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前言:有时候,我们蒙住眼睛就可以欺骗自己,世界很黑,很安全。
“早恋害人!”
“同学们,父母幸幸苦苦赚钱供你们读书,对你们给予厚望,不要白白挥霍大好时光。尤其一些是女同学,你们要学会洁身自好,不要恬不知耻,和社会青年勾三搭四,甚至夜不归宿!这丢得不仅仅是你父母的脸!更丢学校的脸!
当然,在这里,老师只是讲的个别女同学。我相信,咱们五中的绝大多数学生,都是阳光向上的好学生。古话讲,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所以,同学们要向好学生靠拢,交流。不要搭理那些问题生,让他们自惭形愧……”
“哎!那是几班的学生!各班老师!你要干嘛!”
“啊!我要去教导处告你!处分你!”
我照准黄毛怪僵尸色的脸,狠狠地把书包砸过去,正中鼻尖,两道鲜红的液体划过她的腊肠嘴。我从来没有为自己如此自豪过,像篮球测试连中三个三分球的感觉。
天时地利人也和,第三排的位置,让我在保安叔叔反应过来前就扑倒了端坐在主席台上的黄毛怪。此刻,我的眼里只有她。脑海里三个大字随着我的挣扎前后左右上上下下晃动――弄死她。
良师益友,同窗知己什么的,只存在于大同社会的规划里,说白了就是TMD扯淡!每年的九月一号,每一位新到的老师,说的第一句话都大同小异――同学们好,我姓x,大家可以叫我x老师。今后带xx课,希望能和你们做朋友。
我想,这是除了“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级。”外,老师撒得最大的谎言,最可悲的谎言。也是我们入学的第一课――明明很不熟可是还要保持礼貌的格式。
我骑在黄毛怪的身上,卯足力气想去扇她反着光的国字脸,这是我无数次梦见的场景。在一堂又一堂的地理课过后,这个场景愈发清晰,即使烈日当空,我也可以想像出来。歹毒的想法,愈发膨胀,终于爆炸,疯狂地气息充斥每间心房。而坚持不懈往里充气的人就是她――黄毛怪,五中的地理老师。
我趴在她身上,死命地压住她肥硕的身躯。她张开姨妈色的血盆大口乱吼着。我甚至看到她颤抖着的咽喉,一股股隔夜韭菜夹大蒜地毒气不断轰炸我的嗅觉系统。
突然,她猛掐了一把我的大腿,一个翻身压在我身上,如同英叔电影里喝人血的女僵尸,面如白纸,鼻血不停地往下流。几个看够戏的老师,把我按住。黄毛怪喘着粗气,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愤怒地瞪着我,嘴唇微动。那一刻我IQ爆满,手脚并用,全部的能量都供给喉咙,“我弄死你!”
他们没有料到我突然发力,于是,我娇嫩的右手带着全身的理想与黄毛怪滴着油地脸亲密接触,发出天籁之音――啪!
