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罗《逃离》——读书笔记
壹
克拉克,在他看来,家庭根本就是一个人血液中的毒素,卡拉是他的妻子。
三年前,卡拉刚认识“吉卜赛流浪汉”,她的母亲便知道准是出了什么事,因为那首她老在哼唱的歌。
昨晚她睡得是一张羽绒床
丝绸被盖在身上
今夜她躺的冻地板硬邦邦——
依偎着她那位吉卜赛情——郎
很自然,卡拉出走,去和克拉克住到一起了。
贰
这是个雨下得没完没了的夏天,克拉克情绪又不好,使得家里的气氛也很压抑。不过他只要有电脑屏幕可以死死盯看就不会再为别的事情操心了。但对她来说,最能排除烦恼的还是上厩棚去为自己找点儿什么杂活儿来干干。
她不开心的时候,马儿们是从不正眼看她的,可是那只从不栓住的弗洛拉(有一回上某个农场去买什么马具时带回来的一只小山羊)却会走过来挨蹭她,而且那双黄绿色眼睛里闪烁着的并不完全是同情,倒更像是闺中密友般嘲讽的神情。
叁
她快步走进起居室,用胳臂从后面把他抱住。可是她刚这样做心里就涌起了一股忧伤的情绪——必定是冲澡的水太热,才使得她眼泪汪汪的——她伏在他的背上,垮了似的尽情哭了起来。
他双手离开了键盘,但是仍然坐着没动。
“别这样对我发火嘛。”她说。
“我没有发火。我只不过是讨厌你那个样子,就是这样。”
“我是因为你发火了才这样的。”
“用不着你来告诉我我怎么样了。你弄得我气儿都透不过来了。去做晚饭吧。”
她取出土豆,开始削皮,可是她的泪水不断涌出来,使得她没法看清手里的活。她用张纸巾擦了擦脸,又撕了张新的带在身边,跑到雨中去。她没有进马厩,因为没有了弗洛拉那儿好不凄凉。她沿着小道回到小树林。
肆
在倒咖啡时,她——西尔维亚——决定不提她带来的另一件礼品了。那没让她花一个钱(买那匹马花了多少钱这姑娘肯定是想象不出来的),仅仅是她在路边捡的一块粉白相间的小石子。
“这是要送给卡拉的”,她当时对走在身边的朋友梅姬说,“我知道这样挺傻的。不过我希望她能拥有这片土地的一小块。”
伍
卡拉说:“我再也受不了了。”
受不了的又是什么呢?
原来指的是她的丈夫。
他什么时候都冲着她发火。就像是心里有多恨她似的。她不管做什么都是做得不对的,不管说什么都是说错的。跟他一起过真要把她逼疯了。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疯了。有时候又觉得是他疯了。
“他动粗吗,卡拉?”
不。他倒没有真的动手。可是他恨她。他瞧不起她。她一哭他火就更大了,但是她又忍不住要哭,因为他脾气这么乖戾。
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
“说不定你还是考虑过该怎么办的吧。”西尔维亚说。
“出走吗?如果办得到的话我早就这样做了。”卡拉又呜咽起来了,“只要可能,我会付出一切代价这么做的。可是不行啊。我没有钱。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投奔。”
陆
我已经走了。我不会有是的。
这便是西尔维亚将折着的纸摊开来时所读到的话,那时她已经离开汽车站把车子往回开了。她当然知道卡拉是分得清事和是的。那只是因为方才还在说“是得写字条”,慌慌张张中就写了别字。她的慌乱程度恐怕比西尔维亚意识到的要强烈得多。红酒曾让她滔滔不绝,不过话里面似乎没有提到一句特别的伤心事和烦心事嘛。
柒
她现在哭泣起来了,还不等她意识到,泪水便已经涌满她的眼睛。她让自己集中心思去想多伦多的事,第一步先得怎么干……她真是想象不出来。她会怎样去搭乘地铁或是电车,去照料陌生的马匹,去跟不熟识的人说话,每天都生活在不是克拉克的人群之中。
一种生活,一个地方,选择了它仅仅为了一个特殊的原因——那就是那里将不会包括克拉克。
她现在逐渐看出,那个逐渐逼近的未来世界的奇特之处与可怕之处,就在于,她并不能融入其间。她只能在它周边走走,张嘴,说话,干这,干那,却不能真正进入里面。可是奇怪的是,她却在干着所有这样的事,乘着大巴希望能寻回自己。如同贾米森太太会说的那样——也像她自己满怀希望可能会说的那样——把自己的命运掌握在手里。不再有人会恶狠狠地怒视着她,不再有人以自己恶劣的心绪影响着她,使得她也一天天地愁眉不展。
那她还能去关心什么呢?她又要怎样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呢?
