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望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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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的天,连同南风都夹带着热气,屋角边的水泥墙壁晒得都可以煎熟鸡蛋,樟树浓绿的叶子剪碎了一地的阳光,旧屋子的水泥瓦上积满了尘埃。翻过大堤便看到资江水白茫茫的一片,岸边的草丛里蜻蜓在阳光下翩跹起舞,树枝上的蝉躲在绿叶丛中歇斯底里地鸣叫,渠道里的水在轻轻地流淌。夕阳西下时,天空一片澄净的蓝,云在空中拖着一地的长裙,有着轻纱曼妙之美。归鸟停在乱糟糟的电线上,一会叽叽喳喳地交谈,一会又唱着各自的歌谣。农户的鸡鸭们早早地就进了荫凉的棚子里休憩,有一只白鹅伸长脖子“嘎嘎嘎”地呼唤着它那几只早已长大的鹅仔们归来。
唐有余老人戴着一顶枯色的草帽,脖子上挂着一条陈旧泛黄的毛巾,皱纹交错的脸上淌满了汗水,他拖着一辆板车从屋角边的荫凉里走出来,拐了几个弯,便到了大堤脚下。看他光脚穿着一双磨破了的旧皮鞋,一只裤脚卷到膝盖,另一只垂到脚踝,瘦巴巴的腿杆上沾满了泥污。板车上拖着一些瓶瓶罐罐还有一堆困绑着的废纸盒。他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歇一会,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刚刚够一板车宽,四周都是杂草丛生,找不到可以坐的地方,只好停下来,一边擦着汗珠,一边取下头上的帽子使劲地扇动着,陈醋一般的老脸上,两边隆起颧骨使得他的眼睛看上去有点凹陷,整个面部细针都挑不出二两肉来,他拿起水壶仰头猛地倒灌了一口,脖子上的青筋突露,他摇了摇壶子,里面早已经没水了,顺手往板车上一扔,把麦帽往头上一扣,弯腰拖着板车在大堤的矮子脚下继续往家的方向前行。
马路上热气腾腾,太阳最后一道霞光消失在西边的天空时。暮色渐渐袭满了整个村庄,咸丰围那些豆腐干似的建筑,连同村尾池塘边的柳树一起,都静默在一片暮霭之中。
唐有余回到家,看着堂屋里挤放着的锄头、耙子、水泵、柴油机,乱七八糟,他无暇顾及一屋子摆地摊式的农具。老伴坐在门口的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把老式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前几年她还会煮熟饭菜等唐有余回家,从去年起她得了老年痴呆症,啥事都不会做,每天坐在后门口的木椅子上,顺着那条窄窄的水泥路有意识或无意识地一直望着一个方向。稀疏黑白交杂的短发如同冬天干枯的荒草,皮皱皱的脸上好似晒干的茄子皮,混浊呆滞的眼神里完全都没有定力,松松散散地看向路的另一头。
唐大就是从后门口走出去,走到路的那一头就再也没有回来了。
唐有余顾不上七七八八繁杂的家务事,只能先进厨房生火做饭,他那黑糊糊的土灶一直舍不得拆掉,别人都用煤气煮饭时,他家还在烧柴火,这样可以省下煤气费,炒一个青菜,把中午剩饭剩菜热一下,晚饭就已经算是做好了。他老伴在桌边坐下来,桌子上还另外摆一副空碗筷,那是专门留给儿子唐大的,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两个老人心里一直还在等待,虽然明知道儿子不会回来了,但那双碗筷餐餐都还是要摆在桌子的一方空位子上。结果没出来之前,一切都还有希望。二十几年都过去了,他们一直还在等待。
