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寺闻止
(一)
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屡屡捉摸,试图抓住那一点颇为炙手的灵感,而后拟诸形容、象其物宜。只是写作不比抽烟狎妓,做不到颐养性情、寝食俱废。动笔后我日夜思忖,渐生疲弊。屡想中止,但又恐惰性兹甚,枉费了克己的功夫。于是蹒跚行文,荆棘落笔。通篇文章我多次修改,终归是辩思仆顿,反复不得要义。本想别开面目、另成章什,但料到文成破体、错配非偶,只怕弄巧成拙,自障偏有自彰之效,因此罢了。古之僧人奉佛养慈,恪规穷矩,自来与界俗凡障不争秋毫,皆以苦行治平为信笃,以传教渡人为职志。只是如今世风靡靡,沙石俱下,所谓禅宗庙宇颇有藏香盗火的态势,中满私囊、佛面刮金。上至住持执事,下抵比丘新戒,大搞言出法随、一手遮天。本人遍览诸寺,颇有见闻。嬉笑怒骂,人间百态,各成各象。于是选义按部、考辞就班,兹拈数例,聊付阙旨。
十年前我们镇的落马肠里闹黄鼠狼,那时候正值小满,小满大满江河满,即言雨势炽盛,难以名状。江河满涨,久涝成灾,成群结队的黄鼠狼昼伏夜出,在暴雨中的千门万户里列队行走。那时候,冥顽不灵并且不堪骚扰的我手执一截核桃木,腆着脸,搠断了正端坐在我们家堂厅太师椅上,自顾自搔首弄姿的黄鼠狼的腿胫。于是乎众鼠帖然变色,长幼俱惊,辟易数里。当时的我摩拳擦掌,得意地颠笑。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毫无征兆地口吐白沫,神智缥缈,蜷缩在床上打摆子。村里的老人都说,这伢子触了黄大仙的霉头,指不定哪天就要发昏章。
八年后,那一年我挺进了高考的大军,此时的我已经长成一个神神叨叨、坐不垂堂的土豆疙瘩。我具有所有黄鼠狼对于好吃懒做这一习性的偏袒,而且往往自觉黔驴技穷崭露出肥己瘠人的秉性。尽管坐井观天已经成为前者年久失修的积习,但间歇性的踌躇满志让我的生活总是燃起希望的明灯。尽管如此,假若我淋了一场雨,我还是会咬牙切齿地匍匐到班主任的脚尖前面,抓住她的裙摆。老师,我就要死了。然后在全班的哄笑声中,老师红着脸嗔道,你起来,陈二狗,什么样子,你说,你怎么要死个法了?
这件事情是有道理的,书上说“圣人有以见天下之颐”,就算是一个普通人也要具备一些基本的、听风判雨的前瞻能力。比如说裤腿湿了,就要有罹患破伤风,或者渐冻症的觉悟。并且我下焦虚寒,不能治水,容易勾徕少阴并脉症等伤寒杂症。书上还说“陈义者取譬于近而假象于实”,你看那些在考场上月经紊乱、肠胃失调的人就是鲜活的例子。当然从来没有人相信过我,在家里,我的父亲经常斜着眼睛看我,或者高高举起扫帚来恫吓我,把我当成一只黄鼠狼,当然我也确实被他这种架势吓到了。在那个时候,没有人肯相信这些说辞,所以为了根绝隐患,或者说是防微杜渐,我先人一步在卫生部皮肤科病人的唾壶里搜集到了新鲜的带状疱疹病毒,然后进行科学的自我种植,一周后我成功地患上水痘,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据我所知,一旦你进入了你所畏惧的那种状态,你的心态就自然而然地平和下来,这种心态一直持续到最后,让我发挥正常,考出了应有的可笑水平。
在我患上水痘的那些日子里,我是逍遥快活的,身体桎梏在床榻,心灵却蹬开了贞操带,在山河万里泛若不羁之舟。不巧的是,我的姑婆觅来了一位道人,紫髯碧眼,皓齿无眉,食指和大拇指中间捏有一枚银针,在汤水里搅和搅和,放在我的床底下,妄图给我穿上贞操带,并且念念有词。当时在半昏半醒状态下的我,发出了一声黄鼠狼的冷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的驴是我的马日的,这个解铃还得系铃人,徒用功罢了。在那个时候,我假装神魂颠倒语无伦次,但是不管怎样,都不能改变我在八年前就被黄大仙寄生的事实,现在我就是一只寒蝉仗马、假眉三道的黄鼠狼,这是我的习性,无关神鬼。
(二)
我来到方通寺的那天,吴牛喘月酷暑难当。我的身体也由内而外挥发出黄鼠狼的膻味。寺庙的门口,两尊石狮坐北朝南,瞭望三里。一位外籍女游客百无禁忌,倚靠在寺庙的门槛上,公然裸露自己一双雪白幼嫩的大腿,生生折了一寺僧侣消除业障的佛心。在我看来,其人必然是初来乍到,对于共产主义有一些误解。既没有落实到处,也没有贯彻到底。只露一双腿,在我看来,姑且只能算是无产阶级的探索。
