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记录,生命有痕
卢望军老师分享教师写作的突围
受今年7月份参加“湖南省作家协会教师作家分会成立大会暨首届湖湘教师写作训练营”活动的启发,这是我第一次参加正儿八经的写作训练,也是第一次听大家名家的创作谈,在很多问题上,有茅塞顿开之感。借此机会,把我的感悟和思考,和大家分享——因为有了这样的写作训练,我的感悟和思考,也许还不至于是无稽之谈。
因为记录,生命有痕突围一:明确写作目的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关于写作目的,我们有过情怀式的讨论,也有过实用性的讨论,但是,追根究底,我们还是要回到情怀上面来,因为写作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解决自己的问题。
写作,能够让我们活得敏感、细腻、多情、清醒甚至适度的焦虑——能够让我们不麻木。一个麻木不仁的灵魂,虽然不能说是行尸走肉,但是,一定是索然无味的。让自己活得有趣有很多种方法,写作是其中的一种——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一种。
佛说,人生如梦、如幻、如露、如电、如泡、如影,一切皆空。这是一种宗教式的悲观和悲悯,但是,把一个人的生命放在宇宙或人类历史的长河之中,还真是转瞬即逝,四大皆空。因此,如何让自己不白活一回甚至立万世不朽之功名,成为很多活得清醒的人的头等大事。古人有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的说法,而每一个写作者,都是或多或少有这样的野心的。
我的新浪博客记录自己日常的系列,我名之为“风过有痕”,也是出于这样的为生命留痕的野心。李白、杜甫活着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要独领风骚的,汪曾祺经常对自己的亲人开玩笑说“你们对我好一点,我以后可是要进文学史的”,卡夫卡临死的时候嘱咐他的好朋友烧掉他所有的作品,但其实他是知道自己要创造一个文学新世界的——否则何以如此勤奋,笔耕不辍?
所以,每一个焦虑彷徨的写作者,不妨先放宽心,把写作当成对自己的交代,把文字当作是生命的痕迹,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如果我们写作,一开始就奔着发表文章、出版专著或者增加流量和点击率这些实用功利的目的,我们的作品就必然会因为迎合各种各样的标准而失去我们最初的心。
白居易倡导新乐府运动,本着“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宗旨,后期创作了许多浅易直白、讽喻时事的作品,但是我觉得能够代表他的艺术成就的,还是《长恨歌》和《琵琶行》。也许他自己并不着意,但的确是不朽的杰作。
当然,写到后来,发表、出版、流量和点击率,这些自然都会有,但这些是写作的副产品,不是目的。你若盛开,清风自来;即使清风不来,我依然盛开——对于一朵花来说,盛开,是最重要的事情!
因为记录,生命有痕突围二:找准读者对象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写了文章,当然是希望人看的。周国平曾经写过几句话,可以当笑话看,但,的确也是真理——
“如果你一个人被抛在月球上,你会怎么样?”
“写作。”
“如果永远不能回来,你会怎么样?”
