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天命】第十六章 浮屠（6）
天帝又默了，因他彼时偷偷摸摸去惑西谷时，的确没有想到这一层面。当时，他正苦于无法跨过鹤澜堂这道坎。众人皆拿他与大皇子比，老天帝每每问起课业时，总让他觉得抬不起头来。即便他不睡觉，也拿不到每年天府汇试的前两名。
鹤澜堂那堵高耸的白玉石墙，于他而言就如同是铜墙铁壁一般，阻隔了他追名逐利的道路。
他的少年时光，便悉数蹉跎在了那堵白玉石墙之外。眼见着将要成年及冠，他却连鹤澜堂都入不去。天帝犹记那时，自己的父君眼中似乎根本看不到自己。仿佛只有他哥哥才是皇子，才能入得了父君的眼。
他想要得到关注，亦急于证明自己。就在那时，他认识了安宁，九黎安氏一位不起眼的旁支侧系的公子。从此，他便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安宁是个有手段又有胆识的人，在他的引荐下，他结识了彼时初登王位的图涂。妖术通达，有蛊惑人心的，亦有偷梁换柱的，要助他做个弊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一年，天帝终于入了鹤澜堂，算是解决了面子问题。而就在之后的第七年，大皇子受召入星罗天观，从此杳无音信。也便是从那时起，他才开始忌惮那个未知的星罗天观，因为他自知比起皇兄来，自己便是百无一是的庸才。就连他的皇兄都没能渡劫，更遑论他这个连入鹤澜堂都要靠作弊的人。
而后，安宁再次给他出了个主意。
“星罗天观由卫氏族人看守，只要掌控住了卫氏的家主，还怕过不去那个天劫吗？”
彼时，天帝尚有自知之明。他沮丧道：“就我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连天石显名的资格都没有，谈何渡劫！”
安宁意味深长得笑着，“我说了，卫氏家主在手，什么都不用怕！毕竟，除了卫氏族人，别人也探不到天石究竟有没有显名，又是显的谁的名号！”
彼时，大皇子历天劫身陨，这继承之任自然就落到了这位平庸的二皇子身上。历劫失败是皇族的耻辱，倘若这耻辱接二连三，皇族颜面何在！再者，他也不甘心将那唾手可得的太子印拱手相让给自己的弟弟们。他一边恼怒着自己的无能，一边却不禁开始动起了歪脑筋。
既然有捷径，又岂有弃之不走的道理！
要掌控住卫氏家主，唯有先寻到卫氏族人的隐居之地。他需要有人带路，随后令其唯命是从。在那一瞬，神族的二皇子想到了妖王图涂，以及九尾狐妖。
事情进展得颇为顺畅，妖王借了他一只狐狸，他也顺利地用这只狐妖网住了个领路人。狐族媚术登峰造极，彼时卫氏家主又恰好正直壮年。二皇子觉得就连老天爷都站在了自己这一边，他顺利蛊惑了卫夫子，令其制造了一个莫须有的天石显名，继而藏身于卫氏，最终由族人送回九重天名曰历劫归来。老天帝欣喜若狂，择日便受封了太子印。
后来那只狐妖如何，天帝并不知晓。他欢天喜地地当他的太子，将此事全权交由安宁善后。安宁自然将此事处理得滴水不漏，落在天帝眼中，他便由此成了心腹。
元始天尊的质问再次响起，“与异族勾结迫害部族首领，帝尊觉得这是为君之道？”
天帝恍然回神，一时有点不知今夕何夕，他张了张嘴，却依旧没能说出半个字。
“吾再问你，安氏现任家主安宁对星罗天观的所作所为，你可知？”
后来的事情，天帝多少也是知道些的。包括他利用九尾狐妖继续在卫氏作乱，除掉了安氏嫡系后裔，坐上了家主之位。彼时，天帝觉得这不过是安宁追名逐利的手段罢了，并未去干预。再后来，事态便有些失控了。待到他再插手，就到了卫夫子殒命之时。他这才知道安宁的子嗣竟皆都毙命于星罗天观一劫。
其中因由，天帝并不知晓。他猜卫夫子是不愿再徇私舞弊，亦或是他受够了被人利用，决心报复。
“看来你也是知道的。”天尊沉声道，“卫夫子不肯再受尔等要挟做违心之事，便被安氏现任家主手刃。你作为三界之主，非但没有秉公办事，还将自己座下仙官伪装成卫夫子派去卫氏，想必是早就有所图谋了吧！”