余音绕梁,我死而无憾了。
周围一片噪杂,我听见旁边的两个老师在争论是拨110还是120。黄毛怪激动得不停抖着肩膀,连脸上的雀斑都气得歪七扭八。一个白色的身影向我飘来,然后黄毛怪的脸开始扭曲变形,伴着她浓烈地气音渐渐消失。但那句天知地知她知我知的话,刺痛我耳,有力难拔。她说,小婊子。
午间清醒,我保持原状,竖起耳朵听,周围一片寂静。睁眼,室内空无一人。既没有劈头盖脸地臭骂,也没有轻蔑无情的眼神。当然,更没有温声细语地关切。可是我知,看不到,听不见,并不代表不存在。这也是脑子和心脏存在的意义。
毕竟,人类最擅长的就是伤害。一个鸟鸣的早晨,地理课上黄毛怪讲到美国,然后从美国的地理到文化政策,再到社会情况,最后顺理成章地联系实际,讲到班里某个坏学生,也就是我。四月的晨光洒在她的额前。她一副教人子弟的语气,吐出一个又一个裹着糖的毒镖,正中我向她敞开的胸膛,“讲到这里,我要插个题外话。女同学一定要洁身自好。这女孩子就像一个苹果,你谈一次恋爱,就缺失一块。像个别同学,从这个年龄就开始勾三搭四,等到结婚的年龄估计连个苹果核都不剩了,那么烂,谁要你。老师就遇见过这种人,不好好学习,跟社会青年在一起彻夜不归。还心思不正,耍心机。对于这种人,大家千万不要理……”
我感到气温骤降,切切私语声和一道道或是探究或是嘲讽的目光,像锋利的刀片,在我的后背上慢慢地,不深不浅地划,一下一下,在同一个地方重复划动。当晚,我逃了三节晚自习,抱着小黄鸭,坐着床头难过的失去思考能力。第二天清早,通报栏上用深红色的粉笔写着:高三五班,胡蝶逃课。
黄毛怪在我的后背上刻下道德败坏四个字。此后,我像被判了无期徒刑,生不如死。
我的各科成绩开始有多提高,但体育测试却不及格,因为没人愿意和我一组。课上,再也没有人给我传纸条,聊八卦,但通报栏却成了我的主场,“高三五班,胡蝶交头接耳”这几个字似乎是用正楷刻在板上的,每天都有。
班主任找我谈话,她勾着嘴角问“你和老师说说,你上课到底和谁说话啊,跟谁啊,有那么多话吗?”
我低着头看自己的脚尖,再也不想抬起来。所有的解释都是掩饰,因为在她心里我已经被判了刑。
世界厌弃了我。
我向卖竹筒粽子的爷爷借来喇叭,坐在天台一角边吃粽子边等候良机。
天微蒙,我站起身,打开喇叭喊黄毛怪的名字――黄妍。
人渐渐聚集,仍不见她,我继续扯着嗓子吼,“黄妍,你出来,黄妍!”
三分钟后,我三百度不戴眼镜的双眼,在人群中准确地扫描到她。哼,就算她全身粉末性滩在地上蠕动我也认得。
一坨不明生物站在对面的楼上向我喊话,我从一串五五六六七七八八花里胡哨没用的废话里找到关键词,校长。他是我只见过一面的校长。
那是在高一新生的欢迎晚会上,我坐在后几排,抬头只看到一颗一颗不安的脑袋,耳边是慷慨激昂地鼓励。一个半小时的开幕演讲,听得我小心脏扑通乱跳,恨不得立马回教室背英语。
听见远处传来鸣笛声,我清清嗓子,用尽全部力气吼出两个字“闭嘴!”
世界终于安静了,但我知这是暂时的。
他们只是懵了,不是怕了更不是服了。
“我叫胡蝶,高三五班的。现在,我要向五中的师生们宣布一个好消息,就是――你们可以放假了!为什么呢?因为,我要死了。我要死在,五中。为什么呢?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黄妍。黄妍,我的地理老师!”我听见自己镇静的声音,讲到最后两个字时刻意加大音量。黄妍,坐在地上,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黄妍。就是那个坐在地上的女人。大家要记住她的脸。就是她。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祖国花园里辛勤的园丁,阳光下的工作者!就是她!逼死了我!”
