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场小说故事故事精选版

错爱

2018-07-25  本文已影响19人  3月里的小雨
错爱

1

不知从何时起,我总是喜欢找他剪头发。夏天的时候留短,冬天的时候蓄长。女人事忒多,无论长短都想整出些花样。理发师大都喜欢我这种女顾客,不是因为我貌美,只是可以趁机劝我多办个贵宾卡,再做个各式发型,外加花样百出的发质营养护理套餐。

而他并不是这样,话虽不多,人很温和,并不一味地推荐昂贵的洗发水,显得与店内的气氛不是很搭。如果戴上一副黑框眼镜,就成了一位小学语文老师的模样。

第一次找他,只是因为平时熟识师傅忙得不可开交,店里排成了长龙,各式型男索女都在店门口候着。冼头助理帮我洗完头发又吹干,之后又加了些许按摩,然而等候的长龙并没有缩短多少,于是我就打算换个时间再来。

临出门时,却瞥见他独坐一隅,一开始还以为他也是顾客。正要出门的时候,他突然开口对我说道:

“要不我来试试。”

我不大信任地看了他一眼,个子不太高,头发不长不短,五官却很清秀,说话的声音也轻轻柔柔,指甲像是认真修剪过,上上下下人显得干净利落。我不自觉地延缓了一下脚步,看他的眼神也瓷了一下,本已跨出店门的左脚又收了回来,随后他很自然地请我坐到了他的理发位上。

我对他说要去参加公司的庆功晚宴,你看什么样的发型比较适合。他侧着身子瞄了瞄我的正脸,又转头对镜子里的我说道:

“你是什么星座?”

我一愣之下差点笑出声来,头一次做头发碰到理发师问我什么星座。他见我一副像是见到外星人的表情,解释说什么样的星座就有什么样的性格,什么样的性格就有什么适合的发型。他见我不再吭声回应,犹豫了一下下,又忍不住问道:

“那你打算穿什么衣服过去?”

我从白色的理发布下面伸出一个指头,又指了指自己,一件色彩斑澜的吊带连衣裙。他在镜子里微微皱了皱眉头,好像嫌弃太过花哨,少了一些晚宴的庄重。我开始怀疑自己起来,不是怀疑自己挑错了衣服,是挑错了理发师。

“呃……”

我开始犹豫起来,想找个合适的理由离开。

“你一定是狮子座。”

他双手轻巧地按了一下我的双肩,眼神亮得像把剪刀。我还没来得及再说话,脑后喀嚓一声响,一绺长发从他的手指缝里滑落,晃悠晃悠到了地上。我啊地一声尖叫起来,满屋子的人都看着我。我跳下理发椅,跺着脚气急败坏地说道:

“阿生!我没叫你剪短发啊!”

他请我坐下,又小声解释那绺长发碍眼,影响整体效果。头发不是说越多就越好,有舍才能有得,这样做出来的头发,反而更有层次感,也显得比较独特,不能老是千篇一律嘛。

我将信将疑坐下,眼睛一闭,听天由命。他也不再出声,双手在我头上忙活着,指尖轻柔,技法娴熟。不大一会,便听他说好了。

我差点认不出自己,头上高高绾起了一个发髻,两颊垂下长长的两缕发绦,额前浅浅的刘海,吊带连衣裙的斑澜也恰到好处,整个人显得妩媚又不失端庄。我不由自主地对着镜子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刚好看到他站在身后一副紧张的表情,我回过头装出一副不满意的样子:

“你错了。我不是狮子座,我是巨蟹。”

“惨了!帮你剪成适合狮子座的发型了。”

他一脸失色,“要不,再帮你改改?”

“不了。我喜欢。”

我在镜子前扭了扭,满面春风地走了出去。

2

庆功晚宴上我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充满自信光彩照人,又不失青春活力。那是我职场人生极尽惊艳之时,鲜花团簇前程似锦。后来我常想,当时的那份自信从何而来,是来源于自己的美丽,还是来自于真实的内心。

去找他做头发的次数多了,人也慢慢熟悉起来。他叫阿龙,二十出头,高中未毕业就从内地小城来到这座城市,父母都是老师。这让同是教师子弟出身的我甚感投缘,大呼小叫地说难怪你这么懂我。他淡淡地一笑,眼睛却瞟向了门外。

街头矗立着一幢幢摩天大楼,写字楼深蓝色的玻璃外墙在盛夏的光芒下有些刺眼,他眯缝着双眼,头低了下来,细长的手指反复挑了挑我的头发,问我是不是这次剪短?我点了点头。他不再像往前那样健谈,反而有些沉默。只是手里忙活着,不时抬眼望一下镜子,看看怎么剪比较合适。

等他又一次朝我望过来的时候,我就问他为什么读了高中没去上大学?他手指头微微顿了一下,被锋利的剪刀伤出了一个口子。我赶紧问他有没有事,他摇摇头,自个儿去找了块创可贴贴上。

