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遁逃

2017-07-19  本文已影响0人  穆凝

好像困在了一个漆黑的地方,我不知道,也许是地狱,也许是如来的手掌,无论怎样奔跑,也寻不到出口,手下意识地伸出摸索,接着一阵呼啸便飞至耳前。

快跑!我哀嚎一声,四处逃窜,双腿已经软掉,身后不知名的恐惧逼迫身体颤栗着快速迈步,踉跄着,没有时间思考,没有时间哭,快逃,快逃,甩掉它,快逃!

有光,有光,太好了,有光。好似拼尽了毕生的力气,连滚带爬地蜷缩至那光中,才发现那只是一面镜子,平整、明亮,像一扇门立在那儿,反射着不知哪里的光。触碰,一片冰凉。

镜子里没有我,那个狼狈的我,有的只是一只狐狸。它一身火红,略带腼腆地看我,嘴巴一张一合,

它说,请问,你可以驯养我吗?耳畔的呼啸声突然撤离。我看着那只小小的红狐,然后说,好啊。好啊。然后,它笑了,从尾巴开始,一点一点散成光,我几乎要哭出来,胸腔中那颗心就要凉透。

“不要,不要。”徒劳地伸手去抓最后的光点。那呼啸声狂笑而至,吻我的耳垂,发出低沉亲昵的声音,我在这一刻连呼吸都已不会,“怎么,不回去吗?”

遁逃

我大汗淋漓地惊醒,耳道内发出“嗦嗦”的声音,我费力地起身,抬手擦拭未干的泪痕,一只手被拷在床头,早已麻木不能动弹。我甩甩头,又重躺回床上,举起那只自由的手,手腕那圈绷带白得刺眼。

我苦笑,将绷带贴上额头,也不管扎入手背的针在血管中乱戳乱撞,尽管手背已经肿高。没死成啊,那就疼吧,就是疼才好。

我这样想着,笑起来。空荡荡的单人间,白漆漆的墙壁,站在门口的不用想也知道是警察,而我,只是一个自杀未遂的犯人罢了。轻轻闭眼,手背开始火辣辣的疼,但药水还是尽职地一滴一滴流进我的身体,拯救我苟延残喘的生命。

梦中那可怕的声音让我回来,我不愿回来。我已经死了,那天“砰”的一声,死掉的,不只是车前的那个小男孩,还有我,披头散发,对着那具小小的尸体,灵魂痛哭流涕,哀嚎着离我而去。

那些脸,站在我周围的那些鄙视的、幸灾乐祸的脸,历历在目;那些对我的指责与咒骂,仍在耳边。

我没有看到,没有看到那个不及半人高的小孩子是如何冲到我的车前,我只看到了红转绿的交通灯,直至听到了那声尖锐的呼喊,在最快的时间踩下刹车,可还是晚了。

车轮上的血迹,稍显惨白的脸,脑袋下面一点一点渗出的血。我在嘈杂中跪下去,碰到孩子开始变冷的脸,泪水就涌了上来。

当我再反应过来时,我的脸正在被人掌掴,一下,一下,很疼,脑浆已不堪重负在我脑中四下碰壁,我想我一定狼狈极了。

救护车来了,警车来了,警察在说什么,人们在指点什么,那孩子的母亲又冲过来扯我的头发,恶狠狠地说着什么,我只盯着那已经被判定为死亡的小孩子,恍惚间有什么从身体中被抽干了,身体一分为二,一半轻轻叹着:唉,死了吧,死了吧,一切都毁了。那一半慌慌张张:不是我的错,不能怪我,是他自己冲到马路上的!

世间只剩空旷的迷惘,我张开嘴,想说什么,可喉咙只传出一声哽咽,便再也说不出话。手铐拷在手腕上,倒不冰凉,大概是我的手比它还要冷些吧。

“2015年11月1日下午3时左右,一女子驾车在和平路撞死一男孩,年仅5岁……”我平静地看着警察打开床头的手铐,将我押回警局。这条新闻就像伴奏一样,一直响着。

我知道我的结局,赔偿一笔我一定负担不起的钱并坐牢两只三年,我不能接受,我抗拒着这个即将到来的结局,把希望投向了一把手工刀。可惜,希望破灭,我又回来了,回来疼着,活着,仅一具空壳。

“唉,你这又何苦?”押送我的一个警察说,“你虽未违反交通规则,但孩子是你撞死的,陪些钱,待两三年就行了,哪至于寻死?”我摇摇头,喉咙干干的,不想说话,说不出话。

在警局里等我的是我的妈妈,我扭过头不去看她,随着泪水涌上来的还有怒火。

妈妈她老了,从我出事那天就没睡好过吧,头发白了好多。她努力向我微笑着,可每一条皱纹都含着泪;她穿了最好的一套衣服,可脸上的掌印多少粉底也遮不住;她的嘴角都青了,笑一下就皱一下眉;衣领立了起来,脖子上的掐痕却十分刺眼。

我们对坐着,一个面无表情,一个努力微笑,很久都没有说话。“伤,好了吗?”妈妈搓搓手,探身来握我的手腕,顿了顿,又坐了回去。“妈,你别笑了。”

我刚开口便自知说错了话,揭开妈妈脆弱的面具,我咬牙看她的唇角一点点弯下,泪水一点点涌出,终于双手掩面,痛哭出声。

悲伤如退潮般慢慢撤离心脏,有什么东西代替了它。一点一点堆砌着,堵住了喉咙,烧红了眼睛。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我闭眼,深吸一口气,看着妈妈,扯出一个微笑。

