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泉若有知
>>无关痛痒的痛<<
爷爷一死,父亲就是孤儿了。
水晶棺里,他静静的躺在那,像他平常睡着了一样,面目尤其安详。只这一次,他睡了便再也不醒来了。我们大家都知道。
七月的天,很热,黄表纸极易燃,火苗热烈,纸灰四蹿,落得人满衣满身。
屋外,很多人,很热闹。但我不喜欢这种热闹。他们夜里吸烟、打牌,白天吃酒、吃菜、谈天说笑。
他们偶尔也戚戚然,作出一副郑重其事的表情,但终归死的不是自己的爷爷,连伤心,都是无关痛痒的。
叶子落了,人死去了;那么多落叶,那么多人死去了。大街上那么多落叶,你见过有人伤心吗?大家'踩着走过。
毕竟大家都不是落叶。
我守在爷爷的灵前,哀哀的哭,月亮到太阳,白天到晚上。
父亲很伤心,他的眼眶红红的,可是父亲不能哭。他很忙,忙着接待客人,搭建灵棚,安排大家的伙食……他没时间哭。
那个年代,独生子尤其少,当初奶奶难产而死,使得父亲既失去了母亲,也永远的没有了兄弟姐妹。事到如今,一切事,他都无人可商量,一切痛,都须他自己来承担,他不能哭,不能先倒下。
他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哭。
他哭的时候,我已经不哭了。
被父亲呜呜咽咽的哭声唤醒时,已是午夜了。我抬头看了一眼门外,天上是满天的星星,满院的人不知何时已散去,只剩下一盏长明灯,犹自亮着。
夜,终于静了,火盆里,纸灰妖妖娆娆,打着寂寞的旋,四散扑簌。
我坐在那,抱着膝盖,想劝父亲不要哭,可是话尚未到嘴边,只抬眸看他,泪却兀自先淌了下来。
夜这么静,他哭的那么怆然,仿佛此时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于这个世界上,已是孑然一身的了。奶奶死去的时候,他才五岁,尚不懂得悲伤。这次他又失去了父亲,他跪在那,双手掩面,浑身颤抖,嚎啕大哭,仿佛要把那失去母亲的痛,也哭回来。
我从没见过他如此这般难过过。他哀哀的哭着,涕泪交加,这个世界的孤儿一般。
我的痛,比起父亲的,又是无关痛痒的了。
我不哭了。
>>那个顶无情的人<<
可父亲五十岁才成为孤儿,我觉得这其实应当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有些人,生下来便是孤儿。
有些人,即便有父有母,依然过着孤儿一般的凄苦生活。
或者说,我们所生活的这个偌大世界,其实就是一所孤儿院。
看到比自己更痛的人,自己的痛症就莫名好了。我忽然不那么悲伤了。有那么一瞬间,我竟为爷爷感到欣慰。他无牵无挂的去了天堂,从此这世间的孤独寂寞,苦痛,难过,便再与他无关了。天堂里都是光明和希望,天堂里,每个人都被爱着。
可怜的是我们这些活着的人。
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着,这其实是世间最残忍最无奈的话。
葬礼结束后,我这样去劝慰父亲。
“连痛都那么清醒,阿姐,你果然是顶无情的人。他们都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我不信。我一直以为你是读书读坏了脑子。阿姐,你果然是顶无情的人。”弟弟说这话时,没有看我,他目光看着父亲。他说出的话很轻很凉,一如那晚寂寞的月色。
“顶无情……?”我讶然。
“冰山可以融化,钢铁可以熔炉,可阿姐你的心,暖不热。永远不冷不热,不温不火的,让人害怕。其实你是个顶无情的人,你从小就和别人不一样。”弟弟道。
父亲一直低着头,默默地用水管冲洗地面。满地的纸灰,酒飨宴席后的浊气,被他冲洗的一干二净,直至,七月的地面,泛起阵阵侵人的寒意。他冲洗的极细致极认真,好像在雕刻一件极精美的艺术品。
而且这件艺术品,必须今晚完工不可。
可谁要求他这样做了?他不肯承认现实,他极力想抹去有关葬礼的一切,就好像,爷爷不曾去世一样,就好像,或好或坏,他家中还有个老父亲,总搬着个小马扎,抽着旱烟袋,守在家门口,不管多晚的天,痴痴等他回一样。
水管里的水,哗啦啦的流,我原是个顶无情的人。
>>葡萄树·一语成戳<<
院子里的葡萄树爬满了藤架,田田的绿叶下,隐着一串串饱满的葡萄,一粒粒地,又大有圆,就是不甜。不甜的葡萄,种它有什么用。
大家都建议父亲把葡萄树砍了,种点有用的东西。
父亲笑笑拒绝,说,没准儿下一年它就甜了。
一年又一年,葡萄依旧不甜,父亲也没砍掉它们。我想,父亲是舍不得砍。
爷爷生前,喜欢种些花草树木。家门口有他专门开辟的菜园子。他在园子里面撒些菜籽,四周再种些花草。他的孙子已经长大成人了,他就精心照料那些花草。后来,他又喜欢上了养狗。身边,总跟着条长不大的小白狗,乖巧地卧在他身边。
爷爷死后,他种的那些东西都难逃一劫。
凤仙花,蔷薇花,缠绕的南瓜藤,稠密的小辣椒……那几株托人从外省带回来的银杏树苗,好容易被爷爷养的枝繁叶茂,统统被父亲连根拔了去。
父亲拔这些花木的时候,刚送完殡回来,他拔的疯狂,我们站在一边看,不敢上去劝他。
原以为这几株葡萄树也难逃一劫,没想到竟得以保全了下来。
当初种这些葡萄树的时候,正值新年。大家很欢喜,父亲也欢喜,他看着正蹲在地上努力挖坑种树的爷爷,随口对我们道,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这些树,总归是你爷爷种的。
我当时觉得晦气,连忙哂道,呸呸呸,阿爸你说的什么话!
爷爷挖好了坑,把树苗栽进去,我端了水来,给树苗喝足。祖孙俩看着咕嘟嘟冒泡的土壤,非常满意。
关于死这个问题,我们想过,爷爷也想过。只是谁也没想到它竟会来的那么突然,昨天傍晚他还好端端的坐在大门口和别人东拉西扯呢。他死的那么突然,不给人尽孝的机会。是不是他也觉得“床前没有百日孝”,才走的那么匆忙?为了不拖累我们?为了给我们留下一点儿念想?
转眼两年已经过去了,爷爷蹲在地上种葡萄的场景犹如昨天。没有了花,草长的更茂盛了。爷爷的菜园子,早已荒废了。那几株不甜的葡萄树,长势旺盛。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归有光追悼亡妻,细腻情深。
我不会深情。
我看着田田的葡萄叶,想,早知道一语成戳的话,父亲还会不会那样说?
他偶尔去爷爷的屋子里拿工具,一进去便好半天才能出来,再出来的时候,眼睛已是红红的了。
父亲还没接受他是个孤儿的事实。他觉得委屈。
我们得让他委屈。我们有母亲,母亲有我们,可父亲呢,他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