我闭着眼睛再也不敢多说一句,直到他说好了。镜子里的我俏皮可爱,神似影星奥黛丽赫本,又不失职业女性的精明干练。我拿起精致的女式拎包,小声对他说了声谢谢,他却没有看我,像是有什么心事。

快走出门的时候,忽然听见他在背后开口问我,你是不是就在对面那幢写字楼上班?我侧脸看了一眼说是啊。他又问我是不是在那家广告公司做事,我诧异地说你这都看得出来呀。他没再做声,只是把吹风机放到镜子旁挂好,回过头来朝我摆了摆手。

3

回到办公室,没什么人,大家还在午休。看见桌子上留了一张便条,领导叫我去办公室找他。领导年纪不大,三十出头。以前在内地当老师,前几年公司上市扩招文案,他在报纸上看到招聘启事,只身南下。凭借深厚的文字功底,再加上会来事,没过几年就独挡一面,坐上了业务总监的位置,在这座城市的广告圈内成了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也算是春风得意马蹄急。

我知道他对我有意思,去年的庆功宴上就端着红酒杯在身边转,说赵小姐你今年做得不错,销售业绩拿了个第一,像你这样的精兵强将公司再多几个就好了。他说的虽然是客套话,眼睛里却满满的是诚恳,喝酒的样子也显得彬彬有礼。我一向对他好感有加,便把高脚杯里的红酒一口给抿了。

他又说今天赵小姐的发型做得漂亮,人看上去很出挑。我俏皮地一笑,说难道只是头发的缘故吗?他扬手叫侍应过来,又从盘子里端了一杯给我。我还在等他的话,他忽然凑到我耳边上说:

“等下我送你回去。”

见我还在犹豫,他便和我碰了一下杯,叫我晚宴散后在停车场等他,他的那辆黑色大奔停在专属停车位。那晚我没去,不知道自己是怕别人说闲话,还是觉得发展得太快。

4

第二天上班,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只是逢年过节会收到大束的玫瑰花,祝福卡上匿名写着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前台阿芳总是拿着卡片问这是谁啊,三头两次的送,好像还蛮痴情。见我无语的样子,她又揪着我的手酸溜溜地说,好像是庄总监的笔迹哩。

我抢过卡片说阿芳你瞎嚷嚷什么,我心里头恼就恼这个,你要追我就明目张胆来追,犯不着这么偷偷摸摸。后来我转念一想,或许他担心办公室恋情曝光,毕竟身处高位,不能轻举妄动,但那样偷偷摸摸不是我所愿。

再后来又听阿芳说他在老家早已结过婚,还有一个小孩,心里面就更凉凉了。以后有玫瑰花送到公司前台来,我也不去拿,乐得阿芳收了,还一个劲地劝我,说什么结了婚的男人才有魅力,人家对你好就行,像庄总监这么好的条件,金山银山地不愁吃穿哩。

虽说我爱慕他的才干,心里有些放不下,但总不能往火坑里跳,于是私下里也再不接他电话。他并不是自己顶头上司,平日里也甚少单纯工作业务上的联系。

我把便条折了又叠,叠了又折。也许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他叫我去办公室只是工作上的事。不是前几天公司有人说业务一部多出个部门经理空缺,传言是非我莫属,莫非他找我是为了谈这个。阿芳这时从我的身后闪了出来,一把抢过我手中的纸条,小声说道:

“我的奥黛丽·赫本小姐,是不是要升官发财了啊?庄总监要考察你哩。”

我一边气恼地朝她挥了挥手,一边走进了庄总监的办公室。后来阿芳说我出来时的样子很难堪,头发散乱,衣衫不整,还笑我在庄总监面前是不是情难自禁。

我拧了她一嘴,说那就是性骚扰,姐们可不能为了一个部门经理的职位,就把自个儿卖了。阿芳还在那里哧哧地笑,我忽然觉得她讨厌起来,就凶巴巴地对她吼道,信不信老娘也扇你一大耳刮子,包准比扇那姓庄的还狠。阿芳吓得吐了一下舌头,赶紧一路小跑回去了前台。

我打开电脑,写了一封辞职邮件。临发出的一刹那间,我又犹豫了,自己并没有犯什么错啊,要走的也是他庄总监。我跑去前台倒了一杯咖啡回来,阿芳也不知去了哪里,总监办公室里,似乎有人正透过百叶窗向外张望。我抬头挺胸地坐到电脑前,把辞职信改成了投诉信,发到了总裁邮箱,并转发了给公司各个同事。做完手头上的这一切,我喝下了那一杯没加糖的咖啡。

5

接下来的日子很平静,只是同事看我的眼神有些异样。阿芳不再像往常一样得闲就跑过来和我说话,反倒有意无意地避开我。有时上班下班在电梯里遇到庄总监,他还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按着电梯门让我先进,出电梯时请我出先。