妈妈肩膀一点点停止抖动,抑制住哭声:“撞死人,是我们的错,我们认。别恨人家,谁没了孩子都难受。只有一点,你别不要妈,别人打妈,骂妈,疼疼就过去了。你走了,妈疼一辈子。钱,我们没有,可以挣。人没了,妈也就没了。别逃,别怕,孩子,好好活着。”

我压制住心头翻涌的阴暗,对妈妈说:“好。”

妈妈笑着点头:“我抽空再来看你。”

妈妈再也没有来。

我等了一天,两天,一周……直到我去了法院,站在被告席上,我扭头望,在那一双双嫌恶憎恨的眼睛里,我没找到那双温柔慈爱的眼睛。

我木然地站着,麻木地一遍遍叙述着相同的话,表明自己的无意与自责。不断有人站起来骂我并哀悼年轻逝去的生命,再被法官制止,像小孩子玩着无聊的游戏,乐此不疲。

我的律师我并不认识。他胆小怯懦,刚开口便被原告律师辩驳得无话可说。我瞄一眼原告律师痛心疾首的脸,莫名地想笑。

但我不能,我已经是十恶不赦的罪犯了,各大论坛、各个媒体已将我批得体无完肤,双手沾满鲜血的恶魔、杀人女司机、女刽子手……骂名铺天盖地淹没我,不需要我说话,我所说的真相,是我脱罪的狡辩罢了。

笑一笑,骂名涨的更高。真羡慕那个小男孩,他死了,倒比我舒服些。

法官问原告是否愿意调解,男孩妈妈撕心裂肺地喊:“调解可以,你把我的儿子还给我,你个恶魔!他才五岁啊,你不得好死!”

我闭上眼不去看她丑陋扭曲的脸,耳内议论声不断,世上唯一爱我的人不在,我一人承受着人群的愤慨。

熬到最后,法官判我赔偿原告人民币80万元,有期徒刑两年。

法官问我还有没有异议,我说,想给妈妈打个电话。

法官沉默两秒,宣布闭庭。

我身后的警察叹口气,说:“你妈妈去世了。”我一直苦苦支撑着的世界崩然倒塌。睁开眼,看着白色的天花板,我说:“劳驾,帮我请送我来医院的警察。”

他悲哀地看着我,身后跟着我怯懦的律师。我看着律师:“抱歉啊,我没有钱。”他摇摇头,不说话。警察让我喊他张先生,递过了手机。

我沉默地看那段报道,时间是11月13日,那是妈妈来看我的第二天。

“姑娘,请你,请你……”张先生用力掰我的手,我低头去看,模糊看到有红色液体漫延开来,什么滴在上面,嘶,有点疼。

谁把那些液体擦掉了,手机被轻轻抽走,世界又剩下白茫茫的一片,黑暗,一点点渗进来,淹没。

一面镜子立在无际的黑暗中,我站在镜内看他们对妈妈拳打脚踢,头发被扯掉,东西被砸烂,钱被抢走,他们嘴里嚷着什么,那么响,震得脑仁发疼。

妈妈蜷在地上捂住胸口。“求求你们,救救她,妈妈疼,她心脏不好,求求你们。”我跪了下去,隔着漫漫黑暗不知哀求着谁。

我的妈妈一动不动。

“孩子,好好活着。”

妈妈在身后伸手摸我冰冷的手。我感受着手背覆上的暖,不敢回头去看,我知道,我一回头,妈妈就没了。

“我恨你们,恨你们!我有什么错,闯红灯的是他们,为什么被骂的只有我!妈妈有什么错,你们害了她,把我的妈妈还给我,还给我,求你们。”

医生冲进来,推了一管液体在我的胳膊,我起身盯住他,打掉他的针管,告诉他:“出去!”

我在医院待了几天后出院了,不,我自由了。我那怯懦的律师给我弄了精神病鉴定书,我刚出事妈妈和他就着手操办了。

因为我是精神病患者,再加之律师的说辞和监控录像,所以我无罪释放了。可我宁愿做牢,外面等待我的,绝不比监狱安逸。

刚出院门等着我的是男孩的母亲,她气势汹汹地领了一帮人来解她的心头之恨。我蜷在地上默默感受着妈妈当初的苦痛。

当身体没有知觉的时候,我挣扎着起身,对他们说:“对不起,请让我走吧。”

我低着头,在他们的推搡下,拖着身子一点点挪开,漫骂像石头一样打在身上,疼得发冷。

我想起律师告诉我的妈妈的墓,他结结巴巴地告诉我,因为没有钱,妈妈火化后只留了一个牌位并没有正规的墓地。语气中满是惶恐与歉意。

我谢了他,谢谢他的好意,我把他给我的钱放在口袋,虽不多,但留着也好。

当我走到妈妈面前时已是黄昏,我把牌位抱在怀里,轻轻吁了一口气,妈妈,我来看你了,你疼不疼。

夕阳柔和地洒在我身上,如血般染了半边天。

我很孤独呢,妈妈。我想你。我答应你,妈妈,好好活着,不逃。我答应了张先生明天去精神病院接受诊疗,所以只能陪你一晚。不过,我很高兴。

我摸摸妈妈的相片,安心地闭上眼,看见了那只火红的小狐狸,它还是看着我腼腆地笑。

我说:“我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下你了,你会一直在吗?”它轻轻点头,伸出小小的爪子,要摸我的头。

我侧过脸,对耳畔那低沉的声音说:“我跟你走。”

我跟你走。

遁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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