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众口难调
当茶几上的手机响起时，她刚吹干湿漉漉的长发，正用遥控器更换电视频道。她看一眼来电显示后，一直盯着手机，直到铃声停止。过了几秒，手机又响了。她拿着手机走到浴室门口，打开门说：“你的。”
冲洗身上沐浴液的男人问：“谁？”
“美美。”
“先放着吧。”
手机铃声停了。她回到客厅，继续更换频道。几分钟后，电视旁的手机响了。她走过去看了手机一眼，拔下充电器，接通电话。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在家吗？”
“在。怎么了？”
电话里的女人叹口气，说：“我们家老韩又没回家。”
“你给他打电话了吗？”
“打了7个，从下午五点半一直打到刚才。我还给他发了6条短信。”
“他都没回吗？”
“没有。”
“他可能在忙，没听到你的电话吧。”
“他也说他这段时间在公司加班。但是再怎么加班，总不至于听不见一点声音吧。”
“你怀疑有问题？”
“我觉得他可能背着我在外面有人了。”
“你会不会多心了？”
“说不准，但我总感觉有点不对劲。老韩最近隔三差五到凌晨甚至半夜才回家，有时候身上还有一股酒味。他跟我说公司最近接了笔大业务，他要陪客户吃饭。我趁他上厕所、洗澡的时候查过他的手机，倒是没发现什么异常……”
“你等我一下，客厅里信号不是太好，”她说，走到阳台上，深呼吸一口气。“你还做了什么？”
“还没有。所以我想让你帮我出出主意，看看我还有什么招。”
“他最近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表现？”
“不正常？”
“比方说，在家里用电脑上网，时间、次数是不是比以往更多了。你们家老韩不是最烦对着电脑坐上几个小时吗？”
“这倒没有。家里的电脑一般都是我上网购物。他不怎么用的。”
“那他有没有彻夜不归？”
“有过几次，他跟我说是在公司加班。我还专门给他送了几次宵夜，每次倒是都看到他一个人在办公室，”电话里的女人说。“他跟我吵了几次，说我不够信任他。”
“其实你是关心他。换成别人家的，你还没这耐心伺候呢。”
“可不是么。但人家不领情啊，嫌你太黏人了。怕他在外面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把身体搞坏了，一片好心给他做了点心，大半夜的打着车送上门去，他非但不说一声谢谢，连个笑脸都没有。他也不想想，三更半夜，他们公司那一片又黑灯瞎火的，万一老娘有个三长两短，他对得起我吗？热脸贴在冷屁股上。唉，男人啊，就没一个是好东西……你也要对你们家老石多留几个心眼啊。”
“滚一边去，少在这挑拨离间——给石磊一个胆子！我们家饭菜都是他做，我才没闲功夫伺候他。男人啊，得多吼着点，这样他才像狗狗一样听话。千万别惯着，把他惯出猫猫的毛病，要吃要喝了，就对你摇尾巴叫唤；吃饱喝足了，就跑得远远的。”
“哟，小老公还挺有一套的嘛！”
“哼，老婆学着点。”
“是是是……小老公驭夫有方，老婆自叹不如。”
“他喜欢你做的宵夜吗？”
“还行。就是有一次确实太晚了，他没什么胃口……你倒提醒我了，他最近是有点不正常。”
“怎么了？”
“我跟他这么些年了，他就没怎么进过厨房。他说那是女人的事。可不知道他最近中了什么邪，居然学了两三个菜做给我吃。”
“那不是很好吗？”
“但他太粗心了，尽做些糖醋排骨、糯米藕之类的，都是些偏甜的淮扬菜。我本来就不爱吃甜，你晓得，我特别容易长胖。不过人家辛辛苦苦做好了，我又不好打击他的积极性，每次都只好吃得干干净净的。照镜子是看不出来，但是一穿衣服，我就知道自己又粗了一圈。上次我们一起逛街，我买了那条裙子，你不是还说我穿着好看吗？现在我死活都套不进去。”
“你才买了几个月，就穿不进去了？”
“是啊。我都有些绝望了。我觉得我的身材可能回不到结婚以前了。”
“无所谓嘛，反正老韩又不嫌弃你。”