我倒不安起来,自己的那封投诉邮件像是扔进了大海,一点波澜都没有。我不甘心,连续向总裁邮箱发了几封邮件,最后总算回复了,说已转人事部处理,还请我稍安勿躁。

同事肥仔告诉我,外头有风言风语,说你为了当上业务一部的一姐,煞费苦心照着赫本那外国妞剪了个短发,特地寻了一个比较少人的中午,搔首弄姿地跑去找庄总监聊骚。

大家都知道庄总监喜欢巜罗马假日》安妮公主那种型,平日开口闭口自诩派克在世。他有家有口又见过世面,戏里戏外拧得清。你一进他门,他就估摸出了你的来意,对你的投怀送抱油盐不进。只是好言好语解释,虽说你去年表现出色,业绩有目共睹,但这业务经理的职位不是他一个人话事,公司自有公司的安排。

又说你当时一听之下,一张俏脸翻得比那纸书还要快,叉着细腰说老娘天下第一,全公司上上下下就没有比你更适合的。庄总监向来坚持原则,为人正派,又不怕得罪人,只是耐心耐烦反复向你说明,公司用人不光只看个人业绩,还要看方方面面的综合管理能力。

听说你便在他面前突然卖疯撒泼起来,庄总监脾气再好,再有耐心,也经不起你这般闹腾,只得礼貌地请你出去。谁知你却突然撕开了自己衣领,弄乱了自己的头发,冲出办公室来了个恶人先告状,说他性骚扰。肥仔说完朝我撇了撇嘴,双手一摊,又耸了耸多肉的肩膀,一副所遇非人的表情。

我嗬嗬冷笑一声,“那总得讲讲证据吧。”

肥仔一听来了兴趣,瞪大了眼睛,半边屁股从办公桌上挪下来,凑过来问:

“什么证据?高清无码还是制服诱惑。”

我戳了一下他的额头,“老娘一脚踢飞你。”

糟糕。那张黄色小便条早已不知去向,这下我可是真的口说无凭了。不过阿芳可以帮我作证,庄总监叫我去的办公室。再说平时送的那些玫瑰花,还有卡片上的那些甜言蜜语不都是证据。肥仔看我的脸色阴睛不定,就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我烦燥地拨开他的手腕,突然又抓着他问:

“这几天怎么不见阿芳?”

这下轮到肥仔嗬嗬了,他蹭了半边屁股到办公桌上,翘起二郎腿,一脸神秘地说道:

“赵姐。这事你可问对了人?”

他看了看四周,捂着嘴小声说道:

“被炒鱿鱼了。”

“啊?我半天没回过神来,说道:

“不是一直都做得好好的吗?再说这些天也没看到她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啊,除了老是躲着我。”

“还不是因为你?”

“怎么说?”

肥仔一副不明而喻的样子。

我不禁心生内疚,没想到这事殃及池鱼,把她也牵扯了进来。一个前台小姐的去留,还不是他庄总监一句话,闷声不响地开走她好让我死无对证,跳进了黄河也洗不清。这庄总监平日里看上去斯斯文文,道貌岸然,彻头彻尾却是伪君子一个,心狠手辣之徒。阿芳她好多天来对我爱理不理,想必是由此怨恨了我,怪我带来了霉运气,让她惹上天大的麻烦。

肥仔见我眉头微蹙,似是苦恼不堪,伸手掸了掸我落在额前的头发。

“都是你这头发惹得祸。”

“得!得!得!”

我不耐烦地打落了他的手。

6

阿龙听我讲完,说你们公司事还挺多,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成了罪𣁽祸首。他又一边帮我系理发布,一边问,庄总监这名字听上去有些熟,不如改天叫他去会会,也算是见见世面,看看写字楼里面的精英人士到底是怎么混的。我仰着脸望了他一眼,说你这是想要为姐们出头么,就你这身板,他一个顶你俩。他没有接话,拿起了镜台上的剪刀,咔嚓咔嚓地对我说道:

“那你打算怎么弄?”

“弄什么啊?”

“你的头发啊。”

阿龙对着镜子笑了一下,样子有点儿坏。他挽起袖口,露出手臂上一朵玫瑰花纹身。见我盯着他,他又有点不好意思,赶紧把袖口褪了下去,眼里却闪现出那么一点儿桀骜不驯。不知怎么,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撩拨了一下,红了脸说道:

“还以为你要把那姓庄的怎么样呢?”

