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
他离开她的时候,只给她留下了这么一句话。那时正值寒冬,屋外大雪肆虐,就连院中那一株红梅也在朔风中飘摇不定。
他身披墨色狐裘,脊骨挺直,眉间却是说不出的舒展,那双眸里盛满了岁月的风尘,好似蒙上一层水雾。
他哽咽地拍着她的肩头喃喃道:“丫头,还是你好…”
府外御林军严正以待,已是围堵地水泄不通。
她就站在那里,望着他转身而又一步一步离她远去。
喉头像是被烈火灼烧,她多想再次扯着他的云袖,说一句莫走。可她只能攥紧双手,任凭清泪横流。
建南九年,权倾朝野的奸臣谭明之被大理寺卿连上三道折子,悉数其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目无王法十余条罪。帝查明真相,数罪并罚,处之以腰斩之刑。
“长安的十里长街,还有洛阳的繁盛烟花,公子,你说这世上美景多如过江之鲫,究竟哪个才是你最钟爱的呢?”
女子双手托着腮帮子,眼珠转得十分灵动,锦州什么都好,只是这几日连天阴雨,她只能和公子呆在屋间。
巷内传来卖油翁的声音,空旷而又辽远,在她耳畔萦绕。
似乎是伏案苦读的男子不再应声,女子这才百无聊赖地转头望去。
只见昏暗的光线之下,唯有长案前的烛影绰约,笼罩着男子看不真切的脸。
她知道,那人的皮相是上好的,只是他捧书的样子真真切切地脱俗动人,就像话本里写的一样,冰肌玉骨,不可方物。
“公子?阿凝问你话呢!”
女子佯装微怒,走至他的身旁,他顿时无奈地放下那本蓝皮旧书,宠溺地摸着她的头发笑道:“丫头想要出去了吗?等雨停了,我们就在锦州转转,然后前往长安。”
“离会试还有十天了,阿凝就不叨扰公子了,公子你可要一战成名呢,临走前夫人可是安顿过我,说定要日日盯紧公子,可不能让你钻了空子,心不在焉。”
女子作势便要离开此处,哪知那男子拉住她的袖口,一脸脉脉温情地望着她。
被他看得脸飞红霞,他这才餍足地放手,又重新拿起书本。
阿凝仓仓皇皇走出了屋中,背靠在门扉之上,心跳搏动正如鼙鼓,难以抑制却愈发甜蜜。
阿凝是被他母亲捡回来的孤女,谭氏一族在江南颇有名望,谭明之排行第六,是庶出之子。
他父亲虽是当地鸿儒,但娶妻甚多,他母亲非当家主母,却待人处事温和有礼。
她自牙牙学语之起,便常跟在他的身后。长大一些,便成了他的通房丫头。
那年他被推举进京赶考,本该是富贵弟子,乘肥衣轻,却只能寒碜地带一两小厮陪同,前往长安。
可他只带了阿凝还有盘缠,再无一人相随。
临行前,他母亲泪眼斑斑地握着她的手哀戚哭诉,要她一定要将公子的衣食住行,照顾周全。
已经离开江南约有半个月了,阿凝想了想公子还未进食,连忙下楼招呼小二递上饭菜。
第二日连日阴沉的天空终于放晴。谭明之也是难得地带着阿凝出来游赏。
锦州十八条巷,沿街商铺全开,热闹非凡。
阿凝拉着谭明之的袖角,步履轻盈地向前。
有卖簪玉的摊主瞥见了这玲珑可爱的女子,便对她殷情说道:“姑娘要不来我这看看,簪花金钗,玉佩耳环,只要您能瞧得上眼,价格好说呐…”
她喜不自胜地站在那摊口,捡起这个评头论足,看着那个指指画画,倒是最后谭明之拿起了一枚翡翠套银簪,插在她的头上。
“丫头,你戴这个,正才是好看!”
“真的好看吗?”她摸了摸头上泛着丝丝凉意的簪子,不禁俯身探到摊主拿出的铜镜前。
模糊地有些看不清人样,依稀还能窥见她脸的轮廓。
他轻笑看着镜子对她附耳说道:“丫头怎么会不美呢?等到了长安,我考取了功名,便娶你为妻如何?”