有些事唐有余一直瞒着老伴,不敢告诉她真相。96年26岁的唐大坐在石阶上,拿着一张旧报纸似乎是很认真地在那里阅读,走近一看,报纸都拿反了。从没上过学的唐大一字不识,父亲收回来的旧报纸,他随便捡一张坐在那里翘着二郎腿煞有介事地读着,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口水直流。一套蓝色的旧运动套装穿在身上陈旧得都辨不出颜色 了,地上捡的东西随便都往口里塞,脸上的灰尘似乎从没洗干净过。他妈生他的时候,唐大还是正常人,三岁那年得了一场病,高烧不退,后来就成了傻子。长得高大,吃饭都不会用筷子,伸出脏兮兮的手直接抓着米饭往嘴里送,上完厕所也不知道还要用纸擦干净,一身臭熏熏的,头发里的虱子爬到脖子上来了,他妈没办法,自己动手替他剪了一个不太平整的光头。眼看弟弟也到了该找老婆的年龄了,因为家里有一个傻子哥哥,影响他弟弟找对象。唐有余两老夫妻愁得晚上都睡不着,月光穿过树梢,把枝叶的影子临摹在窗页上,听得见夏虫在墙底下嘶鸣。
“明天有人来相亲吧?”木板床上的唐有余辗转反侧,他咳嗽一声问老伴。
“嗯,满婶子说带一个女孩子来我家看看情况。”黑夜里,老伴眯着眼睛不急不慢地回应着说。
“明天我带唐大出去收废品,客人来了你自己张罗着递茶倒水吧。”只听见唐有余一声沉重的叹息,黑夜又恢复了平静。
这已经是第五次相亲了,人家姑娘见有个傻子哥哥怕遗传,随唐有余怎样解释,说唐大是后天的,但她们都不相信!试想:女孩子谁会拿婚姻去赌明天呢?隔壁邻居满婶子脑袋瓜子灵活,于是撒谎说他家里只一个崽,唐有余夫妇为了二儿子能找到对象也真是愁白了头。
天还没亮,他就起床收拾堂屋里那些烂摊子,吃完早饭之后,他便叫上唐大,拖着板车出门了。
早晨太阳的光亮 ,穿过薄薄的云层从大堤上面斜照下来,矮子脚下一片荫凉,路过一家超市,唐有余特意买了一袋子饼干,还有牛奶之类的东西递给唐大,唐大坐在板车上,一边吃饼干一边傻傻地笑,他不停地舞动着手臂,嘴里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从新电排上大堤,迎着太阳的光一路前行。到了渡河码头时,唐有余停下来把唐大拉下板车说:
“唐大,这些吃的你提着,记得要慢慢吃,肚子饿了时才吃,不要一下就吃完了。”虽然明知道唐大听不懂,但唐有余还是不厌其烦得跟唐大说。
唐大看见河里来了一条大船,他挥动着手臂,咿咿呀呀地叫着,谁都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或者是表达着什么?
客船已经靠近了码头,唐大提着那一袋子零食,沿着码头往下走,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走在他后面的父亲,父亲在傻儿子的眼里或许也是一种依靠,看他似乎放下心来一般跟着上船的旅客进了船舱,只听见一声悠长刺耳的鸣笛声,轮船渐渐地离开了码头驶向江心。
唐有余站在岸边,起初他还看见儿子提着零食袋扶着船舷站在栏杆边,后来就看不见了。他坐在湘江边的码头上望着儿子离去的方向忍不住眼泪直流,他爬上大堤,沿着船行的方向一路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挥动着手上的麦帽,他哭着喊:
“儿子,爸爸对不起你!儿子,爸爸对不起你!”
这个善良又老实的农民就这样把他的傻儿子送上了船,当他看见儿子渐渐地离他远去,突然心痛得如刀绞一般,想起以后再也见不到这傻儿子了。也想起他吃完手上的东西饿了怎么办?天黑了儿子找不到家怎么办?晚上他会睡在哪里?……他突然就觉得自己有着某种不可饶恕的罪恶感!蹲在大堤上,抱着瘦削的双膝痛哭流涕。当好心人围过来问他为什么哭?他也不回答任何人,望着客船离去的方向,心被撕裂了一般痛苦不堪。
晚上,他拖着板车回到家里,一进门老伴就问:“唐大呢?”
