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已成伤半面妆
一千多年了,徐昭佩仍然坐在历史的幽深处,对着一面菱花镜,画她的半面妆。
眼角有恨,已被粉彩揉淡了,顺着墨黑眼线没入眉梢。胭脂在半边脸颊上漾开,那彩妆浸染的半边脸,还如初嫁时那般白皙丰润,另半边脸却素成了泛黄竹简,不着一字,却有经年累月的爱恨交织。
宫人一早便来禀告,湘东王萧绎驾临。官人抑制不住喜色,她转过头,不忍看宫人的脸,哀伤在心底慢慢升起。已记不清他上次来是何时,仿佛过去了无数个日夜,仿佛耗尽了一生。
如今,她的好年华快要像水一样流尽了。
刚进宫时,她少不更事,自然不会懂得,为何她来不及萌芽的爱情要葬送于一桩政治联姻。显然,能嫁人皇室,将军之女的身份远比徐昭佩这个名字更有分量。因而,尽管她并非容颜绝丽,尽管七皇子萧绎眇一目,这桩婚姻仍很得体,撑得起皇家尊严。
起初,她一定失望过。作为名门之女,她身边不乏俊秀少年,那些好儿郎,像四月风拂过她明媚的心田。她有过绮丽的心思,一缕又一缕曛然春风在她心间摇荡。
可她最终还是入了宫。命运若是流水,她不过是流水上的一片花瓣,被裹挟着一路向前,饶是奋力抗拒与哀叹,都由不得自己。
她很快便认命了。好在萧绎虽有残疾却锦心绣口,他的满腹才情让她渐渐迷恋。他伏案写诗、灯下作画的姿仪原来这样迷人。他待她温柔,似一团不会灼人的火苗,以温暖化解她的娇蛮与任性。他写“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山似莲花艳,流如明月光”时,她内心柔软一片,所有坚硬的芒刺都低伏下来,像一蓬柔软的天鹅绒草。
她一定想过就这样终老吧,只要萧绎待她一如往日,这宫中岁月就是簪花的纪念册,每一页都写满浪漫的期许。
后来,他们的爱结了果实,她生了几个儿女;后来,她发现竟有那么多嫔妃、宫女萦绕在他眼前,她们都比她年轻娇艳;再后来,萧绎像一匹迷路忘返的马,再难回到她日日为他敞开的宫门。
从此,她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等待的每分每秒都蚀骨锥心,痛苦像一把刀,割得她疼痛彻骨,又慢慢结满了茧子,她柔软的内心再度长出芒刺。她开始酗酒,结盟失意的嫔妃,诛杀有孕的宫女,与瑶光寺的僧人暗通款曲,
与他俊秀的随从明目张胆地偷情,甚至恶意嘲讽他眇一目。
菱花镜里,她精心勾画的半张脸柔媚多情,如一只千年狐狸。那不被眷顾的另半张脸暗黄枯瘦,似积攒了百年的愤恨与哀怨。她听着他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一抹快意在心底喧嚣:萧绎,眇一目的你,如今只配看我徐昭佩的半面妆!
她起身收拾妆奁,缓慢而从容。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他那首《闺怨诗》,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轻轻念诵,仿佛每一句都是写她:“荡子从游宦,思妾守房栊。尘镜朝朝掩,寒衾夜夜空。若非新有悦,何事久西东。知人相忆否,泪尽梦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