“别脏了我这把剪刀。”

他突然放下剪刀,表情硬得像块石头。

阿龙帮我再把头发修短了一下,奥莉黛赫本的娇俏不见了,少了几分阴柔,多了几分中性的帅气。阿龙看我的眼神有了变化,拿起啫哩水对着自己掌心喷了喷,又搓了搓,我额头前的刘海也被他刻意抹到了一边️。

“这样他就不会再欺负你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他指了指镜子,里面的我显得英气勃发,一副假小子的模样。我看见自己在镜子里叹了一口气,他在背后轻轻地按了一下肩膀,我感受到他指尖传过来的力量。我抬起头,突然发现从某个角度望去,自己竟和阿龙有几分相似。

如果世上真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只需要把头发再剪短那么一点点就什么都过去了,那样该有多好。可现实并非如此,刚走出阿龙的理发店,就接到了庄总监的来电。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庄总监在电话那头对我说非常抱歉,他也不想看到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但既然发生了,他就愿意和我一起去面对。我悄悄地按下录音键,没想到他突然警觉起来。说电话里讲不太清楚,想请我去海滨西餐厅吃个饭,大家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谈一谈,还说什么一言为定不见不散。

我未置可否地挂掉了电话。回头却望见阿龙在门口看着我,一脸忧心冲冲的样子。我心里头莫名有些感动,便朝他挥了挥手。

7

那天我还是去了,是阿龙陪我一块去的。我勾着他的胳膊走进西餐厅的时候,庄总监显得很诧异,不过他很快就平静了表情,还说这不是对面理发店的阿龙吗,又说赵小姐越来越帅气了。阿龙低着头没有吭声,一只袖口挽上又褪下,不时露出腕口上那朵玫瑰花纹青。他坐到庄总监对面,接过我手中的小拎包,直到我在他身边安安稳稳坐下,眼神才从我脸上挪开。

他抬头望了望庄总监,说他看上去有点儿面熟,似乎在哪见过。庄总监咳嗽了两声,我经常去你们店里剪头发嘛,还夸阿龙手艺不错。阿龙便说庄总监您这就过奖了,我没这个福气,您每次来店里的时候,我碰巧都没空。庄总监瞄了我一眼,扯了扯领带,叫我喜欢吃什么只管点。

我说我不饿,今天找我来到底有什么事。不知是不是我头发太短的缘故,庄总监看我的眼神不太自然。他又对阿龙说,赵小姐和你看上去有点挂像,像失散了多年的姐弟。庄总监的脸背着餐厅里的光线,看上去有些阴暗。我不由得朝阿龙身上靠了靠,阿龙搂着我的脖子对他说你想多了,赵小姐是我新认识的女朋友。

庄总监笑了笑,合上了菜牌,叫服务员先送三杯白开水过来。他向前凑了凑身子,一脸诚恳地说我是个难得的人才,又反复强调这升迁的事的确不是他一个人说了算。不过他会尽力向公司总裁推荐我。但如果我这样不计后果,再闹腾下去,最终的结局对谁都没好处。

对于他这番话,我没有感到意外,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回应。倒是阿龙在一旁开了口,说他是有妇之夫,怎能见色起意。庄总监连忙申辩说没有的事,叫他不可四处乱说。又说赵小姐你也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这样的事不能开国际玩笑。

他侧过脸表情严肃地对阿龙说道,我一直很欣赏赵小姐,也向来尊重她。那天我在办公室,确实提及过业务一部经理职位。我看她志在必得,就先给她吹吹风,公司这次有可能会请空降兵,让她有个心理准备。

庄总监的语气急促,和平时的温文尔雅大相径庭。他挥舞着双手,一个劲地向阿龙解释当时情况,我倒成了旁观者。想来也是,阿龙所在的理发店,来来往往的人多,平日里经常去光顾的同事也不少,光凭这些闲言碎语也可以把他唾成原形。

阿龙搂着我脖子的手松了松。我听得却有些气恼,把水杯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起身说走,别再在这种人身上浪费时间了。庄总监的样子显得很无辜,胳膊肘支在桌子上,不停地抚摸着下巴骸,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

阿龙拉了拉我的裙摆,一个劲说还是问清楚比较好,不能就这么轻易放过他。他用眼神安慰我坐下来,我只得默默地坐回原位。西餐厅明亮的射灯打在阿龙的右脸上,他看上去更加瘦弱,脸色更加苍白,手腕上那朵玫瑰花纹青执拗地忽隐忽现。

我有点后悔让他参与进来,毕竟写字楼里的阴喑不是他所能理解。他搂紧了我,直视着庄总监,问他那天在办公室究竟对我做过什么。庄总监喝了一口水说没有,他突然显得不耐烦起来,盯着阿龙的眼睛说你瞎掺乎作什么。

“如果我偏要呢。”

阿龙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从窄脚裤屁股兜里掏出一把黑柄刮胡刀,啪地打开了它,亮出锃亮的刀身,在自己大腿上擦了擦。

“不要!阿龙。”

我赶紧抓住他的手。

庄总监的脸唰地一下变白了,他差一点扑过来。阿龙把刀口横在自己手腕上,他见状只好怏怏地坐了回去。

“别紧张。”

他瞅了庄总监一眼,又冷冷地说道:

“你配不上它。”

阿龙柔软的手指娴熟地在空中旋了一下剃须刀刀柄,雪亮的刀刃轻轻刮着那朵玫瑰花纹青。他纤瘦的手臂光洁细腻,玫瑰花的艳红在刮胡刀的冷光反射下分外耀眼。阿龙见我一脸受惊吓的样子,笑了一笑,眼里闪过一丝桀骜。

他把刮胡刀叮当一声扔进前面庄总监的水杯里,突然站起身来,凑过去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庄总监抬头望了望阿龙,又回语了几句,脸上浮出谜之笑容,甚为古怪。阿龙铁青着脸坐了下来。我又看见庄总监逆光里那双眼神,飞快地瞥了我一下,迅速埋下头颅去,盯着杯子里的刮胡刀思索着什么。

我未见过庄总监这般模样,心里不禁生出几分好奇,我吃惊地看了阿龙一眼,低声向他问道:

“刚才对他说什么了?”