“自杀。”
每一个写作者写作时,既在表达自己,也在寻找潜在的知音——当时的或者未来的。杜甫评价李白“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我们可以这样理解:虽然有“千秋万岁名”,无奈“寂寞身后事”;但是,我更愿意这样理解:即使“寂寞身后事”又何妨,因为有“千秋万岁名”!作品,也即灵魂,能够被理解被接纳,是对写作者最大的奖赏。
所以,我们写作的时候,也不能不考虑一个问题:我的作品,是写给谁看的?或者,我希望什么类型什么程度的读者喜欢我的作品。而这,也是7月11号围绕《自是花中第一流——读李清照》这篇文章所进行的讨论中最热烈的一个点。
君师傅心胸如海,装得下我们每一个人的成长,而且她有一种特异功能,能够让每一人都感觉到自己是被特别宠爱的。这不仅仅是情怀,也是智慧,是把生活过成了艺术——这是生命审美的巅峰状态。她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我写人物评传的死穴——缺少新的信息和新的思想。
但是,找到问题,并不意味着能够解决问题。新和旧,是一对变动不居的存在。
对甲来说的旧,对乙来说可能是新;对现在来说的新,对未来来说可能就是旧了;即使对作者本人来说,同样一篇文章,也可能由新变旧——而一篇文章写出来之后,作为一个完成品,没有特殊情况下的增删,它就定格了,所谓新旧,其实就是读者评判的事情了。
以我自己的阅读经历为例,来说说明这种情况。
2012年的时候,为了上《杜甫诗三首》,我买了《康震评说诗圣杜甫》。当时我还没有进入大量阅读阶段,还算不上一个成熟甚至合格的阅读者。读这本书我简直读不下去,因为对于杜甫其人和其诗的了解实在太少,读到《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完全就是跳过去的。五百字的长诗,与其说我没有耐心读完,不如说没有能力读懂。我和杜甫之间,隔着深深的一道鸿沟。一个不常读书的人,读信息量大一点的作品,就立马捉襟见肘了。
去年,为了讲李白,我读《康震讲诗仙李白》,读起来就亲切而轻松得多,一个星期就接受得差不多了。今年,为了讲李清照,我又买了《康震评说李清照》,利用碎片化时间三天就翻完了。很多东西我都了解了,就直接跳过去了。
这三本书,都是康震在“百家讲坛”讲过的,但是,对于同一个读者——我,却是完全不同的阅读感受。
所以,找准读者对象,的确也不容易,这一点,熊幸老师给出了一个解决方案:望军,我觉得方向没问题,关键是你先定下读者对象,然后选择合适的方式。看看六神磊磊写的,他面对的是广大网友,这种方式很容易让人接受。我建议你面对学生,因为老师占有的资料多,你讲的他们也差不多知道。如果你面对中小学生,将他们认为枯燥的背景和人物生平有趣地讲清楚(最好把中小学涉及的篇目也放进去),会很受欢迎的。
熊幸老师读书多,兴趣广泛,而且有丰富的做课题研究的经验,她的建议,可行,可行。可行!
唐代朱庆馀在《近试上张籍水部 》中说“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问的虽然是夫婿,可是下结论的是公婆。如果确定了我们的读者对象,那么写作的时候,就不必求全——事实上,也不可能求全。
开句玩笑,我想,我写的学术类文章,大概绝大部分是没有办法入得君师傅法眼的了!那是蚍蜉与大树的对决,为之奈何?
因为记录,生命有痕突围三:形成语言风格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青春语文名师工作室的群聊,常常让我想到雅典学派柏拉图和学生们边走边谈或者孔子和诸弟子讲学的情景。千万别小看闲聊,古往今来的许多伟大思想和发明,都和闲聊有关。
这里分享一个小故事,来自《万物简史》——
1684年8月,哈雷不请自来,登门拜访牛顿,据说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哈雷问牛顿,如果太阳的引力与行星离太阳距离的平方成反比,牛顿认为行星运行的曲线会是什么样的呢?牛顿马上回答说,那会是一个椭圆。哈雷大吃一惊,问牛顿是怎么知道的,牛顿回答:“我已经计算过了。”
