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江海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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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风最是聒噪,在水江村的竹林地噼里啪啦地晃荡。隔着的厚墙和墙外宽阔的凉坝,也不能使这喧哗声有丁点消融的迹象。
这热风一点都不明人心,没看着我正练习分篾么?真是讨厌死了。阿卫瘦弱的身体在翻墙而来的热风中摇摇晃晃,手里的活计也就停了下来。院子里满是竹子,楠竹、慈竹、水竹、箭竹,有的斜倚在墙,有的成捆卧地。一个月前,天气还不太热,爷爷从村里各个地方砍来给阿卫上课用。竹子的妙用,阿卫早就在耳濡目染之下有了定论,爷爷一讲,他就更加透彻了。
“在篾条手艺中,最常用的是楠竹和慈竹。楠竹纤维粗韧,适合做竹筐、箩筐、筛箕、筷子等粗糙的农具。慈竹纤维细软,方便塑形,极为精通精细编织,比如筲箕、簸箕、蒸底、晒席。水竹光滑细腻,贴肤感受最好,适合制作凉席、睡席。而箭竹质地坚硬,不易折断,多用于制作工具手柄。”爷爷教授学问起来,头头是道,一点不像文盲。末了,爷爷仰头望天,花白胡子微颤,“这选竹子跟娶媳妇一个道理,得精挑细选。”
阿卫知道爷爷又想起了奶奶。他没去打搅,静静地等风小些,心思却在前两天饭局的事上。那天,小薇的爷爷打了只野猪,请家里人吃饭。在去的路上,阿卫还有些迫不及待,胸腔里鼓鼓地跳。可一上桌看到小薇,就恨不得不吃饭,恨不得早点回家。他只好埋首,特意选择小薇对角位置坐下,离远点,免得又被大人当做笑料谈资。饭桌上,爷爷们喝酒聊天,欢声笑语接连不断。临近饭局结束,爷爷提到一件事,“卫娃儿削了些筷子,咱用不着那么多,明天给你们带点来用。”小薇爷爷被高粱酒染得满脸通红,眼神迷离地看着阿卫,朝他不停地点大拇指,“还可以嘛,还可以嘛,后头也是个大篾匠了。”阿卫被这么一夸,有些分心,瞄了一眼小薇,见她正给她的爷爷夹菜。没见着她对自己的赞许,阿卫便伸筷子到小薇面前夹菜。小薇爷爷哈哈笑,续了酒话,“你看看,你看看,卫娃子拿筷子跟薇娃子一样长短。哈哈哈,老家伙,依我看,咱以后不愁一起喝酒的日子。”
这句没来由的话让众人都懵了一圈,什么跟什么嘛。只有小薇将拿着筷子的手放到眼前,看了又看,看不出什么结论便从她爷爷手里夺过酒杯,几滴高粱酒抛洒而出。小薇瞪着骨碌碌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问,“爷爷,你说清楚,你跟吴爷爷喝酒的日子,跟我俩拿筷子有什么干系?”