庄总监突然打断了我,像是要与我和解。

“赵小姐。你到底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但你起码差我一个公开的道歉。”

庄总监沉默了很久,接着说道:

“我考虑一下,明天给你答复。”

阿龙个子不高,我挽着他并肩走出西餐厅旋转门的时候,心里却感到格外的踏实。背后传来玻璃杯摔落在地的破碎声,声响大得有点儿夸张。我吃惊地回过头,庄总监云遮雾绕地看着我。

“由他去吧。”

阿龙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先送我回家。我侧着脸问他,说我还是有点好奇,你刚才对庄总监说了些什么,他怎么那副表情。阿龙连忙摆摆手,说话很脏,你这么斯文,就不要再重复一次了。阿龙转过身来,双手紧紧扶着我的肩膀,黑多白少的眼睛里有个小小的人影。我低下头去,听见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8

傍晚城市的街道成了车辆的天下,地铁站人依旧很多,像是全被那些长着四个轮子,屁股后头冒黑烟的铁家伙赶了下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座城市的地铁站变得像春运时火车站,各个入口挤成了几条长龙,等待的人们前胸贴着后背。

熙熙攘攘的人流一波波涌来,阿龙在身后拼命地护住我。我的细跟红色高跟鞋不知道被哪个冒失鬼踩掉了一只,干脆把另外一只脱了,拎在手上。我真想朝那些没头没脑蹿过来的脑壳狠狠地敲他一下,让他们知道老娘的厉害。

地铁站灯光这时突然忽明忽暗闪烁起来,高音喇叭里开始播报紧急通知,说是电路突发故障,正在抢修中,请大家稍安勿躁之类的话还未讲完,灯光闪了一下全灭了,广播也失去了声响。整个地铁站漆黑一团,骂娘声此起彼伏。

阿龙叫我别害怕,来了个公主抱。八点正到站的地铁正风驰电掣般地驶来,车门刚一打开,像泄了洪的口子,人群骚动着潮蜂拥而入。阿龙玩命似地把我塞进了门缝,我回头去牵他的手,他的身子僵硬,半张着嘴一动也不能动。我开始大声向他呼喊起来,车门却不合时宜地合上了。我的脸被挤压在玻璃上,借着车厢射出的微光,我看到车窗的幽暗里,阿龙身后一张阴冷的脸。

那张脸阴森得可怕,戴着卫衣的帽子,看不清他的眉目,只露出一个坚硬的下巴骸。他手里握着一把刮胡刀一样的东西,在黑暗中折射出冷光,刀尖正对准阿龙脑后。我脖子一酸,感到一阵凉意,这时车厢剧烈摇晃了一下,地铁开始启动。我看到那张可怖的脸在车窗玻璃上晃了晃,和阿龙的脸模模糊糊重叠在了一起。

地铁开始加速,阿龙的脸消失在站台的黑暗里,那个有着坚硬下巴颏的脸随之隐去。我急切得想用高跟鞋去砸车门玻璃,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去掏包里的手机,却发现自己早已被挤得丝毫动弹不得。

突然想起认识阿龙这么长时间了,却从未和他互留过电话号码。如今遇上这样的紧急情况,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干瞪眼。我一边责怪自己,一边担心阿龙的安危。情急之下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引得周围乘客侧目而视。或许我疯疯癫癫样子,惊到了别人,背后压力骤减,身后大约腾出了一个成年人的位置。我转过身来时,大家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脸上挂着受过惊吓的表情。

9

好不容易捱到下一站,地铁刚一停下,我便扒开车厢门立马冲了出去,一只手挥舞着那只红色细根高跟鞋,一只手去拨开人群。我光着脚丫子,跑在霓虹闪烁的大街上,像一个疯子。我感到身后有个人像影子一样跟着我,我赶忙停下来转过身,却什么都没有见到,只有三三两两走过的人群。我连续拦了几辆出租车都不停,像是没看见我似的,有些还亮着空车的标志。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是不是阿龙出了事,这让我有了一种出离世界的虚脱感,我索性撒开脚丫子一路狂奔。

跑到半路上遇见阿龙,他也正朝我这个方向急急地跑来,满脸担心的模样。他问我没事吧,又焦急地说刚才看到一个穿帽衫的人站在我身后,手里拿着把刮胡刀似的东西对着我后颈,凶神恶煞地朝他瞪眼睛,示意他别跟着我上地铁。他怕我出事,就站在原地没敢动弹。

