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似粥温柔的人
作者:黎荔
张大千不仅山水画笔酣墨畅、恣肆淋漓,花鸟画鲜活灵动、形神毕肖,仕女画也细致之极。我看他的笔下仕女,从容颜身段到气质都惊为天人,静若清池,动如涟漪,娴静娟好,衣袂飘飞,一派林下风度,遗世而独立之姿。为什么张大千能够将东方美人之“美”刻画得淋漓尽致、神髓逸出?原因无他,张大千“对于女性观察得很精密,能用妙女拈花的笔法,传出女儿的心声,这一点是他的艺术微妙,也是他在女性身上曾下了一番工夫的收获。”比如,对于外国人认为中国女子凤眼好看的审美认识,张大千自有一番见解:“其实大家都弄错了,凤眼并不是像我们四川人所说的‘丝毛绸子上拉了一道口子’那样的细长,所谓凤眼是指女人的眼神要温柔,不要瞪大眼睛,显得一副凶相。”这个见解就很独特,我觉得特别有意思,中国式审美中的凤眼,不一定是指眼形细长飞翘,而是要眼波流转如水,如水似蜜,如烟似雾,笼罩着她所凝视的人,她的一举步,一伸腰,一掠发,一转眼,都如蜜在流,水在荡……
可能只有大师才能如此入木三分地透过狭义上的“凤眼”形状,以眼神的种种流盼说出真正的“凤眼”含义。这种缠绵的眼神,其实并不容易遇到。孤独一生的文学大师木心就说过:“念予毕生流离红尘,就找不到一个似粥温柔的人。”
男人负责这个世界的强健,女人负责世界的温柔美好。“如果没有我们的声音,就没有合唱,如果没有歌曲,就没有开花的树林”。女性,是人世这繁华似锦的树林里的晨光、露珠和香气。天神和上帝都无比眷顾女性天然的温柔和甜蜜的魅力。但生活或多或少,会让她们在岁月流逝中失去某种弹性而渐渐扭曲变形。我们总是在那些生活中日渐姿态凌厉又张牙舞爪的女人身上看到,岁月最可怕的,从不是躯体的老化和无孔不入的皱纹的强势馈赠,而是将一颗曾经柔软的内心,变得枯萎、萧索甚至狰狞,而这一切都会渐显于面容眼神、表情姿态。“若要优美的嘴唇,要讲亲切的话;若要可爱的眼睛,要看到别人的好处”,如果一个女人希望自己的容貌变得更为温柔的话,就应该时时让自己处于一种温和柔软的心态之中,少一些愤怒、怨恨、嫉妒、强势等会使自己的五官凝结、坚硬的心态,而多一些温和、柔顺、愉快等使五官舒展的心态。看看那些躲过了岁月摧折、依然保持弹性的女子,是坚守本色,让她们活出了温柔与安好,善解人意,宽容忍让,谦和恭敬,温文尔雅。有的细心而又温存,像牝鹿一般温柔;有的像一道淙淙的流泉,通体内外都充满着柔情……人世间有百媚千红,我独爱这一种,让人欲罢不能的绕指情柔。
但举目四顾,我更多地看到,多少静逸与温柔,在现实中戛然而止。这是一个急剧发展的社会,关于家园和善良的梦想,一次次被粗暴地割刈,每个人都被时代裹挟而行,有所丧失,有所承受。我们有物理上的家,但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悉心创造温柔空气的个人世界,却抵不住外在世界的变迁。我想,活生生的人必须有情感,有体温,即使世上没有什么东西真的值得心灵所爱,而我们却必须爱有所及。不期待回报而去做该做之事,能够站在对方的立场上加以体谅,能够向弱者和有困难的人伸出援助之手,能够容纳人的弱点和不完美,时时为大自然的美丽和雄健而感动,拥有这样的温情,才能换来岁月温柔。坚强意志下才能拥有一颗经得世事的温柔之心。因为,现实主义者无法持久,除非她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者也无法持久,除非她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坚强与温柔并不矛盾。有力量、有自信的人才会坦荡地温柔。
无论任何时候,温柔和真情都是人们舍割不了的。木心晚年从美国归隐乌镇,面目全非的故乡,迎来了它驱逐又失散多年的双鬓染白的游子。此时木心在乌镇已无一个亲人。人生,家破人亡,断子绝孙。爱情上,柳暗花明,却无一村。这个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度尽波劫泯恩仇,他却说“诚觉世事尽可原谅”,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但不知去原谅谁”。在我的体会中,这就是极致的温柔。“即使吃了很多苦头,最终却可以笑着。”时时不忘胸腔之中,有一颗花儿一样温柔的心,从来都有。他的微笑如此温柔,像古老象牙上面的光辉,像一场鹅毛大雪落在幽暗的村落,像月光落在翻开的书页上。他用自己的双手,无限温柔地将这一世的坠落把握。就像河水奔涌冲进大海,最终会被温柔的包容消解。
落叶了,仿佛从那遥远的空中,
好似天国里的花园都已凋萎,
枯叶摆着手,不情愿地往下落。
在一个个夜里,沉重的地球
也离开了星群,落进了寂寞。
我们大家都在坠落。这只手
也在坠落。瞧:所有人全在坠落。
可是有一位,他用自己的双手
无限温柔地将这一切的坠落把握。
(里尔克《秋》,杨武能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