明煜神君惊愕出声，“什么？那卫老夫子是个冒牌货？”他不禁看向鬼督大人，心有余悸，“倘若今日不是天尊莅临，岂不是我们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鬼督大人在人前依旧维持着一贯的冷漠，“殿下该不会真以为我等这群老神仙会如此冒进，去自投罗网吧！”
神族太子茫然了一瞬，遂看向高座上的元始天尊，“所以你们早就……”
天尊他老人家微微一笑，竟还显得十分和蔼。
伏空承继而道：“殿下日后是要承帝位之人，天尊的意思是得再考察考察，看殿下是否当真有这个资质。毕竟，像你父君这般平庸无能还野心勃勃的天帝，有一个就差点灭了全族。若是再来一个，岂不是都要躺着等死了。
“所以……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我认得一个神医，给了不少稀罕药。惑西谷战事结束后，我便去探过卫氏的隐居之地了，发现那卫夫子的仙泽不符。”伏空承镇定自若，“身为一届鬼督，这点能耐我还是有的。”
明煜神君这才无精打采地坐直了身板，心累道：“我指的是你与天尊他老人家是什么时候接上头的。”
抓错了重点的鬼督大人哦了一声，遂看向身旁的苍暮。
接了眼色，苍暮心不在焉道：“也是差不多那个时候吧！”
伏空承接着道：“我本已觉得此事的进展陷入了个死胡同，因为左右那个冒牌货都是你父君的人，即便是人证物证俱在，大家在凌霄宝殿上对簿公堂，他也能当场翻供甚至倒打一耙。”
明煜神君试着去理清这一段错综复杂，“也就是说，其实你们早就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却唯独将我蒙在鼓里，还设了一个局来考验我。”
苍暮幽幽道：“倒也不算太早，不过是数日前的事情罢了。”
“你们陪着我做了一场戏……”他兀自笑了一起来，似是在自言自语，“把我逼得走投无路，还把那个人给逼疯了……”
伏空承朝地上那个沉默的疯子看了一眼，“这样的结果实属预料之外，我们谁也没料到殿下竟会以身作饵来护天帝，毕竟他待你这个儿子可没有那么上心。”
“此事差点就闹得无法收场了！”
苍暮不以为然，“天尊在此，诚然是不需要担心的。”他遂看向伏空承，“倒是见惯了生死的鬼督大人有些沉不住气，险些让那疯子狗急跳墙。你也是不惜命，句句话戳着他的痛处，让他起了杀意。”
明煜神君没好气，“本殿下那时以为今日定要不得善终了，才想鱼死网破！”
“殿下的魄力实在叫本尊感佩！”他由衷地赞了他一句，“明辨是非，又心地仁慈，想来天尊对于你这位继任天帝也是满意的，是以才会出手相救。”
元始天尊这才开了口，“吾今次来这玲珑塔，便是来替尔等做主的。主持完公道，吾需回玉清境同灵宝君继续谈经论道。是以，有仇说仇，有冤诉冤吧！但需得长话短说！”说完他便喝起了茶，端着天尊的好架子，把话头抛给了底下的人。
苍暮的性子，伏空承是了解的。他向来不爱多话，是以在场能接过话头，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的，便只能是他这个其实并不太善言辞的鬼督了。
“之前的事情，想来你也大致听明白了，我便从其后的星罗天观之乱说起。”他沉了一口气，“此乱伊始，起于安氏现任家主安宁的贪念。他觊觎家主之位，便借由星罗天观除掉了安氏嫡系的所有继承人。他自己的子嗣因皆是纨绔，是以他再一次寻卫夫子帮忙。说是帮忙，实则是胁迫。此事又牵扯上了神农姜氏的四公子姜黎，此为后话，改日我再与诸位细说。彼时卫夫子还是那个如假包换的卫夫子，他明着答应了此事，实则却没有出手干预，甚至他可能还从中作梗了。如今卫夫子早已羽化，个中缘由也无从查证。再后来，便是天帝用他座下仙官去填了那个空缺，将星罗天观完全掌控在自己的手中。我猜想，他大约便是在为日后自己的皇子们历劫而做准备。”
明煜神君不置可否，“那我……”
“殿下不必多疑，你的确是受了天石召唤，也是正儿八经通过了重重考验出观的。”伏空承遂看向天帝，“想来，这件事情是在你父君的预料之外。不过，我也很好奇，他当初为何不出手干预，而是非要让你去冒这个险。毕竟，殿下你在四海八荒的名声可不怎么好。”
众人的目光皆都落在天帝身上，等着他的答案。
彼时星罗天观可谓是个大凶大难之地，神族多少青年才俊在其中湮灭。照理说，天帝不应会听天由命，让自己那些不才的子嗣去冒险。