“他还不嫌弃！你是没听到，背着外人的时候，他都是怎么数落我的，‘你看谁谁谁，都生第二胎了，夏天还穿着旗袍在街上走，你再看看你，浑身上下一般粗，像个汽油桶一样’。身上的肉又不是我想瘦就瘦得下来的嘛！”
“打是亲骂是爱，这说明他爱你嘛。”
“嘁，我们家老韩没事就喜欢打击我。有一次看电视，他居然跟我说，‘你看看人家王娜娜，苗条得像一只猎豹；再看看你，肥得简直像一头河马’。这是什么比喻！而且他拿谁比不好，拿我们两个比。我能和你比啊！我要像你这样，蛋糕冰淇淋随便怎么吃就是不胖，我早就去当美食节目的主持人了！”
她注意到地上有个人影正慢慢靠近——
“这死老韩，嘴巴真是越来越讨嫌了。找个机会，我一定好好跟他说说，别再这么随随便便打击我了……”
——一个男人从背后环抱着她。她扭过头，指指电话，又指指他。
他用舌尖刮她的耳垂，说：“告诉她，我在这儿。”
她打了个颤，轻轻推开男人，回到客厅坐下。
他点了支烟吸一口，朝她吐个烟圈，脸上露出坏笑。接着转过身，趴着栏杆眺望远处。
“你刚才吃了什么？”电话里的女人问。
“没吃什么，就煮了碗面条。”
“没什么营养嘛。石磊不在家？”
“他出差去了，下个星期才回来。”
“跟我们家老韩一样，都是不爱回家的。”
“石磊哪比得上老韩，”她看了男人一眼，说。“他可没老韩那么浪漫……”
“这个问题你没说过一千遍，至少也说了八百遍。浪漫又不能当饭吃，平平淡淡才是真。我倒觉得你们家老石更靠得住，‘老石老石最老实’嘛……”
男人转过身，冲她比划“挂掉电话”的手势，她摆摆手。于是男人把只抽了一口的烟往阳台外一弹，走进客厅，抱她坐到自己腿上。
“……我最近又上火了，脑门上长了好多痘痘。”电话里的女人说。
“‘男人婆’又给你找麻烦啦？”
“可不是嘛。她新放了一笔钱出去，逢人就吹嘘自己给行里挣了多少钱。大家都觉得那个公司很不靠谱，搞不好一两年后就要破产的，偏偏支行领导只听她的。问题是，几份关键的贷款文件上面落的都是我的名字……”
他的手从领口伸进她的睡衣里，指肚在后背上来回滑动。
“你怎么能这样让她摆布呢？”
“没办法呀。上面压下来的任务太重了，我现在的业绩又不好看。我怕再拉不到存款，年底过不了绩效考核。她手里好歹还有些资源，我不想得罪她。”
“没其他办法了吗？”
“啧啧，像我这种无资源、无背景、无关系的‘三无’人员，除了端着笑脸捧‘男人婆’的臭脚，战战兢兢跟其他同事搞人际关系，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有时候想想真没意思。要不是为了我们家邈邈，我早就辞掉这工作了。说起来，那家幼儿园收费也忒贵了点，随便吃点好的、学点东西，动不动都要收个几百块钱……”
“邈邈睡了吧？”
“应该睡了。我送她到我爸妈那里去了。”
他吻着她的唇，舌头在她的颈、侧脸上一圈圈舔着。她急促呼吸起来。
“你跟你们家老石什么时候要个孩子？”
“我们还没这个打算……”
“你还没玩够？”
“也不是。两边父母已经催我们好多次了，不过我和石磊都不急。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我总觉得，我们的感情好像没恋爱那时候浓了……”
“所以你赶紧生个孩子，增进两人之间的情感啊！我觉得，你是想得太多，闲得太慌了！你来试试的工作，保证你每天除了上班下班，就只想着睡觉。”
他解开了她背后的钩子，把两条肩带除下。她的文胸被他隔着睡衣摘下。
他在她耳边说：“捏肉包子了！”
她试图挣脱，但他用了比她大的力气。她只好让那只手继续把玩——
“你最近生意怎么样？”
“马马虎虎。除了交租金和开支生活，剩不了几个钱。所以乘着现在还年轻，不如吃好点玩好点。”
——另一只手滑向她的腹部。中指敲着肚脐，一圈又一圈地绕着。她倒在男人身上，用鼻子蹭他的脸颊；手指伸进他的大背头里，揪起头发又松开。
“还是你看得开一些。要是这段时间你生意不忙，我就请个假，再约上小白和薰薰她们几个，我们‘姐妹团’一起去外面玩一次，不带老公和男朋友，怎么样？”
“好啊！不过‘男人婆’能放你休息吗？”
“应该没问题，我才帮她签过那几张单子的。”
