似乎永远安稳地坐在那儿,自在地满足地翻阅报纸。他穿一身和地狱的颜色别无二致的衣服,有时候会突发奇想戴上一副黑框眼镜,听他说话的声音就像是赤脚在长满刺的鹅卵石上走过一样,让人难以忍受,男低音夹杂着一种某个地域的方言口音。丈夫用报纸和沙发把自己固定下来,同时也想让她适应这种生活方式。每当她从别人那里看到家庭生活充满的无数的幸福的可能的时候,她就禁不住感叹自己的命运一番,似乎这样就会使自己好过一点。并且使她继续保持着希望。

她也想过面对面地解决问题,但是她觉得自己或许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丈夫现在越来越小心。有一星期,她都生硬地把恼人的睡意驱散,想这个机会使她死水一样的生活做出改观。但那些日子,丈夫都安稳睡在自己的身边,似乎自己一直想证明的不过是自己的错觉而已。慢慢地他们之间开始有一道看不见的墙,赵为了防范自己的妻子,不得不压缩那些神秘旅行的天数。失去那种来源神秘的激情,他整个人显得无精打采,整个人就像是在盐水中泡过似的。这种以家庭为中心的战争,伴随着无边的沉默,总是以两败俱伤告终的,没有人能在这里取得胜利。

这天夜里,他蹑手蹑脚,用脚尖在地板上移动,在地毯的灰褐色短短的绒毛上移动着。他打开房门,穿过阳台来到客厅。他这边刚从床上起来,妻子就睁开了眼睛。但是她没有动,像是一个见多识广的猎人那样等待着最好的收网时机。她感到心平气和,仿佛自己马上要从一个充满臭气的泥潭中脱身出来似的。夜风从窗子的缝隙中吹过来,窗帘随着风轻轻拨动,就像是后面藏着一个幽灵轻轻在晃动一般。黑夜似乎正在讲述一个永远讲不完的故事,讲述一个永远也不会收尾的故事。她的目光一一扫过房间里暗淡的物件,最后,她穿上拖鞋轻声向房门走去。

她自觉找到了一个好位置,可以观察自己的丈夫而又不被发现。她下定决心要结束这一场闹剧,因此当她双脚站在阳台冰凉的地面上的时候,她感到一种格外的清醒,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从她的脚板一直上涌到她昏沉沉的脑袋,最后变成前额的一丝舒爽的,令人备受鼓舞的凉意。

不过她所看到的景象却令她大大吃惊,以至于结束旧生活开始新生活的信心也遭受了损害。她看到的一个完全陌生的人,正在做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这种视觉上的冲撞使她原先的计划瞬间荡然无存。她犹豫了一会,在思考是否推开阳台上的门,当她是伸手去碰着门把手的时候,她希望他能在她开口之前发现她。那样的话,她就可以避免再去询问,她觉得此刻自己疲乏极了,就像是一百个日夜没有休息的煤矿工人。她最终还是悄悄回到床上,带着一丁点的自怜,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当丈夫又在她的身边躺下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又重新坠入深渊,永远也不会在逃出来。

闹钟响了三遍之后,无比渴望的黎明才姗姗到来。她往日无比痛恨这个闹钟,没有人会按照上面的指针起床,为何非要把它放在床头不可呢?赵今天不去厂里,早饭过后,他便拿起报纸,坐在沙发上,像是一株被黑土吸引住的植物。

妻子利落里收拾好碗筷,又鼓起勇气拾起自己惨不忍睹的决心,它已经被抛下无数此了。阳光此刻充盈整个客厅,包括那个可憎的造人诅咒的沙发。

“你每天都会偷偷溜出来,”她说着用手指了一下沙发,“每天夜里,对吗?”

赵好像头掉进报纸里去了,费了半天的劲才拔出来,不过他仅仅是抬头看了妻子一眼,就像她是个陌生的路人似的,不能投入过多的精力。然后摆出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态。妻子不得不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她总是不停地重复东西,她简直快要疯了。

“每天?”赵轻声咕哝着说,脸上是一副完全陌生的神情,像是受了冤枉一样。

妻子察觉到自己的话里又漏洞,于是改口道:“有时候,比方说昨天夜里。”

赵似乎回想起什么,他建议妻子出去走走,接着便一句话也不说了。不争辩,不沟通,只是一味沉默下去,彻底的沉默,仿佛沉默是治疗他某个不为人知的顽疾的一味药似的。妻子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同时滔滔不绝地诉说着连日来自己心中的苦闷,诉说婚姻生活的不幸。但自始至终,赵都认为只要沉默下去一切问题都会得以结局。不需要承认什么,也不需要改变什么。

妻子感觉自己仿佛被一股洪流冲走,她抑制不住心中的那股冲动。她不顾丈夫的制止大喊大叫,然后双眼透红,挣扎着跑了出去。她跑到路口哦时候,一辆金黄色的小轿车在她身前停了下来。她看到四季对她微微一笑,她弯腰钻进汽车的后座。金黄色的小轿车卷起一阵尘土消失在苍茫的视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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