我突然反应过来,为何当时站台上的阿龙会那副神情。车窗玻璃里看到的那个穿帽衫的人,原来就一直站在在自己身后。我看到的那张阴冷的脸,只不过是投射到玻璃上的镜像,我把车内车外搞混了。我大声叫唤,阴差阳错地引起了旁边乘客的注意,反而救了自己,难怪后来看到别人脸上都是一副怪怪的表情。

我有点后怕,阿龙却说没事有他在。我偷偷地望了他一眼,霓虹灯下他的脸五颜六色变幻着。我心中闪动,踮起双脚尖去吻他,他却别过脸去。我只好问他,那个戴着帽子的人是不是庄总监呢?阿龙连连摇头说不,自己的刀把儿上有个口子。我说不一定啊,如果是他呢。他捧着我的脸说,别再胡思乱想了,我先送你回去。我低着头不说话,一只脚踩到了另一只脚上。他又说差点忘了,得先去买双鞋给你穿上。我说我们去地铁站再找找,兴许能找着。他说不必了,来的时候看到前面就有一家鞋店,我们现在就去。还说那只高跟鞋即使找着了,估计鞋跟都踩没了。

阿龙带我到一家鞋店里,帮我挑了一双高跟鞋。鞋子和原来那双没有什么不一样,只是颜色不同。他告诉我巨蟹座有层壳,神秘高贵,应该配紫色。我说我神秘吗?说你自己还差不多吧。他低着头不吭声,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挠着头发,袖口里便露出那朵玫瑰花来。我捏着他的手腕问,是不是哪个女人看上你?他急忙缩回手,脸红了一下,很认真地对我说不是。我踩上高跟鞋,说你不好意思说就算了,我一个人不敢回家,你能陪我吗?见他犹豫不决,我又说要不就去你那吧,睡地板都行。

10

阿龙没有让我睡地板,在离理发店不远的高尚住宅区,他有一间不大的公寓,里面布置得很精致,还有个小小的阁楼,从窗口向外望去,可以看到江对面的灯塔。灯塔在夜色中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迷离了江面。远处江边有流浪歌手在唱歌,破旧的音箱飘出那首《屋顶》。

我有些吃惊地问,这里一定很贵吧。他说自己是住不起这么贵的房子,有个朋友前不久出国了,舍不得放租,房子空着又生怕长白蚁。这里靠江,每到梅雨季节,碰到刮风下雨,江边就飞来很多长了翅膀的飞虫。有人长住房子情况要好些。他扔过来一双粉红色大码拖鞋,说不计较的话,就睡阁楼上,下面有些乱,他也没空整理。

他淡淡地说着,脸上不是很自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我也不好多问,只是脑子里还是忘不掉车窗玻璃中那张阴暗的面孔。阿龙突然很热真地说他睡觉会打鼾,不会吵着我吧。我笑着摇了摇头,说我会把上面阁楼的门关好,一只小虫子也飞不进来。他也笑了笑,说那只虫子好可怜。他扔过来一套卡通图案睡衣,说要是困了就先去洗洗吧,我晚点再去。

从浴室出来,发现他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我不想吵醒他,顺手拿了床毯子给他盖上。我检查了一下门窗,蹑手蹑脚爬上了阁楼。江边的灯塔熄了,整个城市重新陷入浓浓的夜色中,江面泛着粼粼的冷光。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窗外流浪歌手的声音也渐渐远去,阁楼的黑暗深深包褒着自己。

我想着这些天遇见的人发生的事,心里面越来越害怕,不由得紧紧抱住了自己。窗外似乎有什么东西悉悉索索地在响,我睁大眼睛望去,江边马路上什么都没有。我扯过薄毯蒙头倒下,还是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在耳边越来越清晰。我凝神倾听,像是电唱机里发出来的声音,有把低沉的男声在唱,夹杂着钢针摩擦唱片咝咝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地刺耳。我想去叫醒阿龙,却听见下面响起了一阵雷鸣般的打鼾声。我心里反倒平静下来,又躺回去床上。可没多久,夜半歌声又在耳边响了起来。我捂着耳朵蜷缩成一团,声音越来越大,像是有人捏着嗓子在唱:

妈妈看好我的我的红嫁衣

不要让我太早太早死去

啊~~ 啊~~ 啊~~

夜深 你飘落的发

夜深 你闭上了眼

这是一个秘密的约定

属于我 属于你

嫁衣是红色

毒药是白色

但愿你抚摩的女人流血不停

一夜春宵不是不是我的错

但愿你抚摩的女人正在腐烂

一夜春宵不是不是我的错

歌声突然停了,我从指缝里向窗外望去,外面窗玻璃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张玫瑰花贴纸,像极了阿龙手臂上那朵,在清冷的月光中诡异地绽放。我再也忍不住大声地叫喊起来。