小薇爷爷笑着从小薇手里抢酒杯,被小薇轻松躲了过去,“不说,才不给你喝。”小薇爷爷抹一把被酒沾湿的胡子解释说,“咱苗家自古以来有个说法,小妮子吃饭拿筷子,拿得长嫁得远。男娃儿拿得尖丈人近。看看你跟卫娃子,拿得短,还拿得一样短,这不一家人嘛。”阿卫轻松听出其中的戏谑之意,缩回拿筷子的手,调整指节,握在筷子头处。他的眼角余光扫描到小薇,她嘴瘪眉皱,鼻孔出气,不稍一会儿便掼下筷子气哼哼地离席了。这一举动惹得两位老爷爷呵呵作笑,都说这小妮子是害羞了。
阿卫回想起他将手挪动到筷子头时,小薇的眼睛是由弯变圆的,嘴角也是由弯变瘪的。哪怕是用余光阿卫也看得清楚,小薇狠狠地瞪了他。此后的这几天,他们一起去镇中心学校时,阿卫的脚步赶不上小薇。两人有了距离。
“卫娃儿,你发什么呆?”爷爷的声音将阿卫从坠落的思绪拉回,“剥篾最忌走神,容易削指头。”阿卫脸顿时红了一片,晃晃手里的篾刀,立马对准篾条,练习剥篾。
爷爷手里也拿着篾条和篾刀,他要为奶奶的十周年忌日做一幅江海竹画。爷爷说,借此契机,让长大了的阿卫见识下真正的篾条手艺。“竹条可剥两层,也可剥四层,两层的叫竹青层和竹黄层。看,这一层是竹青层。”爷爷将篾刀挨近破开的竹条,竹条搭在他鼓起黑茧小包的食指。左手拇指靠着竹条往前一送,右手篾刀抵着竹条往后一划,嗤啦一声,竹条便如刀切豆腐般变成两半。爷爷手里拿着青色那层,薄如蝉翼,即是竹青层。“咱家里的簸箕、晒席、凉席都是用竹青层编的,竹黄层嘛,不剥第二次就作柴烧,也可以做篱笆。”爷爷将手里的竹青层扔到一边,复又拿起带着竹关节的竹黄层,将篾刀抵在头上,“四层在这两层的基础上,将竹黄层再细分为中篾层、细篾层和外篾层。无论是竹青层还是竹黄层,按厚度又细分为粗篾、中篾、细篾。粗篾做篱笆、竹筛、背篓。中篾做篮子、斗笠、筲箕。细篾才能体现一个人是不是真正的篾匠。细篾可细到一张纸厚度,给你奶奶做的耳坠啊项链啊还有浮雕画啊,都是用细篾做的......”
阿卫并没认真听爷爷的讲解,他的视线全集中在爷爷干柴般的手指。只见爷爷左手捏着竹黄层,右手捏着篾刀,视线投向院门外,双手一送一划,薄如纸张的细篾便应运而生。阿卫甚至没看清爷爷的动作,没能理解如何下的刀,如何掌控的送篾,如何改变手指方向。
“你要是学会细篾手艺,世上没什么事情是困难的了。”阿卫抬头,爷爷脸上接住了西方的余晖,一片桃花在干枯的树皮绽放。“你爷年轻时还是雇农,就是靠这门手艺才有了你奶。你奶啊,可是个富豪人家,十里八乡的地主乡绅,哪家富公子俏少爷不排着队提亲。”
爷爷跟奶奶的故事,阿卫早听过好几遍了。他知道爷爷是靠着那幅江海竹画俘获奶奶的芳心。奶奶五周年忌日时,阿卫见过那幅江海竹画。橘黄色的天空穿插着金色的阳光,洒在黄绿色的山林之上,熠熠生辉。两座山林间雕着一条深绿色小河,小河从橘黄色天空尽头蜿蜒而出,由窄变宽,驮着一叶扁舟。灰色小舟上有一对青年男女的背影,绿肥红瘦,若隐若现,使得静谧唯美的画面勾勒出一抹灵动。那是一张作业纸大小的竹编浮雕画。爷爷解释过,它用刮青后的竹青层和中篾层破成细篾,再拉成细丝为基,以斜纹编织打底,用穿插手法在打底面编出浮雕画面。为了使图画逼真,爷爷还将细篾以水煮法分别染为绿、金、灰、红,再穿插着篾条本身具备的黄色,花费半年有余,才做了这么一幅江海竹画。但那幅画在忌日那天被爷爷烧掉了。他蹲在奶奶墓前,手指微颤地抚摸着画中的那抹红色,风呼过数次,爷爷才将画投进火盆。
“对了,爷爷,为什么要把那幅画烧掉呢?”阿卫为那幅葬于火盆的画惋惜不已。小时候不懂爷爷的举动,长大后虽懂得一点,可迷迷糊糊的。
“你奶喜欢啊。不给她一幅画,在地下等我的漫长日子,多没趣啊。”爷爷回答后仰头呵呵一笑,对阿卫说,“卫娃儿,等你学会细篾手艺,别说娶个媳妇,就是娶个公主也是很容易的。有个词怎么说来着?叫手到拿来。”
“爷爷,是、是手到擒来。”阿卫脸一烫,赶忙转移话题。他最怕听到“媳妇”一词,可家里人又总喜欢用这个词来打趣他。
“好好好,这个不是重点,娶媳妇才是。”
“我才不娶媳妇!”阿卫埋下头,大动作地削着篾条。
“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不娶媳妇呢?”爷爷将手中演示用的篾条扔掉,抬起头便看到躲在门外只露出半边脸蛋的小薇。
“爸爸不是没媳妇吗?”阿卫背对着门口,挥着篾刀滑来滑去,就是剥不开篾条。
“他没有媳妇?”爷爷朗声笑着,“没有媳妇,哪有你?”