在她正在逃离他的时候——也就是此刻——克拉克仍然在她的生活里占据着一个位置。可是等逃离一结束,她自顾自往前走自己的路时,她又用什么来取代他的位置呢?又能有什么别的东西——别的人——能成为如此清晰鲜明的一个挑战呢……
捌
在这生命中的紧要关头,卡拉挣扎着让她那巨大的身躯和灌了铅似的腿脚站立起来,朝前踉跄走去,并且喊道:“让我下车。”
……
“来接我一下吧。求求你了。来接接我吧。”
“我这就来。”
玖
“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他也说了一句,似乎她是在玩什么花招不过那是没有用的。可是接着他见到窗子上倒映出的什么东西,便急忙扭过头去看。
离屋子不远处是一大片浅洼地,每年的这段时间这里总会弥漫着一团夜雾。今天晚上那儿也有,入夜以来一直都是这样。不过此时却起了一个变化。雾更浓了,而且凝成了一个单独的形体,变得有尖角和闪闪发光。起先像一个活动的蒲公英状的球体,滚动着朝前,接着又演变成一个非人间般的动物,纯白色的,像只巨大的独角兽,就跟不要命似的,朝他们这边冲过来。
“耶稣基督呀。”克拉克轻轻地、真诚地喊了一声,一边紧紧抓住西尔维亚的肩膀。这个肢体接触倒一点也没有吓着她——她认为这一举动不是为了保护她就是为了让他自己镇定下来。
……
“你这狗日的蠢东西,”他声音颤抖地说,“你是从哪儿跑出来的?”
……
“山羊的脾气是很难捉摸透的,”克拉克说,“它们看着挺温顺,其实不真是那样。特别是在长大之后。”
拾
晚上,在克拉克将她拥入怀里的时候——尽管很忙,他现在却再也不觉得太累和没有情绪了——她觉得跟他配合也并不怎么困难。
她像是肺里什么地方扎进去了一根致命的针,浅一些呼吸时可以不感到疼。可是每当她需要深深吸进去一口气时,她便能觉出那根针依然存在。
……
随着干燥的金秋时节的来临——这是个鼓舞人的、能收获的季节——卡拉发现,对于埋在心里的那个刺痛她已经能够习惯了。现在再也不是剧痛了——事实上,再也不让她感到惊异了。她现在心里埋藏着一个几乎总是对她有吸引力的潜意识,一个永远深藏着的诱惑。
她只须抬起眼睛,朝一个方向望去,便知道自己会往哪个方向走。在干完一天的杂活后,她会作一次傍晚的散步,朝树林的边缘,也就是秃鹫在那里聚集的枯树的跟前。接下去就能见到草丛里肮脏、细小的骨头。那个头盖骨,说不定还粘连着几丝血迹至今尚未褪净的皮肤。这个头盖骨,她都可以像只茶杯似的用一只手捏着。所有的了解,都捏在了一只手里。
……
它没准是给放走的呢。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卡拉不再朝那一带走了。她抵抗着那样做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