11

阿龙听到我的哭声,从楼下冲了上来。他扯亮了阁楼上的吊灯,问我怎么了。我指了指玻璃窗上的玫瑰花图案,他睡眼惺忪的样子一下警觉起来,打开窗户向外察看。我战战兢兢地偎在他身边。凌晨的江边,一个人都没有。远远的地方,有巨大的货轮的影子停靠在港口,趴在水面上一动不动。江边的马路上有偶尔急驶过的车辆,雪亮的远光灯扫过江边的扶栏,一个流浪歌手靠着小拖车上的音箱睡着了。

我对阿龙说刚才听到有人在附近唱歌,是个男人的声音,像唱片里发出的声音。阿龙说应该是那个流浪歌手在唱吧,每天晩上都会唱一些奇奇怪怪的歌。我说应该不是,像是房间里哪个角落发出的声音。阿龙说这里一梯两户,对面那家还没装修住人,长年累月地空在那。楼顶是公共天台,有人在上面种菜,物业劝不住,便在门上加了把锁,平时上不去人。我还是不解,躲到他身后,指着窗户上那朵玫瑰花哆哆嗦嗦说道:

“我刚进来的时候好像没这个。”

阿龙爬上窗台,伸手在玻璃外面摸了摸,手指头沾满了鲜血一样的东西。他放到自己鼻子下面闻了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侧过脸对我说道:

“这次加了点柠檬汁。”

阿龙的表情像是在享用一道美味。他笑着朝我伸过手来,臂上露出那朵玫瑰花纹青。我尖叫了一声跳开了。他的手掌赶紧伸开向下压了压,示意我别怕。

“只不过是番茄酱而已。”

“番茄酱!”

“可能是有人在恶作剧吧。”

“恶作剧?深更半夜地跑来恶作剧。”

“你不会怀疑是是我吧?”

我有点手足无措,不自觉地扣上了卡通睡衣最上面的那粒纽扣。睡衣上面印着卡通动画里的那只流氓兔,它一脸无辜地看着我。我抱歉地朝阿龙笑了笑,说不会。

“或许真是我呢。”阿龙也笑了笑。

我摇了摇头,说没可能也没必要。我又小心翼翼拉过他的手闻了闻。

“好像真是番茄酱耶。是致美斋的牌子。”

吃货的味蕾一旦被勾起,我像是浑然忘觉了刚才经历的害怕,又接着说道:

“嗯,还挤了点柠檬。”

“上次是烧烤汁。”

阿龙像是说漏了嘴。

“上次?”

“呃……”

阿龙一副无可奈何地表情,他解释道:

“只要有朋友留宿,就会出现玫瑰花图案。”

他晃了晃手腕,接着说道:

“有时在浴室镜子上,有时在马桶盖上,有时在门背后,有时在茶几上。不过像今晚在阁楼玻璃窗上出现,倒是头一次,是不是你太特别的缘故。”

我赶紧抓着阿龙的手,害怕他突然走开。

“那你没去报警?”

“报警?什么事都没发生,报什么警。我倒是觉得有趣。”

阿龙十指交叉,苍白的指骨节喀嚓作响。我看到一脸满不在乎,似乎很享受。

“你好像知道恶作剧的人是谁?”

我定定地望着他。他没有作声,别过脸望向江边。路灯下那个流浪歌手不见了,只剩下那只孤零零的音箱。

12

一夜无眠,在沙发上相对呆坐了一晚。天刚刚亮,我稍微收拾一下准备出门。阿龙说要不等他一下,他冲完凉就走。我说不了,已经打扰你太长时间。你也好好休息一下,昨天闹腾了一晚。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张嘴想解释什么。我凝神屏气地准备听,他又抿紧了薄薄的嘴唇。我叹了口气,噔噔走出门几步,又回过头来对他说道:

“赶紧找个地方搬了吧。这里靠江阴气重。”

他倚在门框上耸了耸肩,“听天由命。”

我很讨厌阿龙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又噔噔噔踩着高跟鞋跑了回来。

“这是鞋子的钱。”

我从拎包里掏出几张百元钞票。

“别这样……”

阿龙不肯收。

我把钱一股脑摁在鞋柜上。

“你把钱拿走,不然把鞋子留下。”

他轻轻搂过我,一副不容置疑的语气。

“你去送给喜欢你的狐狸精吧。”

我没好气地说道。

“ 狐狸精?”