他到底没有失言。
谭明之博览群书,对当世见解深刻,又能引经据典,在会试便拔得头筹。
不久参加殿试,高中了状元。
那年圣上赏其才华,对其赞叹不已,亲封其为四品太常寺少卿。
谭明之从此在长安有了自己的府邸,可是府上常常往来的都是红袍加身的官员。还有一位帝王的长姊。
这位嘉仁公主比自己大了好几岁,却好似有意招谭明之为自己的驸马。
等到他下朝之后,她便隔三岔五地从宫中乘着玉撵浩浩荡荡而来。
她是府中的女主人,自然对公主愈发厚待,万不敢失了礼数。
当今圣上年纪轻轻,权利却是不在自己的手中掌控。听坊间传言,帝王每每决策,都要先去请示这位嘉仁公主。
她对此忧心忡忡,与谭明之说起时,却听见他笑地不甚在意:“丫头,你莫要多心了,长公主哪里是看得上你的夫君,她不过是与我商议政事而已。”
“可我听闻这位公主野心极大…夫君,我不求你高官厚禄,但求你平安无事…”阿凝一脸惶然地靠在他的胸膛里,低声细语说道。
他的心脏离自己如此近,近的好似能挖出来探查一番。
可他抓住自己的柔荑,低头深切地注视着她说道:“丫头怕什么,这天下的路再难走,为夫也会挡在你的前头。”
但他没有挡在她的前面,她只知道,他总是昼出晚归,三年之内,便从四品官员升至二品户部侍郎。
家中逢年过节,前来奉承巴结的人数也数不清楚,就连他过个寿辰,也是大摆宴席,十足骄奢淫逸。
他不再对她温言软语,反而是流连青楼楚巷,有人说他为了与青楼女子一夜风流竟不惜一掷千金。
朝堂上的嘉仁公主此时已是一手遮天,谭明之是明着是皇帝心腹,暗里却是公主一党,常为公主牵马坠蹬,对其忠贞不二。
近年公主虽不常来府中,可府内常有公主府的白鸽传信,她有一次便偷偷在书房门外,望见谭明之将那张薄纸放于灯芯之上,烛火明微,乍见开花又归于平淡。
她看见他对不知何时窜入房中的黑衣人做了个摸脖子的动作,那种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阴狠。
心下一惊,不留神触动了门沿,发出呲的一声。
他沉着脸望着她,警告道:“丫头,你最好装做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慌张地问道:“那夫君要杀的人到底是谁呢?夫君你只是个为官者,什么时候你也要手上沾满血腥…如此狠辣…”
“狠辣?”他敛下眸子,用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语气问道。
“夫君私底下为公主做的那些事情,难道就不怕有一日暴露吗?
岭南蛮夷猖獗,本该是送往那里的军饷却无辜被扣,尽入公主府中,可公主也没少给夫君好处。
公主听政,朝中大臣多有诽议,可那些出头上奏之人却被暗地杀害,夫君敢说此事与你无关。
夫君三年以来,非但没有为民作事,反倒路遇乞讨之人,见之生烦,命人乱棒致死。
夫君的恶行如数家珍,难道就没有一丝悔悟吗?”
他愈听愈是冷笑不已,只是拍手称赞:“丫头懂得可真是多…”
他眼中的冷漠像是一根刺一样,久久扎在她的心头,让她无法呼吸。
她的眼中泛起泪花,长叹一声:“夫君,多行不义必自毙,除此之外,我还知夫君在府外金屋藏娇,那女子年岁尚轻…”
“谭凝!我是二品官员,你见过哪个官员如我这样,府中只有一位妻子,我将她放在府外,已对你是仁至义尽!”
他的眸间再无往日柔色,满是对她的威胁,伸手紧紧掐住她纤细的脖颈,仿佛她再说一句,就要让她立刻毙命。
“谭凝,好好当你的夫人,莫要再管我了,也别妄想告诉别人我的丑事,我不介意毁了你…”
她的声音破碎地从喉间挤出,透着无尽的绝望:“我…怎么…会…背叛…你…”
她没有背叛他,可他愈发利欲熏心。
建南十年冬至,嘉仁公主本欲逼宫却被帝王反将一军,活活生擒。
嘉仁垮台,他便不再被帝王信任。
自那日圣上当朝打碎他的象牙笏起,他便知晓自己大限已至,可他更像是穷途末路之人,整日声色犬马,穷奢极欲。
从前府外门庭若市,如今倒是凄惨一片。
除夕已过,又是新年,她从歌姬的怀里扶起他,将他带至屋中的软榻之上。
伸手从木盆内拧干巾帕,轻轻擦拭着他俊朗如初的眉眼。只可惜他眼底阴郁太浓,似是化不开的云翳。
他突然惊醒,抓着手问她是何时辰?
她说已是卯时了。
面前男子脸埋于两掌之中,再缓缓抬头,伸手抚着她的下颚仔仔细细察看她那张不施粉黛的面容,突然望见她头上的那只银簪,顿了顿哑然问道:“想不到丫头你还戴着它…”
“那是夫君送我的定情之物,我怎么敢不戴呢!”
他的声音嘶哑如鸦鸣一般,透着无尽的自嘲之意:“丫头阿,我的党羽不要我了,我养的那女子早也逃了,府中去年临近年关,下人四散,为夫,为夫只有你了…”
“夫君,起身吧,阿凝给你下了面,正热气腾腾,你可要梳洗完尝尝再去上朝…”
“上什么朝呢,怕是昨夜府外不太安宁吧…”
阿凝惆怅地看着他,终究不堪重负,逃离了他的视线。
那面极香,比得过他这些年来的任何珍馐美味。
阿凝给他披上狐裘,说新年伊始,虽是打春了,可不知怎的,连夜下起了大雪,今晨雪色纷扰,怕是冷得很呐。
他忽而凑近她深嗅着她的青丝,既而紧紧搂着她,眼眶的泪水打转,终究因为她的一句上路吧,而没能落下。
“丫头,从前多好阿,那时你年纪轻,不谙世事,真真美好…为夫,为夫怕是一生对不住你阿…”
“说什么对不住对得住的,我是你的妻,便这一生是你的人,快走吧,午饭我给你做江南的清蒸鲈鱼,你可千万要记得回家阿…”
可他再未回家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