这时候,小薇瞧见了爷爷在看她,脸一红,转身便跑。爷爷及时喊住她,“薇娃儿,你跑什么?卫娃儿在家。”
阿卫猛地转头,正对上门框外小薇转过来的脸蛋,刘海成撮曲贴额头,丝丝汗珠密布。
小薇闷哼瘪嘴将目光从阿卫的视线里挪开,对着爷爷晃动她手里的鞭梢:“我准备叫阿卫去抓竹笋虫的。”
“咋又不叫了?”爷爷笑着问道。
“我、我是看见阿卫忙着学习,就、就不打扰他了。”小薇又将眼神转移给阿卫,锐利了几分,“走了,等你忙完再喊你。”
阿卫已经在院子里学了很久,几次破篾都没找到技巧,心里烦躁。加上好几天不理会自己的小薇竟主动过来找他玩,是个很好和好机会。“爷爷,我能不能休息会儿?”
爷爷呵呵笑着点头,“去吧去吧。”
阿卫把篾刀往地上一丢,飞也似的跳起来,“等我,我帮你抓害虫。你带绳子了吗?”
小薇脸上的汗珠突然泛起霞光,唤醒了笑容。她从兜里掏出麻绳给阿卫,两人相视一笑,往屋后的慈竹林跑去。
屋后的一片林子全是慈竹。慈竹也叫子母竹,它们是一丛一丛地生长。嫩竹挨着老竹,高低作伴,老少相依,如同子孝母慈,不离不弃。慈竹越高越细,加上不如楠竹坚硬,因此,顶端往往弧形下垂,像钓鱼线。尤其是老竹开花后,一串串花穗如稻谷,将竹子挂弯了腰。风轻轻抚过,慈竹林便会应声而舞。
夏天,笋子一茬接一茬长出。慈竹笋口味不如楠竹、水竹,因此不常作为吃食。虽然村里人不喜爱吃它,但格外招竹笋虫喜爱。竹笋虫是阿卫和小薇夏天里最爱玩的玩具。这种虫子头尾小身躯大,像一个纺锤。双翅褐色有条纹,头部呈鲜艳的橙色。长着三对细长的硬足。最特别的是它的鼻子,又或者是嘴巴,像一个细长细长的钻头。它就是利用这根钻头钻进笋子,吸食笋子的汁液,破坏笋子成竹。这种动物还有个很有意思的事,当它突然受到攻击,或者突然听到响动,便会装死,趴在竹笋上一动不动。有胆子小的,没抓稳,索性从竹笋上掉下来。其实这些虫子是有翅膀的,藏在硬翅之下。只是一听到突然的响动,它们就忘记自己会飞了。阿卫和小薇用虫子的这种特性,拿着竹竿或木棒,悄悄地靠近它们,再猛然敲动竹丛发出哐哐声。虫子们也很配合,应声落地。两人便将虫子捡起来,用麻绳捆住脖子。等虫子知道自己的处境再张开翅膀飞翔时已成瓮中之鳖。
个把小时,两人就拴满满一麻绳。少则十几个,多则五六十个。竹笋虫不像其他虫子,它不仅没有臭味,还带着竹笋汁液的清香。飞起来时,翅膀笨拙地扇动,嗡嗡作响,声音短促响亮,比蜜蜂的嗡嗡声还温柔细腻。竹笋虫带着绳子飞来飞去,两人便跟着追,跑累了就坐在满是枯叶的竹林稍作休息。直到盆满钵满,两人才将虫子带回家,烧一堆柴火,将其烤熟,剥壳而食。
离别时,太阳正有一半盖上了山被。剩下的一半满脸酡红,将红色的醉意洒到村子里的竹林地。两人准备在两旁满是竹林的道路分别,分别前,小薇从衣兜里取出一个拳头大的红皮盒子递给阿卫。盒子里是一只竹编的竹笋虫。阿卫记得清楚,是小学时他送给小薇的。这个竹笋虫本来是爷爷送给阿卫当生日礼物用的,也使用细篾手艺,编织得栩栩如生。作为男孩子,阿卫对这些玩意并不感冒,于是才作为礼物送给了小薇。
“我不小心把它弄坏了。”小薇一脸愧疚的样子,“能不能帮我修好?”