唐有余装着没听见,只顾去弄他收到的废品。
“唐大呢?”老伴又问。
“他还没回啊?早上我把他放前面超市里了,要他玩久点再回来!”唐有余撒谎说。
老伴一下就慌起来了,立马起身往超市的方向寻去,唐有余跟在她后面,有一声没一声地喊:
“唐大,回家咯。唐大,回家咯。”一边喊一边哭。
天都黑了,儿子会去哪里?只要一想到儿子找不到家,做母亲的心如刀绞一般的疼痛。两个人顺着大堤一路寻找到渡口,站在码头上看着茫茫一江水,老伴哭着喊:
“儿子,你快回来!”一声声悲切的呼唤着。
两老夫妻坐在渡河口,听不到半点回音。只有江水拍打着岸边的声音,四周笼罩在夜色里。月光照在大堤上,惨白惨白的显得特别凄凉。两个人踩着那凄清的月色一前一后,一边哭一边呼唤着儿子的名字在夜色里空手归来。
第二天唐大没有回来,第三天还是没有回,唐有余妻子不吃不喝,天天坐在后门口流眼泪,或许她心里明白唐大是被送走了,也或许她压根就不朝这方面想,总觉得老伴唐有余看上去老实巴交的样子,哪会忍心干出这等事来?只道是儿子自己走丢了,她哭了一场又一场。泪都流干了,唐大还是没有回来。
半个月之后,隔壁邻居满婶子在姑嫂树走亲戚回来,在一间废旧的房子里看见一个男疯子有点像唐大,头发凌乱,衣衫褴褛,他象一只可怜的流浪狗一样蜷缩在墙角里,脸上黑糊糊的,一双惊恐的眼睛里两颗灰色的眼珠还在滚动,外面的纷纷扰扰世界根本不关他任何事一般,他双手抱膝,歪着脑袋斜看着马路上来来去去的行人。满婶子佝偻着背走到疯子的面前仔细地打量着他的脸问:
“你是唐大不?”唐大不出声。
“你是唐大!快点跟我回家!”满婶子看见疯子全身抖得厉害,她上前一把抓住唐大的手说。她把唐大拖起来,唐大已经饿得浑身无力了,颤颤巍巍的站起来口水直流,满婶子从帆布袋子里翻出来两个熟鸡蛋,她正要剥壳,被唐大一把抢过就往嘴里塞,几口几口连壳一起把蛋咽到肚子里去了。满婶子陪着唐大在路边坐了一阵,然后把唐大带回了家。
听说唐大回来了,全村的人都去看。脏兮兮的唐大,一脑壳蓬乱的头发盖住了半边黝黑的脸,他正端着一大碗米饭,满眼惊恐地看着围观的乡亲,生怕别人抢他的食物一般抓起碗里的米饭猛地往嘴里塞。
“儿啊,你吃慢点,没人跟你抢!”他妈坐在桌子边心疼地看着惶恐不安的唐大说。
唐大吃完饭,他蜷缩在堂屋阴暗的角落里不停地发抖,无论他妈怎样呼唤,他都不出来,他父亲买了一袋子零食回来,才把他骗到水井边洗去了一身的污渍与臭气。
黑夜来临之前,唐大已剪短了头发,坐在后门口的木椅子上倒拿着一张报纸很认真的在那里细读。
秋天的某个夜晚,他妈看见唐大从后门口出去,开始他只是在沟渠边玩耍,忙完家屋事再去喊唐大时,唐大就已经不见了。唐有余跟他老伴打着手电筒找遍了每一个角落。唐有余那一声声呼唤撕破了漫长的黑夜:
“唐大,你回来,我再也不送走你了。”
唐大走了,走得悄无声息。黑夜里只听见一对老夫妻在资江边一遍一遍地呼唤着他们的儿子归来。他们守着老屋不动,是怕儿子归来时找不到家,这一等就是二十几年,但唐大一直都没有回来,桌子上的那副空碗筷却一直摆放在那里,孤孤单单中透着凄清般的荒凉。这种无望的等待一直还在延续,没有结果便是最好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