这是很令人吃惊的,所有天体物理学家都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已经被牛顿不经意间找到了答案,然而更让人大跌眼镜的是,当哈雷要他的计算材料时,牛顿翻来翻去找不到了。最后在哈雷的催促下,牛顿答应再算一遍,写一篇论文。
接下来牛顿用了两年时间,按照诺言,拿出了他的杰作:《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原理》的核心是牛顿三大定律和万有引力。按照牛顿理论,任何两个物体之间的引力,“与各自的质量成正比,与两者之间距离的平方成反比”,换而言之,两个物体之间的距离翻一番,那么它们之间的引力就弱4倍。万有引力公式是人类提出的第一个真正具有普遍意义的自然定律,它的简洁使得任何人都可以利用它很便捷的计算出任何物体之间的引力,牛顿也因此闻名于世。
看故事,大家应该感觉轻松一点,这个故事还是挺震撼我的,所以,我其实不怎么反对孩子们讲讲小话什么的,我自己以前也讲——我们家东烨也喜欢讲。
“没有任何凡人比牛顿更接近神。”如果没有这次哈雷和牛顿的闲聊,人类文明史有没有可能与《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擦肩而过,或者至少推迟相遇无数年?要知道,牛顿虽然聪明过人,但是他最感兴趣的事情,本是炼金术,是把普通金属变成贵金属。
这几天又重读蔡崇达的皮囊,天才的作家。在闲聊中,关于语言风格,大家献计献策,有人建议我学习君师傅的打通生活,有人建议我学习一点杨晶晶老师的思辨,有人建议我学习六神磊磊的幽默风趣,有人建议我学习徐杰老师纵横开合……都是真知灼见,在以后的写作和思考中,我都会尽力吸纳,但是吸纳之后,那就变成了望军式的打通、思辨、幽默和纵横开合了。
我们学习的最终目的,不是要成为别人,而是要成为更好的自己,否则邯郸学步,终会至于无所适从。关于语言风格,我相信并且努力实践的,永远是——朴素而优美,晓畅而深刻。
叔本华说:“只有不清晰的思想,才会用晦涩难明的文字来表达。”这种追求,从很多年前就开始了。很多年前,我还不是一个写作者,是一个在题山题海中摸爬滚打的语文老师。我给孩子们讲阅读训练,有一篇是左拉《在莫泊桑葬礼上的演说》,一段话深深打动了我:诚然,绝不应该限制艺术的天地:应该承认复杂派、玄妙派和晦涩派存在的权利,但在我看来,这一切不过是堕落,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说是一时的离经叛道,总还是必须回到纯朴派和明晰派中来的,正如人们终归还是吃那使他获得营养而永不会使他厌腻的日常必吃的面包。
李白的雄奇飘逸,杜甫的沉郁顿挫,李商隐的秾丽沉郁,都是极品,但是于我而言,都只能“心向往之”。我追求“朴素而优美,晓畅而深刻”,也是对于语言深浅的一种体悟。
语言的深浅,大致有四种境界:
深入深出,难免曲高和寡,仅适合专业领域的专门人才阅读;浅入浅出,于人于己,都是浪费时间;浅入深出,无异于欺世盗名,妄图以己昏昏而使人昭昭;深入浅出,是一种能力,也是一种修养,是千锤百炼之后的炉火纯青——是需要终生修炼的。
语言风格就像百花园,大家尽可以万紫千红,争奇斗艳,如果说,有什么共同标准或者说语言风格的普世价值的话,我认为,一定是简约。简约,是汉语的优良传统,也是审美标准,《老子》五千言,《论语》每一则都是寥寥数语,唐诗宋词更是精于炼字,惜墨如金。这在之前可能是受制于书写工具和传播媒介,毕竟在竹简上刻字除了是门艺术,也是个体力活。键盘输入本来就快捷,语音输入更如快马加鞭,不知不觉之中,现代人都成了长舌妇,絮絮叨叨,罗里吧嗦——我这篇为讲座而写的文章,有一万多字,真是恐怖。
因为记录,生命有痕突围四:分清传播媒体
古调虽自爱,令人多不弹。
书写工具和传播媒介,不仅是影响语言的繁简,而是颠覆了我们的写作方式。
我们把通过手机、电子书、网络等工具进行的不完整的、断断续续的阅读称作碎片化阅读,与之相应的,新媒体写作就是借助这些工具媒体而传播的写作方式。