阿卫接过盒子,竹笋虫采用竹青层编织而来,本是淡绿色的,因放得久,变得有些霉黑,有两条腿已经折断了。阿卫扫描好一阵,摇摇头,“我还修不来。”
“你编的箢蔸、背篓、筲箕、簸箕、凉席都赶得上爷爷了,怎么不会修呢?”
“因为我还没学会浮雕编呀。浮雕编可比编织农具难上千倍万倍。而且,我只会编农具,还不会剥细篾呢?”
“浮雕编是什么?”
“是爷爷最得意的手艺,可以做精细的饰品,还可以作画呢,比电视里的山水画还要美的画。”
聊着聊着,阿卫便将爷爷奶奶和江海竹画的事给小薇说了。小薇越听越感兴趣,拉了阿卫就在道路旁边坐下,撑着脸蛋听,也撑着脸蛋看太阳一毫米一毫米地落下。
小薇羡慕得不得了。她双眼放光,拖长着跳脱的语调夸赞着:“爷爷可真厉害,编的小动物已经很可爱了,没想到他还能编出画来。”
阿卫很得意,他提高音量说:“爷爷最喜欢奶奶了,他把那幅画烧给奶奶的时候,我心疼极了。爷爷在奶奶坟前还流了眼泪,说他老了,一时半会儿编不出大的。等十周年的时候,他要编一个晒席那么大的江海画给奶奶烧去。”说到这,阿卫神色黯淡下来,“可爷爷现在都不怎么动得了了,一弯腰,腰就疼,手脚也没那么利索,估计得花一两年才能编出那么大的画来。”想到爷爷手上的老茧,阿卫从地上跳起来,举着拳头信誓旦旦,“我要抓紧学会,给爷爷帮忙,为奶奶编晒席那么大的一幅画。”
小薇声音温柔下来,正如此刻柔和的微风,正如此刻柔和的微风波动竹林的飒飒声,她说:“阿卫,你真好。”
阿卫脸瞬间红了,颤巍巍地说:“你、你喜欢画吗?”
小薇开心地说:“当然啦,你送给我的竹笋虫我就喜欢得不得了,每过几天就要拿出来看看呢,太可爱了。更别说用竹子编的画,天呐,我要是能收到这样的画,保不定我会怎么喜欢呢。”
风应是越来越调皮大胆了,将竹林摇得哗哗啦啦,将阿卫的心摇晃得叮叮咚咚,他小声地试探:“我编的东西肯定不如爷爷,你会喜欢吗?”
小薇毫不犹豫地回答,“你送的我喜欢,要是你编的,再丑我也会喜欢得得不了。”
阿卫想起爷爷说过,爷爷一生中只给奶奶编织过浮雕竹画,他还说,浮雕竹画对于爷爷和奶奶而言,是一种信物。借着大胆的风声,阿卫的心噗噗跳着,“爷爷说,浮雕竹画,是一种信物。”
“那你给不给我编嘛?”
小薇的问询压过风声和竹林的飒飒声,在阿卫的耳朵里回旋,就像江上的漩涡。
最后一丝阳光透过竹林密密匝匝的枝叶,从细微的缝隙中撒下。风动,霞光便在道路上流淌,风跳,霞光便在两人的身上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