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院子弟的青春残酷物语
《长大不容易》是一本儿童不宜的儿童小说,我不推荐任何一个18岁以下的未成年人阅读它。这本书讲述的虽然是儿童成长的故事,但它一方面过于荒诞诡异,让儿童难以消化;另一方面,它又过于贴近现实。在现实中总是不乏残忍的事,尤其是中国的现实。
非一般成长小说
我第一次读这本小说时只有11岁。从那以后,我多年以来都没有忘掉对它的异样感觉,即使在12岁那年我就把它送了出去。“长大不容易”这个书名很容易让人误解,以为它会讲述一个天真无知的少年们经历种种考验磨难,收获成长,最终蜕变为成熟明智的“大人”的故事,就像哈利波特一点点长大,最终打败了伏地魔。但是在哈利波特里,你要读到第四册才会读到一个正面角色的死亡,而本书在第3页就告诉你,柳柳、许可、小二子和星星还没长大成人就死了。很快我们也会得知,沙枣被关进了精神病院。简单的计算即可得知,六号院的孩子们,只有大约三分之二能够正常长大。所谓“长大不容易”,其实是异常直观、残忍和血淋淋的。而造成这一切的,则是全中国人都熟知的那场疯狂的政治运动。
文革的子弹
起初,孩子们在六号院的生活是快乐幸福的,即便有过一些小摩擦,彼此也算是和谐相处。然而这样的生活局面仅在小说开头短暂地存在了一小会儿。很快,1966年掀起的文化大革命就直接改变了所有人的生活。六号院分裂为大楼和小楼两派,大楼的是“红五类”,小楼的是“黑五类”。代表“大楼”的丁小东带头,拉着自己的两个弟弟对小楼住户发起了批斗。柳柳也是属于大楼的,但他反对争斗,一度取代丁小东成为孩子头儿,试图尽力恢复六号院昔日和睦相处的局面,但很快他在自家的阳台上身中流弹而死。
在那个年代,这不是太过罕见的死法。有文革的亲历者描述当时“子弹经常在空中射来射去,晚上可以看得很清楚。” 据说,重庆的武斗从钢钎、铁棍、匕首开始,一路升级到步枪、冲锋枪、重机枪、手榴弹,甚至是坦克、高射炮。小说里所写的环境,与此并无不同。柳柳的死在当时来说并不算偶发的意外。他的死似乎也宣告了六号院孩子恢复幸福生活的那一点点努力彻底消失无踪。自此,六号院的孩子只能在互相折磨和彼此倾轧中度过童年。
当21世纪的青春电影泛滥着虚伪的矫情和肤浅的疼痛时,60年代青春的残酷异常直白,那就是带着刀枪子弹去批斗抄家。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在武斗进行得最激烈的时期,六号院孩子们最刺激的活动是到煤码头去看死尸。
秋实路六号院
小孩子翻书碰到自己看不大懂的部分一般都会直接跳过。因此年幼的我错误地留下了六号院只是一处寻常院落的印象。其实六号院的来历作者一开头就已交代得清清楚楚。六号院是省委拨巨额专款修筑的作家大院,它的主人是当时全国著名的三位作家,地位尊贵非凡。在小说中,主角“辫子”只是六号院里普通行政管理人员的孩子,平时都住在传达室里。在现实里,书中所写的那位“在上海给鲁迅扶过灵”的大作家,正是蒋子丹的父亲蒋牧良。我们有理由相信,小说描述的六号院生活,即便有所虚构,也离真实的大院生活相去不远。
Photo by [Joey Huang] on [Unsplash]住在六号院小楼里的三个家庭地位有多不一般呢?在饿死了无数中国人的60年代里,汪茜茜终日在家里弹着她的私家钢琴,而沙枣家那间大得不能再大的房间里,放的是无数的书籍、唱片、字画、古董和工艺收藏品,狸猫许久从家里偷出来分享的食品,则是奶油蛋糕、松子、山楂和水晶软糖。这些上层社会生活的自然流露直接引发了丁小东心中的嫉妒,也为后来所发生的斗争埋下了伏笔。
疯人院、沼泽地与电线