在寺斜角的一隅,有一个算命的团伙,打着穷格推命的幡号,为人拿捏筋骨。这里是佛法圣地,居然有人敢公开提倡七政四余、子平八字。命理学讲究的是天干地支,来时转运,总体而言还是鼓励众人勤勉奋进、执着追求的。《周易》的第一卦“乾元亨利贞”就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卜辞引用的《彖传》里也有“品物流形,六位时成”等等说法。而佛法主张人弃智绝圣、敝亲徙义,拔一毛以济天下而不为,每每发药攻疾,或峻或补,清神养性,决不抑扬其根本。因此不求济世圆合,但求出世解脱利益,一定程度上有谙法节命的意味存在。二者的教义上并没有相辅相成的说法,仍旧可以相安无事,不免让人有利害共生方面的联想。在方通寺里有那种齐人高的状元香,六百元左右,可支一天一夜,烧出个独占鳌头。可惜这种香并不出售,因为在佛法圣地买卖这种行当有伤寺院门楣,不过哪位施主若肯施舍六百元,他们倒是可以送你一根。
进门的正殿灯火通明,殿内的大鼎已经不能容物。一个圆头圆脑的和尚偷偷地,把我们全家拉到一旁,走进偏殿的回廊,打开一扇铁门。
小伙子,贫僧渡有缘人,你看,外面人头攒动,这里别有洞天,小伙子你好自为之吧。我的外公抚掌大笑,侬个赖扛子好佛气嘎,还不快跪下磕碰头!圆头和尚继续侃侃而谈,从佛像后面搬出一根六尺余高,及腰粗的柱香。
法寺闻止自来水厂长的女儿,成绩平平,在我们庙里给菩萨捎了这块香料,结果呢,连中三元。前些日子,三个交大的,两个复旦的,还来我这里还愿。小伙子,我看你天庭饱满,眉宇藏节,是个可塑之才,这柱香两千块钱,贫僧赠与你,也算遂有缘人一个心愿。我发出一声黄鼠狼的笑声,中国人做事讲究一个入乡随俗,既然来了庙里,封建迷信就不可不讲。这位圆头和尚双目浑浊,眼神涣散,从面相上来讲其人贪得无厌、邪淫入体。眉间紧凑,双唇如覆舟,这又是心胸狭隘,善于钻营的外化表现。与此同时,他的所作所为无时无刻不由得我不以貌取人。换句话来说,来这里的人未必信佛,但多半怕鬼,庙里求签,趋利避害。只要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就由着一些披着和尚皮的小鬼的胡话马首是瞻。如果我也这么做,那就与那些听天由命的凡夫俗子一丘之貉了,而我这个人,最恨的就是落入俗套。再者,我的本尊是一只黄鼠狼,乃是六耳猕猴的远亲,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佛法无边,也压不着我。
于是我想做一些别出心裁的事情,我趴在蒲团上,朝着菩萨磕了三下。随后露出我谦卑而又机智的笑容,来来来大师傅,我友好地勾住圆头和尚的肩膀,小生有一问题请教。外公在一旁喝止,姑赖扛子,掰莫大莫小的。圆头和尚挥挥手,皮笑肉不笑,无妨无妨。
大师傅,贵寺的蒲牢可撞几次?
敝寺的梵钟乃是为唤醒入定僧人所铸,按佛法里来讲,随意撞钟,将入定僧人提前唤醒,妨碍他人开悟,是要下地狱的。但是施主倘若有一颗消除业障的佛心,以资财冲灾弊,佛法网开一面,普度众生,善莫大焉。
我说,多少?
他伸出五根手指,没有说计量单位。
我说好,中指蜷曲成钩状,整个人跳起来,朝他的的光头上狠砸了五个毛栗子。
我骨密度奇高,沙包一般大的拳头棱角峥嵘,五颗毛栗子气贯长虹,我每敲一下,圆头和尚就矮下一截,最后直接被我砸趴在地上。
后来我大伯和我哥把我架出了庙里,我哥一脚把我踹翻在地,嘿,个狗日的,菩萨眼皮底下也敢乱来?当时我假装自己是个哑巴,其实我还是想说一些,我信神,也信鬼,我平日里乔装成一个唯物主义者,假装反对地心说,貌似支持拉瓦锡。实际上任何有神论者该信或者不该信的我全都信,我唯一不相信的是,在六道轮回中,还有人能独善其身,以舍己渡人为职志。我尤其不相信还有人能够渡我。
(三)
终于有一天我也以一个长辈的身份提携后生来庙里祈福。那一年,我的妹妹高考,也是那一年,我收敛了自己的狂放不羁,成为一个内敛而又有涵养的人,我习惯性将所有事情了解一个皮毛,并且在假装学富五车的同时,成功地隐藏自己黄鼠狼的秉性。
在狼山,谣言每年山顶都有文殊菩萨下凡。于是那段时间,就连门票也如同江河汛期上涨的水位。与此同时,他们还搞什么开发特色景点,试图展示人文关怀。这里整一块石头,说是文殊菩萨打坐的地方,那里整一面鼓,说是大法鼓经里西域传来的揩鼓,闻鼓生心,碰一下都要收钱。这就好比孔庙里的太牢,虽与猪羊一般,同是畜生,但既然已经圣人下箸,先儒们便不敢妄加染指了。
从山脚开始,就有一批虔诚的信徒,一步一跪一叩首,匍匐着往上爬,我的妹妹鼻孔里出气,露出鄙夷的眼神。
我喝止了她,就像当年别人喝止我那样。我告诉她,女孩子家不可以做出这种表情。我还告诉她人要有信仰,不管你是匍匐前进,还是像我们中的一些人一样,以渺小但不谦恭的姿态,用直立行走的方式登上山巅。
法寺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