为了表述方便,我们姑且把借助纸媒传播的写作称为传统写作。新媒体写作的方式和传统写作迥然不同。新媒体写作的选题,要有公共性——这样才能吸引最多人围观,要有思辨性——这样才能引起持续的关注,要有情绪性——这样才能煽情、才能引起别人转发分享的欲望、点击率才能迅速突破100000+。新媒体追求即时效应,哪怕事后证明是自己打自己脸,但是当初的写作,仍然是奔着奇险、偏激和撩拨大众而去,这属于典型的“过把瘾就死”。
新媒体写作的特点和传播方式,能够很好地解释网络上不攻自破而耸人听闻的谣言为什么辟而不净、愈辟愈多,很多名人莫名其妙地“被死亡”,而且还是死了又活、活了又死的那种连环死——为了在如烟似海的信息流中杀出一条点击率的血路,其他都可以牺牲、放弃。
开始,我们讨论的周冲,周冲为什么守不住?因为她现在是在进行新媒体写作,追求点击率,追求关注量,博了眼球,守不住初心,很正常的。
以大家非常熟悉的贾平凹的《风雨》为例,来比较新媒体写作和传统写作的迥异。
《风雨》构思精巧、语言优美,王君老师和司艳平老师都有非常精彩的课例,带领孩子们在课堂上咬文嚼字,渐入佳境。但,如果《风雨》这篇美文借助新媒体传播的话,其命运怕是像失宠的妃子,门前冷落鞍马稀——归根结底,有几个人愿意拿着一部炫酷的手机,静静地品读一个动词、一个形容词的幽微之美呢?同样是写“风雨”,大家更愿意看的,也许是这样一系列故事:台风拔起千年古柳、风雨中无家可归的猫都去了哪里、风雨中屋檐下惊现“苍蝇电线”、风雨过后池塘边下了一阵鱼雨……这就是贾平凹《风雨》中的诸多情景,在新媒体时代的惯常表达。
所以,如果大家有意靠近新媒体的,就要用新式写法;如果愿意继续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写,也要有充分的自信。时间如水,淘尽沙粒,留下黄金。那些时间带不走而沉淀下来的作品,会成为经典。
大家还给我推荐了的六神磊磊读唐诗、大老振读经典,非常火爆,传播甚广,但是,我以为过于娱乐和嘻哈。我喜欢严肃一点的写作方式和语言风格。“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谈。”也没有关系,写作毕竟是要先让自己愉快的。
2011年11月中旬到2012年6月30号,我坚持日更,每日一博,每篇都在2000字以上。有朋友好意提醒我:不要更新太勤,这样每日一博,很快就会枯竭。我当时想,哪里可能枯竭?明明什么都可以写呀!这正是无知者无畏,这种轻狂,这种自负,当时很可爱,现在看起来很可笑。没有广博而深厚的阅读,没有热情而深挚地生活,写作很容易变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从此之后,我要更认真地对待我写下的每一个字。
最近,亲爱的君师傅给我推荐了夏立君的《时间的压力》。他是中国作协会员,五十岁后专心写作,耗时多年,才写成《时间的压力》一本书。他写那些历史人物,一篇文章要写三个月甚至半年,因为他要广泛阅读他能够找得到的所有和这个人有关的史料。这样写出来的文章,自然厚重,深刻,有在时间里沉得下去的重量,真正是“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夏立君,是用一生在写作这一本书。
拿到这本书,我先读了《李陵:冰雪里的灵魂》。夏立君说,读他的书,一般读者可能有些隔,因为涉及到很多史实。我于是顺着夏立君写书的方式去读。我先认认真真地读了两遍《史记·李将军列传》,然后再读《李陵:冰雪里的灵魂》,读起来就不觉得隔了。读完之后,我再读司马迁《报任安书》,理解司马迁冒死为李陵辩护的勇气和为著书忍辱求生的坚韧;然后,又读了李陵《答苏武书》,读李陵自己的辩护;似乎还不够,又读了《匈奴列传》。至此,我觉得算是基本了解了李陵其人——记得很久以前读过一本历史普及类读物,讲苏武,是把李陵当作叛徒当作苏武的对立面来写的。不得不说,这是一种非常美妙的读书方式。
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绚烂之后的平淡和简约,是一种丰富的单纯和美丽!王君老师说,年轻的时候努力把文章写长,人到中年之后努力把文章写短,诚哉斯言!
六分生活,三分阅读,一分写作,我愿意,做一个成熟的阅读者,一个真诚的写作者——以此,和大家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