比起被流弹打死的柳柳,六号院另外三个女孩的不幸遭遇更加令人惋惜。沙枣天性喜爱与死亡、鬼魂相关的事物,她奇怪地预言了小二子和柳柳的死,并亲眼目睹了“院中院”星星触电身亡的过程。事后她说,“原来每个人都是一寸寸死去的”。这个六号院最出色的女孩偏执又敏感,最终因精神分裂症而被关进了疯人院。幼年的我完全无法接受这个结局。善良的角色死掉是很令人伤心,但我多少能够理解。疯掉是什么情况?这黑暗的程度直接超出了我的想象。
许可是个安静又羞怯的女孩,连她占的篇幅都比别人要短一些。我在重读之下才发现,虽然我根本不记得许可是什么人长什么样子,她死去的场景却一直模糊又顽固地存留在我的记忆当中。在我心中,许可之死犹如奥菲丽娅之死一般美丽又平静。我时常想象着,在一片迷雾之中,有一个女孩孤独地行走着,然后一点一点缓慢地沉入了沼泽地。“那个小小的安静得如同一滴水珠的女孩子,再也没有回到六号院来。她无声无息消失在湖区的沼泽地里,仍然安静得像一滴水珠。”
小女孩星星是六号院的后来者。在原来的小楼居民被清逐出户之后,她才搬了进来,住在新修筑的院中院里。原来的孩子们拒绝接受她,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给她起了个“院中院”的绰号。星星的死像是几条诡异的命运之线偶然牵扯的结果。令她触电身亡的那条电线,是大楼的人为保护原来的小楼居民,方便他们报警而设置的。而保护的起因,则是因为丁小东曾带着一帮人蒙面闯入小楼,将里面洗劫了一番。我们是否应该像丁小东的女朋友曲曲一样,把她的死归咎于丁小东呢?可星星的直接死因应是孤独。她不能和大院的其他孩子一起玩,才会在其他人都离开以后,独自一人捡起了那根电线。这样看来,每一个排斥星星的孩子,都是这起命案的间接凶手。
Photo by [Y.N. Soong] on [Unsplash]命运有时没有公正可言
《长大不容易》讲述的虽然是文化大革命背景下的故事,却显然不是那类诉苦的伤痕文学。孩子们对待文革的态度就像对待一场暴虐又无理的风暴,没有人哭喊,没有人控诉,没有人摆出受害者的姿态,也没有人忏悔自己犯下的罪恶。孩子们或热情或无奈地接受了它的洗礼,自然而然地在它底下长大,或者没有长大。
长大后的幸存者们各有各的成功:辫子成为了作家,丁小西成为了数学教授,许诺和杨杨已定居美国,汪茜茜是西北美术学院副教授,丁小东是大公司的董事长,汪洋是他的合伙人,许多也开着自己的房地产公司成了暴发户。即便是洗过一轮牌,红色贵族也依然是红色贵族,高台阔步地走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上。
狸猫许久的结局最为特别,他长大后成了一名广受推崇的气功师。虽然在小说里,他的气功是真实有用的,甚至可能有可能治愈沙枣的精神病。但联想到他从小喜欢奇思妙想,最擅长的就是编故事骗人,不得不说这个结局颇为耐人寻味。
在现代儿童小说里,惩恶扬善或许是不可缺少的道德教益的一部分。在本书中,这样的道德教益却是彻底缺席的。成年后的许多和辫子谈起当年抄家的景况时,他们居然不约而同地笑了。这情景的诡异程度直接超越了书中任何一个充满神秘元素的场景。荒诞的历史凝结在共同的记忆里,成为彼此连结不可或缺的纽带,而这其中的是非善恶已淡薄到几乎看不见,也没有人愿意去追究了。在六号院的孩子中最为离群的许多试图重建一个六号院,也许他是想重新进入那一段曾经祥和的童年时光,将后来发生的破碎与罪过悄悄抹去。但在小说结尾,辫子突然恢复了一段童年记忆,她曾在一个夜晚遇见了胖子李元楷的老祖宗的鬼魂,那鬼魂只有二十岁。于是辫子想起,人死了就不再长大了,无论过了多少年,永远都只有这么大。我们便和辫子一同明白,那些年轻的生命,已永远地从这荒诞人间失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