元始天尊对此也颇为好奇，“帝尊？”
“本君没历过那星罗天观一劫，就连天石显名都是子虚乌有。炎儿自幼体弱多病，本以为他定然也需要想点法子才能蒙混过关，却没想到天石显了他的名。本君那时的确顾虑颇多，毕竟安宁当时为了报复十大家族，往星罗天观里投了诸多妖化的猛兽。但……”天帝的目光瞥向了自己的儿子，语气中竟还有些羡慕，“当年本君没能光明正大地历劫，心中有憾，亦有不甘。我希望炎儿不必重蹈覆辙，能名正言顺地受封太子印，也算是替我弥补了这个遗憾。他也是争气，那样凶险的劫难也挺过来了。”
鬼督大人抓住了他眼中一瞬生出的愤怒，“却没想到，你那仙官给你从星罗天观外抬回了两个人。”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本君一直以为他们情同兄弟，却没料到他们竟然发展到了那种不伦的关系！”
明煜神君遂也道出了一直以来的疑惑，“我不信沐凌会主动坦白这件事，我们究竟是哪里漏出了破绽？”
“你历劫归来，你母后心焦，自然要寻药君给你诊治一番。本以为你定少不了一身伤，却没想到衣衫底下掩着的竟然是……”
天帝别过头去，显然下面那些东西他委实说不出口。
神族太子顿觉仓雷贯体，轰得他有些懵。彼时公孙念背上那些掺杂在焦黑雷痕里的细小抓痕在眼前一闪而过，他隐约猜到了他爹天帝没说出口的那个同样不体面的东西。
“难怪……”他自言自语道，“难怪后来你们都那么反常，就连母后也……”
那些零碎的片段瞬间有了彼此间的联系，拼凑成了一副完整的画卷，铺展在他的面前。
明煜神君本就身体不济，方才又遭逢挟持，眼下还得知了一桩惊天内幕，顿时气得浑身发抖。一股浓血喷涌而出，溅在白玉石地上触目惊心。他额上覆着一层虚汗，脸色煞白，“所以你审他了？是在这七级浮屠处，对不对？在他浑身是伤的时候，给他定了一百零八道雷刑！”
天帝没有回答，而明煜神君觉得自己其实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父君可曾知道，正是因为你施加在他身上的这一百零八道雷刑，才让儿臣再也放不下他！”他抹去了嘴角的血迹，粗喘着哑声哽咽道，“一百零八道，我感同身受。即便儿臣心如磐石，也受不住这般摧残！父君，沐凌可是陪伴儿臣一起长大的人！是在每一个危难关头都会挡在儿臣身前的人！是为了儿臣连前程和命都不要了的人！”
伏空承见他双目泛红，似有入魔状，心下一紧，赶忙去劝，“殿下，莫激动！”
“在你一心想要取他性命的时候，沐凌想的却是如何护我安康。”他心寒道，“他把我从恒山那个妖窟背出来的时候，父君你又在干什么？！”神族皇子突然咆哮了起来，“你凭什么要这般害他！我的人，你凭什么伤他！”
见他已现癫狂状，伏空承大惊失色，“殿下！凝神！凝神！”
“凭我是你的父君！臭小子！”天帝却在此时火上浇油，“你问我为什么要弄死他？因为我就是看不得他活着。因为只要他活着一天，你便忘不了他！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有直接取他性命，让他苟延残喘，让你沉沦至今！”
一声愤怒的暴呵伴随着利刃的嘶鸣，火影的剑气瞬间震出一片火海一般的气浪。
伏空承怔怔得看着眼前这个瞬息沦为炼狱一般的七级浮屠，即便他身为鬼督，也被这一幕景象怔住了。
明煜神君正持剑立着，仿佛一位自烈焰之地走来的邪魔。他以剑指地，剑尖划过地面发出的刺耳声响仿佛真实存在一般，叫人心生恐惧。他一步一步走向天帝，眼中燃烧着怒火，他的脚腕上仿佛挂着千斤的铁链，步步沉重。
“衡曜神君说的没错……”他低声呢喃着，好似在自言自语，“父债子偿，天经地义。这笔账，我总是要替父去还的……”
天帝不禁往后退缩了半步。他还未曾见过这个孩子真实的实力，然而即便他再愚钝，在见到此情此景后也意识到自己这个嫡亲的儿子绝非等闲。
他怔怔道：“混账东西，你想弑父吗？！”
明煜神君没有回答他的质问，他只是默默得举起了手中的火影。
滔天的怒意汹涌得朝着天帝而去。
脚下的塔阶开始震颤，塔顶开裂欲坠。
这段横跨了两代人的恩怨纠葛，终还是到了彻底了结的时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