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兮地兮
天兮地兮
此为天兮，此为地兮。
若无天兮，情人何望？
若无地兮，鹄鹏何栖？
两者不可缺其一。怎奈何，地之愿，逐天，天之心，俯地。
——引文
一
那一年，我成年，十八岁整。我期待着，甚至是如同对人世间没有眷恋的老人一样等待死去的那一天一样释怀的静待着，被老天爷那双翻云覆雨手推入所谓的自由，一个更大的，困住我们的狭笼之中。
我们是唯一一种可以接近神的物种，拥有翅膀可以飞翔的翼类。
当我还是一只羽翼未丰满的雏鸟的时候，我曾羡慕那些自由穿梭在碧海老天之上，白云边，蓝天下的成年同类们。只因为他们羽色耀眼，万丈霞光，翱翔展翅之时，穿梭云海之间，斑驳的影子从地上匆匆而过，总是遥不可及，可我似乎预见了自己的未来，我终将如同他们一样，双翼摆动得毫无顾忌，如同天空背景画面上灵动的线条，我会彻底自由，万万年自由。这一望，就是十八年。
须臾十几年之后，偶然间仰望并没有曾经澄澈，略显灰蒙的天空，恍然大悟，才发觉，多少年前的执着和勇气，仅仅是一种对熟视无睹，无能为力的陆地生活的厌倦，和作为一只鸟类，源自于内心，最纯粹，最基本的一种对天空的渴望和向往，我本就该属于天空，这是我的天性。理想是什么？鹦鹉学究问过我，我说是一种对于能力高于其他人的虚荣的憧憬，和低于其他人而自卑的恐惧，甚至是一种能够生活的不难堪的，安居乐业，没骨气的说词。
又过了一年，我十九岁整。十九年来从来没有真正扪心自问的我随着沉默不语的大多数，终于向自己所谓的梦想跨入了一大步。为期四年的基础知识和常规训练，毕业之后直接进入天空的领域，成为天空之城合法的一员。随着年龄的增长，职责和压力是成正比例增长的，听校长说，每十年只有两只翼类才可以不受区域管辖在天空的任何地方飞。我的理想破灭了，可我没有想象的那么心痛，甚至一秒都没难过，因为我是所有同学里翅膀最小的一个，几乎接近没有，我早就知道了，很多人的嘲笑和冷漠已经告诉我了，我知道，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冷漠，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宽慰，意料之中也没人宽慰我。我从得知别人的翅膀都和我不一样时，我的心类似死灰，烧透了，冰冷冷的死灰。
曾经豪情万丈，早晚有一天会对所有人诉说梦想，实现梦想的我，被日益渐增的机械式训练压的喘不过气。可是我在假装坚持，因为冷漠也分成程度，起码我需要些那么一些不是冰冷有些温度的感情。
我不知道那些为人师表的先生出于什么目的，比如负责我们起居生活的鹦鹉先生说我是前途无量，百年一遇的奇才，总要在我耳边聒噪。我总在内心里一句去你妈的，表面上眼含泪水说我一定会努力的。他又总点点头，晃个脑袋离我而去，任何对飞行有利的技巧从来没对我说过，而对于别的鸟儿，他是总和他们探讨的。我和他都清楚，逐梦的痛苦，成功时刻刹那之间盈眶的泪水，都来自于不计其数的苦难与煎熬。可是比如说你想跑的快前提是你得有一双正常的腿，我的翅膀如同没有，像极了多年脂肪沉积在肚皮上，毫无生气的赘肉。导师们那些传递过来的目光与话语，无外乎是一些为人师表，亦或于心不忍的慰藉和安抚罢了。可是我不服气，我觉得我的最珍贵的东西被他人偷走，一定要终其一生，苦苦追寻。可又无话可说，我那有如同没有的羽翼，不争气的羽翼。