我把喇叭砸向正在靠近的保安,纵身跃下。光影交错,万物寂静。
黄妍,我恨你。
梦里疯狂,醒来悲凉。报告厅已空无一人,
我头脑发昏,遗留在座位上的半瓶矿泉水是证明现实的唯一证据。
五月的中午,天气闷热。校园里空无一人。无论是重点高中还是普通高中,放假总比返校有动力,至少在学生眼里。
我学诗人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做忧伤状,看破世事,结果,太阳公公呲了呲牙,亮瞎了我三百度的近视眼。十分钟后,我刚走到图书馆,太阳公公又皮了一下,它躲在云彩后面,用实际行动让我体会到一个成语,叫做瓢泼大雨。在我反应过来后,发现自己已经淋成了狗,八级大风猛抽着脸。有一种古代游街的犯人,被大妈用臭鸡蛋打中的羞耻感。我转身,拼命向宿舍的方向跑去。坚强,自立,善良,热心……一个又一个褒义词从我脑海里冒出来,我不要脸的把它们贴在自己的脑门上。
不得不承认,我胡蝶,长相平平,成绩平平。虽然做不到巧舌如簧,但也不会恶语伤人。我始终认为,我是一个好人。即使,黄妍每堂都要抓着我的小辫子,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即使,周围都是探究的目光。我相信我是一个好人,从未怀疑过。
直到政治课上,老师捏着粉笔说:“如果你连证明自己是个好人的能力都没有,那么,你算是废了。”
我开始怀疑自己。如果那日,我没有和彭伽出去玩就不会碰见黄妍。如果,我没有加黄妍好友就没法向她解释什么。如果,我早日懂得礼貌的格式,就不会把秘密告诉她。如果,我没有和她争辩……我仍然是个好人,可以舒适地度过高三。
“胡蝶?”焦急的声音,打破了我的奢望。
“胡蝶,快过来啊!”是夏老师站在宿舍楼前避雨。她是初中部的语文老师,知道她是因为她有一个用腿就可以缠死人的老公。
但我转身,朝反方向跑去。不管是黄,是红,是夏,是秋,只要是老师,我就不想理。除学习之外,我不想听他们多讲一句话,更不想再和他们多讲一句话。什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谁家父母,到处咧咧自己孩子道德败坏。让我痛的,不是黄妍的不理解,不是她的喇叭嘴,我不介意她把这件事宣告天下,说我有病。让我痛的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别人,不要搭理我,不要和我交往。我仅有的两三个朋友,在她的鼓励下终于把我拉黑,删除。
高三下学期刚开学的几天。我走到哪里都可以听到这样的对话,“我觉得她不是这种人。”,“可是老师说她……”可是老师说,可是老师说。老师说她品质不好。老师说她有病 。老师说不要理她。
十七岁,我学会恨一个人。
恨屋及乌,当夏老师跑过来拉我时,我狠狠地甩开她,厌恶随着雨水漫延开。她似乎不打算罢休,一边喊我的名字,一边追我。
一个初中部的语文老师,都认得我,可见黄妍不比校园广播弱多少。如果杀人不偿命,在我计划里黄妍绝对稳夺第一。
雨越来越大,杨树被风压倒直不起腰,我感到每迈一步,鞋子就吸一下水。我妈可能忘记烧香,所以我才这么倒霉。
最终,夏老师跟上来了,一把抱住我,恰巧的一声响雷让我放弃挣扎的念头。我的兜里还装着手机,我不想被劈死,我舍不得我妈,舍不得我妈做的土豆炖肉。
夏老师的头发一绺绺的黏在脸上,牵着我的手教职工公寓跑。她指尖传来的温热像一阵清风,吹进积满灰尘的心房。
窗外雨势不减,接二连三的闪电限制了我要离开的想法,手机进水也没法给我妈打电话。屋漏偏逢连夜雨,点背。
“我不经常住着,你先喝点热水吧!”她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我对面,“给你妈妈打过电话了,等一会儿雨小了,她就过来接你。”
我点头。就我妈那性格,肯定不出十分钟就到了,等待?不存在的。今日事今日毕,晚一点不可以。
“你有没有话要和我说?”她忽然正过身说。
我愣了两秒,“谢谢老师。”
她一脸肯定地看着我,我的嘴巴又开始不听大脑操控,“你们,不都知道吗?”
“嗯,我不信。”
“寒假里,我和朋友一起去外省玩,在一家宾馆里遇见黄妍了。当时,我和一个男生在一起,黄妍走的时候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怕她误会什么,就发消息和她解释。结果,谈崩了。就这样。”
“胡蝶,谢谢你愿意跟我说这些。我觉得呢,就是话不投机嘛。无论她怎样,周围的人怎样,你都不要太在意。五月过后,一切都会好起来。”
“老师,您直到有句话叫做,言犹在耳,有力难拔吗?”