“那我们又可以集体再疯一次了，说不定在外面还会艳遇几个帅哥呢……”
“就是啊！哈哈哈……”
按摩腿肚的手向上滑动，轻轻掐了她的大腿内侧。她呻吟一声，赶紧捂住手机话筒。
电话里安静了一下，发出“咯咯”的笑声。
“你是不是在‘自摸’？”
“没有……”
“啊？难道还有其他人？男人？”
她瞪了男人一眼，那两只手却没有停止动作。
“好了，不逗你了。我就是有些无聊了，打个电话问问你，也没什么急事。一会我再打给我们家老韩试试。”
“他可能在公司加班，没听见你的电话吧，别着急，免得痘痘更多了。你也别送什么宵夜了，万一真遇上坏人就麻烦了。”
“我知道了。你晚上早点休息吧。”
“你也是。”
挂了电话，她轻轻拍他的胸口：“还没玩够啊？”
他从她手里夺过手机，往茶几上一扔，把她按在沙发上。她急忙说：“我才换了干净床单，这里还没打扫……”
“真麻烦。”
男人爬起来，横抱着她。
“你要不要给她回个电话说一声？她挺担心你的。”
“一会再说。”男人边朝卧室走边说。
她用手搂着他的脖子说：“今天这盘糖醋排骨，你没少下过功夫吧？”
“也没练几次。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吃的，就是稍微酸了点。”
“我没放多少醋，”男人说完后笑了。“其实我每次放的作料差不多，不过她嫌甜了，你又觉得酸了。当厨师，就怕众口难调。”
“你下次直接做给我吃就好。”
“你想当小白鼠？”男人问。
“她已经起疑心了。”
“行。我们下次一起做菜，你给我打下手。”
“好啊。”
在他们进卧室前，她突然说：“我觉得自己挺不是人的。”
他低头吻了她，说：“傻瓜，这关你什么事。”
他抱着她进了卧室，用脚关上了门。
挂掉电话，她一口气拖了家里的地，把桌椅板凳全都擦了一遍。从一百三四十平方米的一个角落打扫到另一个角落后，她几乎直不起腰了。
她在沙发上睡了半个多小时。这时门铃响了，她说了句“怎么没带钥匙”开了门，看见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头发有些乱，衣服也皱巴巴的。
“老石？你不是下星期才回来吗？”
“我今天下午提前回来了。”
“那你怎么还不回家？娜娜都想你了，”女人笑着说，“你打算给她制造点浪漫，来个惊喜？”
“有惊没喜，而且是她给我的。还有你老公。”
“什么意思？”
“你老公的车停在我家楼下。”
她看了男人一会。“这种事开不得玩笑。”她说。
男人拿出手机，打开了一段视频。
从镜头上俯瞰对面阳台，可以看到一个披着长发、穿着睡衣睡裤的女人在打电话。没过多久，一个上身赤裸、下身裹了条白色浴巾的男人从背后抱着女人，似乎还吻了她。女人从阳台上消失后，男人趴在栏杆上抽烟。
女人没看完视频，就还了手机。
“不看看你老公怎么抽烟吗？”
女人没有回答。
“不想看看他的车吗？”
“别说了！”
“我们要继续站在这里商量吗？”
女人让男人进了门。两人对坐无言。
“你打算怎么办？”男人问。
“我不知道。你呢？”
男人沉默几秒后说：“我们都是受害者，我跟你说说也没关系。我想先找个地方住几天，算算离了以后我大概能分到多少钱，再看看要不要离。”
女人没吭声。
“你对他还有幻想？”
“我不知道。邈邈还那么小，”女人说着，低头哭了起来，“亏我那么信任娜娜……刚才还打电话问她老韩在哪……”
男人握着女人的手，把她揽入怀里。
“哭吧……好好哭吧……”
他抚摸着她的背，擦着她脸上的泪，突然吻了上去。
她闭上双眼，任由男人的嘴唇在脸上啄。
写后感：故事灵感来自塞林格的《嘴唇美丽而我的双眸澄碧》。在反复拜读了他老人家的《九故事》后，我得说，即便发生了类似的事，依我看来，我们这里的情况也略有不同——两个男人不大可能三更半夜打电话，在这种事上废话连篇半天。可惜我力有不逮，写不出双眸从澄碧变成湛蓝的那份幻灭，只能写成弱者从更弱者那里找补偿的场面，大概因为饮食男女六根不净，只有肉欲而没有诗意吧。请读者诸君且凑合着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