二
人生一梦，白云苍狗，对对错错，二十岁整。
莺飞草长柳絮纷飞的三月天里，是多少诗情画意里美妙的日子。历史性的一刻，那天我们被允许张开翅膀进行试飞，相对于真正的天空，距离只有一步之遥。芸芸众生之中，我被同学推选第一个飞向天空，没有鲜花，我沉浸在掌声与呼喊之中，并无心在意颦蹙眉宇之间的冷热之讽，只因为我不和天才的形象匹配，却硬要成为第一个掌握蓝天的英雄，他们需要一个本来就与天空无缘的人试探一下天空的危险，他们都等着呢，把那些碍于面子的窃窃嘲笑或是满腹嫉妒发泄出来。我从曾经有多少个夜里不愿在似曾相识的梦境中清醒，当阳光照进现实，我感慨万千，全身都是麻木的。那天满身伤痕离开学校之后，十年了吧，不知道我们这一群里谁变成了天上的那两只不受控制的凤凰。
我登上楼宇之上，毫不在意的冲向天空，向上挣扎的过程中，我望见一个和其他同类不同并没有带着喜色颜面凝视我的同类，她目视前方，依旧有冷风的三月，她呼出的气体平缓的形成一团水雾，一切恬静而自然，我也看不清她的侧脸，只有她的脸上写出了担心，而其他人多数心不在焉回忆着飞行的要领。
结局相信你早已经预料，路程的一半我就以狼狈的方式，尴尬到没遇到任何气流，头部着地，粉身碎骨不足以形容，跌落在所有人的面前，我也无法站起来看看脆弱的自己。鲜血模糊了我的双眼，血液在盎然春意万物复苏的大地之上蔓延开来，老师们摇摇头，我用最后的力量，看到那个唯一没有凝视我的姑娘下意识决定弯下身子看看我，少数面色惊慌，大多面色毫无表情。然后她，他们，又被面无表情的大多数同类呼喊走，鸟类耻辱的牌子终于在我的额头，刻下了不可抹掉的印记。他们想找一片没有那么晦气的天空完成自己作为一只鸟类的职责。这是翼类的规定，谁飞失败了就自己悄悄离开，没人会解救，因为你失败，就代表你或许不是一个合格的翼类。我就这样落寞在地上，成为了一个笑话。鸟类这一个时代曾经的天之骄子，如今茶余饭后的嬉笑对象。我没哭，很茫然，人群散去之后，浑身血液的我假装拍拍尘土无所谓的回了家乡。
三
二十一。
坠落之后，我失去了包括飞翔在内的很多诸如此类的东西，包括友情，甚至彼此之间最基本的问候，谁会每天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一只废鸟身上呢，我是按照种族的规则，悄无声息的走的，没人多看我一眼。归乡之后，开始喜欢在靠近低洼和泥泞的墙角步行，我受够了每当暖阳照向我，脑海里回闪起来的情景，跳动不止躁动的内心，后来日复一日，心脏跳动平缓，无能为力之中发觉，我的脚下是踏实而坚硬的土地，这方寸之地，我不再有堕落之感的惶恐，脚踏实地的生活我又有什么错，即使我是一只鸟，可理想什么都没带给我，甚至粉碎了我的心。我回到家乡，我从小就有的梦想破碎了，也好，碎碎平安。
纠结在于可是我还是会做起自己拥有华丽翅膀飞向天空的黄粱一梦。多可笑，梦破碎，心不死。我和家乡童年时代的玩伴，一只从出生就被限制在陆地上的孔雀白手起家，开办了一个只讲飞行原理的私人幼儿教育，类似幼儿园，甚至一些没有飞行能力的家禽类我也交，我希望他们实现梦想，不，我希望他们有梦想。帮助那些孩子更早的接触谁都有权利飞翔的天空。类似某些人类的家长，将自己的理想和夙愿寄托在自己的子女身上，我们免费给每一个孩子帮助，我不期待多年以后遇到另一个满身鲜血返乡无处哭诉的孩子。我每天双手托起来一个个肉肉的，啾啾叫着，如同毛团大小的雏鸟儿，快速奔跑，模拟着飞行，渐渐的，我爱上了这样的一个早就不会在我身上发现的单纯的笑脸。归宿就是天空，这是他们的命，结局就是栖息陆地，这也是我的命。我终于逃避开了规律的一切，不，是井井有条的人生规划抛弃了我。