她叹了口气,好像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感到鼻尖渐酸,下一秒就要擦着鼻涕骂黄妍了,幸好,我妈拯救了我。
天气转换了节奏,微风中夹杂着淅淅沥沥的雨丝。夏老师撑伞送我去校门口。
“为什么伞是黄色的?”
夏老师单名一个绿字,貌似也很喜欢绿色。帆布鞋是绿色,手机壳是绿色,单单这把雨伞,却是黄色的。
她放慢脚步说,“有人跟我说,下雨天打黄色的雨伞更安全。”
“胡蝶,我知道恶言毒语比刀子还锋利,也知道被误解的委屈,尤其是被尊敬的师长误解。那种心理历程是从焦急到委屈,从委屈到愤怒,从愤怒到无奈,最后开始怀疑自己。我高中时,学习成绩一直属于中游,结果高三第一次模拟考试时,考了全班第一,年纪第五。刚知道成绩时,我特别高兴,以为自己就是班主任说的那匹黑马。班会上,班主任总体表扬了一下前五名,然后开始鼓励那次失利的女孩,她一直是我们班里的第一名。那次班会,我得到了一个笔记本,一支钢笔,还有我上台领奖时班主任鄙夷的眼光。那时,我认为只要下次再考第一名就可以证明自己。第一名这种位次,也好像认主,第二次模拟考我还是全班第一名,年纪第四。那天晚自习,班主任叫我去办公室,我满心欢喜。结果,他只问了我一句话,“你有没有作弊?”成绩单贴出来时,我的名字下标了一条细细的红线。从那以后,在他的课上我从来没抬过头,而且他也很少提问我。但每一次的模拟考,我都是全班第一名,年级前三。我不是炫耀我成绩好哦!
我们不需要所有人的理解,相信自己,爱自己就可以了。我的人生,我作主。”
“谢谢老师,我懂了。”谢谢你相信我,谢谢你相信我是个好人。
她揽过我的肩,如释重负地吐了一口气。我伸手越过伞内,发现空中不再飘雨。
走过五号教学楼就看到我妈站在车前,她居然把车开进校园,多亏没人。
“谢谢夏老师,老师再见。”
她看了一眼我妈的方向说,“再见。”
我快速钻进车内,透过后视镜看到了传说中那个用腿可以缠死人的男人。就是因为看到他,我才会急着和夏老师说再见。一米九的个头,白衣黑裤,墨镜了遮住半张脸,手里却拿着一把黄色的雨伞,情侣雨伞没错了。
“你老师的男朋友?”
“他们结婚了。”
“这么早哪,她对象怎么那么像黑社会。”
“应该不是。”他牵夏老师手的动作那么轻,懂得雨后漫步的浪漫,迈得步子又那么小。
像十七年来,每一次的“洗心革面”。回到家,我收拾了一遍房间,如同清除记忆。以为扔掉相关物品,就可以忘记那些人。
一个透明的塑料箱,里面有三本日记,一本相册和心形的空巧克力盒。这好像就是我全部的青春。无法粉饰的孤陋。
最后,我看到了角落里的粉红豹。
“妈,我枕头跑戎了,不好用。”
“你先枕着,明天去买。”
我吸了吸鼻涕,“新的太高了。你给做一个吧!”
“有以前做的枕套,但没棉花。”
“我有。”
我把绒絮抱出来,看到我妈的左眼皮跳了一下。
她说,“豹皮呢?”
“扔了。”此刻正和矿泉水瓶易拉罐晚睡吧!
半个小时后,雨势又起。像垂死地病人大口呼吸一口气后,猛然坐起。
我枕着崭新的枕头,进入四月里最后一场梦,梦里,黄妍站在讲台上画 黄赤交角图,窗外的鸟儿鸣了三声,她转过身浅笑着说,“这道题,胡蝶起来回答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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