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无用:一千年前,一场“高考”改革的“撕逼”
今年的高考已经结束,各位读者是否记得自己参加高考时的作文题目,就算记不住题目,但对两句话肯定有印象:文体不限,诗歌除外。
为什么要诗歌除外呢?要知道我们中国可是盛产诗词歌赋的国度。其实这个问题,在一千年前就争议过,当时的争议甚至还包括要不要考古诗文默写。
1071年二月,北宋朝廷发布了一项重大教育改革方案:废除专业考试,进士科不再考诗赋、默写经文。所有进士科考生都必须选修一种经典,加上论语和孟子。考试内容为经典大义,殿试时再考政策论文。
宋代的科举制度,继承唐代,早期分成进士、明经与诸科。明经与诸科,可以视作专业考试,考生选择一组经典、历史著作或是一种专业(可能是法律或典礼)。进士科重视的是通才,地位最高,将来出路比较好,考试也最难。考生必须创作诗、赋,默写古代经典,另外则是政策论文。
明代科举放榜的盛况,宋代大概也不亚于此这样的考试能考出甚么人才,没有定论,但大家也就这么考过来了。
大概在11世纪50年代,一批以范仲淹为首的青壮政治家,怀抱打击朋党、拯救世界,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理想,打算推动改革,翻转朝廷。范仲淹提出了著名的十事疏,包含人事、财政、民生、国防的改革方案,其中教育改革一项,便要求检讨科举考试内容,找出一个最好的人才征选办法。
如果把这个问题简化一点,官员念兹在兹的,就是到底要不要考诗赋。写诗很好玩,推砌词藻也很有挑战性,但你考他音韵正不正确,到底有甚么用呢?踏碎琼瑶,是能踏碎契丹、党项的大军吗?
至于默写,更是一点意义都没有。
范仲淹的批判很凶狠,但方案比较保守。他认为人才必须在学校中培养,在学表现优异的,才能考科举。考试顺序应该改变,舍弃默写,先考经书的「大义」,如果一定要用今天的概念理解,大概就是用申论题,考「核心价值」一类的东西吧。通过大义考试的人,才能再考诗赋。这样一来,录取的考生才不是一群不懂公平正义的书呆子。
这个方案还没真正开始就夭折了。原因很多:朝野恶斗、改革派人缘不够好、皇帝不够挺。不过,「诗赋无用」自此成为教育改革很重要的基本理念。
到了11世纪70年代,范仲淹的后继者(虽然他绝不承认)王安石的教改方案,基本上遵循这个预设,并且野心更大。王安石的基本想法是这样的:考试是为了招募人才,如果都招来一些只会写诗喝酒的文人,政治军事一窍不通,有甚么用呢?诗肯定是没用,还是废了吧。只要懂大义,能写时势评论就好。
北宋变法史上的重要人物,由左至右:王安石(1021-1086)、司马光(1019-1086)、范仲淹(989-1052)这实在是很重大的变革。想像一下,你已经为了考试投入十几年或几十年的时间,教科书也买了不少,精熟某一种答题方式,现在一下子告诉你,“对不起,我们不考这个了”,是在开玩笑吗?即使在当代的开放环境下,考试方法改变,还会引起家长抗议,何况是以科举为出人头地唯一解的宋代?
范仲淹的盟友、几番大起大落的真‧政坛不倒翁‧欧阳修,在50年代担任主考官的时候,曾坚决修改录取标准,所有喜欢推砌词藻、文风华而不实,号称太学体的考生,通通落榜。这些人本来都是万众瞩目的文坛新秀,不甘心被打脸,于是趁他上班时号召同志路过,痛批欧阳修黑箱操作,甚至写祭文丢进他家。一次考试可以弄到这么严重,涉及制度修改,当然不能不慎。
代表这种顾虑的苏轼,当然不会坐视不顾。1071年正月,教改方案正式发布前的一个月,他上书皇帝,建议沿用旧案,不要随便改革。苏轼的理由是:号称对当代比较有用的策论,其实只是文字游戏,考生完全可以事先准备很多陈腔滥调,临时再拼凑黏贴,是一种简单的嘴炮,而且还很不好评分。
文人聚会怎么能不写两首诗呢比起来,诗赋是一种原创的艺术,而且观诸过去,诗赋取士未尝没有人才,而精通所谓「大义」、很能大发议论的,却可能反而是酸腐学究。
苏轼最后也放了大招:「我不是针对谁,我是说,“诗赋”、“申论”都是垃圾!」(自政事言之,则诗赋策论均为无用矣。)
王安石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但改革不能半途而废,他想要尽善尽美。在他来看,将人生最精华的岁月,拿去学习诗赋,是一种浪费,等到当了官以后,与社会脱节,甚么都不懂,如何培养治国的人才?(今以少壮时正当讲求天下正理,乃闭门学作诗赋。及其入官,世事皆所不习。此乃科法败坏人才,致不如古。)
因为他这么坚定,神宗又这么挺他,于是才有开头提到的当年二月的公告。
自此到北宋灭亡的55年间,除了短暂的元祐政党轮替期间(1085-1093),朝廷曾一度恢复考诗赋;在徽宗、蔡京主政的深化教改时代,甚至一度连科举都废除,完全透过学校取士。
王安石的教改,看起来大获成功。
据说,在12世纪开头几年,还曾有官员要求,凡是学习诗赋的,都要打一百下屁股。
当然,王安石也好,王安石的敌人也好,最终逃不开形式主义的如来神掌。为了适应考试,再有理想的知识,也必须形成一种固定模式。据说王安石自己都感叹,推动价值教育,并没有带来理想的结果:
「本欲变学究为秀才,不谓变秀才为学究。」
当他自己的理论成了教科书,也就被系统反噬,失去了本来预期的弹性与创意。这或许也映证了苏轼的预言:叫这么大声,还不是没用。
也许,他们的敌人,根本就不是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