丝毫没有预料的某一天清晨，后背酸痛，我发现原先的双翼自然脱落，又开始钻心的痒起来，长出了一双语无伦次的翅膀，羽毛镶嵌紧实，那种只会在教科书上出现的，白色羽翼如若被阳光照耀，如同晚霞，让人浮想联翩，独一无二，美不胜收。
那一刻，仿佛昨日，恍如隔世。眼泪从我的眼角滑落，没有鲜明的理由，我消沉了一天，这一生最大的玩笑在于我们有多少人离最后的成功只有一步之遥。我躲在屋子里，孔雀送来的饭凉了又换掉，对不起，把那双惊艳众生的翅膀用剪刀活生生剪掉，撕碎，又用墙壁撞碎每一寸可以再一次帮助我飞向天空的骨骼。那并不痛苦，比起两年前粉身碎骨的痛，那些冰冷的双眼要温暖的多，喷射出来的是我最后的体温，我的理想，我的鲜血。
四
九年后，三十岁整。尾声。
每十年一次，众星陨落之时，是考验鸟类能否进入九重天空的最后一关。或成或败，都在此一举，当然，与我无关。时隔多年，我又想起了她当年想蹲下来看我伤势的样子，不过此时，她坐在我的左手边，群星闪耀，我终于看清楚了她的侧脸。头戴鎏金霞冠，九色羽毛光彩照人，似乎来自于神话，原来她是一只凤凰，今天，是她飞向九重天空的日子。她告诉我，我是另外一只万中无一的天之鹏，寻我多年，和我一起羽化登仙。
“那双翅膀我剪掉了，你走吧。”我说
“我寻找了你九年，还是来迟了一步。可是，只有飞向九重天前夕，我才能感应到你的存在。看来你习惯了默默无闻，庸碌的生活。可是你注定要坠落一次，那是你的命，都会有苦难的，可你就跨不过去这一到坎？你还是有机会幻化成飞鸟，九霄云外，看万丈霞光。跟我走吧”
我走到窗边，看着一个个被雷击落的和我一样年纪的，还希望着自己是天上真鸟的翼类们，面无表情，抓紧了我太太，那只孔雀的手，转过身，对着那只凤凰说
“九年来，我问你，你有几次踏实的踏上这片土地？它给了我所谓的安全感，天兮地兮，狗屁宿命。命运是我自己掌控，脚踏实地的生活，所谓未来你也不用告诉我，每当我想起天空，我还是能想起遍布全身的鲜血和冷漠的双眼，我默默无闻九年，无人问津，如今你说，说我是天之鹏，你走吧，求求你。你若不是凤凰，又何尝不一样希望我，不去做那飞鸟，未来的一切，我也早就考虑清楚了。”
“对不起，我来迟了。可……”
“你们说我不配翱翔于天际，又再最后一刻找我，这是老天爷最好的安排吧。”
她沉默，走出我家门口时说。“可是天将降大任，对吧？”她看着我，我觉得一眼万年，可惜又没有如果。我，不，我们，终于沦落为平常的鸟类。
狂风，雷鸣，无数的飞沙陨石于天空坠落，我从玻璃中望着她攀升，躲闪，她真的美丽，羽毛里都透露出一种骄傲。雷电轰击了她的翅膀，她不为所动，最后消失在九重天空之外。恭喜你，曾经有那么一次为了我心动怜悯的姑娘，天之凤凰。我牵着孔雀的手，我今年，三十岁整，就这么踏实的活着，我知道我爱谁。
……我合上我祖父的日记，思绪和香烟的烟雾挥散不去，祝我自己，二十一岁，生日快乐。我成为了最优秀的翼类，也快飞向九重天，可我也不快乐。
此为天兮，此为地兮。若无天兮，情人何望？
若无地兮，鹄鹏何栖？两者不可缺其一。怎奈何，地之愿，逐天，天之心，俯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