阿龙像是没听清。

我试图推开他,他的手臂看上去不算粗壮却很有力量,像俩根棍子似地。我咬了他手一口,他痛得收回了手。我迅速弯腰脱下高跟鞋,塞进他怀里。

“既然什么都不愿告诉我。我们就不要再来往。”

阿龙看见我眼里噙满泪水,就没再作声,只是低着头收拾好鞋柜上散乱的纸钞。又在我身前半跪了下去,拿过地上两只相距甚远的紫色细跟高跟鞋,一只只地帮我穿好。他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说道:

“如果庄总监今天不给你明确答复,你再告诉我,我不会让他好过。”

他说话的语气有点儿狠,低着头不让我看到他的表情。他转过身去,准备带上房门。

“阿龙。”

我轻轻地叫了他一声,阿龙在门缝里蓦然回转过头来,有点儿吃惊。我踅进门缝,扔掉拎包,双手吊在他的脖子上,闭上眼睛,声音小得恐怕只有自己能够听见:

“吻我。”

阿龙的鼻息冰凉,好半天没有动静。我极不情愿地睁开眼睛,却发现他条件反射似地正往后缩。我又叫了一声:

“阿龙。”

“赵小姐。我……我配不上你。”

我仰着脸吻了上去,堵住了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他的喉咙发出咕噜的声音,细小光洁的喉节上下梭动。他空洞的眼神紧张地看了我一眼,像是为了看得仔细,腾出一只手到我额前,娴熟地把浅发抹成了一个分头。他深褐色的眼眸里有了一些亮光,我看见里面有个小小的人影儿,我知道那个人是自己。

阿龙伸脚关了房门,我左一只右一只踢掉了高跟鞋。俩人踉踉跄跄地滚到了他楼下那张床上,有股说不清的柠檬汁的味道。他似乎觉察到了我的不适,把我横抱起来,爬上阁楼,把我扔到床上。

13

窗外天际泛白,远远的江面汽笛声传来️。江边的灯塔在晨雾中忽隐忽现,马路上的车辆也渐渐地多了,卖早餐的小贩的吆喝声开始此起彼伏,太阳有些羞涩地躲在远处天空青色的云朵后面,犹抱琵琶半遮面。

我俩赤裸着身子互相探索。他小腹平坦,肤色苍白,看上去有些不适。不对,应该是有些羞涩,看上去他像是个刚上路的雏儿,对着我的身体束手无策。他的卑微似乎在我的美艳笼罩之下完全暴露无疑,也许这正是爱情的动人之处,让我感到浑身止不住地在颤栗。我用身子暗示他可以进一步动作时,他眼里的光却暗了下来,身体疲软,小腹上的肤色变得更加苍白,连手腕上那朵玫瑰花的纹青也像是平淡了下去。

我叹了一口气,阿龙伏在我的胸脯上。我轻轻地掀开他,从床上扯了一条薄毯,把自己紧紧裹上。我眯缝起眼睛望着窗外,江上日出渐渐红晕起来,从云底下射出千万道金色的光芒,透过窗玻璃照射进阁楼。我突然发现玻璃窗上的那朵玫瑰花不见了,转头要去问阿龙,却感觉自己两条长腿被人扯着死死往床沿后拽,后面有两只结实的胳膊紧紧地托住了我的臀部,有个身体硬得像根铁条。

我看见天空中有大块大块青色的云团,不断地翻腾扭曲,霞光最终刺透出一个深䆳的云洞。我感到身体里一阵阵撕裂般疼痛,不停不休地撞击着我的神经。我像是被人赤身裸体地攥在手里,在粗砺的石子路上拖行,淋漓的鲜血洒在穿过云洞的光芒里。我耷拉着头,随着身后的节奏晃动,恍惚中有朵玫瑰花在脑子里绽发,一张一翕。我觉得自己憋不住了,快要死去,喉咙最深处滚出一声闷哼:

“阿龙。”

14

那天早上我们从公寓出来,阿龙一直送我到写字楼下。他坚持要送我回办公室,我赶紧说不用。他说我脸色不大好,不大放心。我脸红了一下,伸手帮他整了整衣领,柔声说有点累。他的眼神闪过一丝不安。我对他说你还小,不要想太多。他说自己不小了都二十了。我摸了摸他的脸说你放心,姐姐不会缠着你。他却说巴不得。

阿龙说话的样子带着一点点稚气,嘴唇上毛茸茸的胡须在晨光中一根根清晰可见。见我直愣愣地望着他,他又说你不让我送你上楼是不是怕丢你脸。楼下大厅门口来上班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回应他。阿龙歪着头看我,我对他说一起上去也好,正愁面对庄总监。我伸手挽起他的胳膊,头窝到他肩上,仰着脸对他说道:

“还等什么呢?我的护花使者。”

前台换了一个姑娘,埋头整理着阿芳留下来的一堆文件。见我挽着阿龙的手走过来,一脸惊讶的神色。阿龙脚上蹬着一双锃亮的尖头黑色皮鞋,下身穿着一条窄窄的暗条纹七分裤,上身是紧身白色衬衫,胸前松开两粒钮扣,脖子上挂着一条细细的银链,显得与写字楼的气氛格格不入。我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他的手,低声对阿龙说道:

“你先回吧,中午一起吃饭。”

小姑娘的眼神有些躲闪,装作不经意问道:

“您就是赵小姐吧?”

“是的,我是。”

她看了看我一脸疑惑的表情,又指了指前台侧面墙上的光荣榜,上面有我的照片。

“赵小姐真人比照片还漂亮。”

小姑娘不失时机恭维了我一句,本地口音不咸不淡的普通话。我仔细打量了她一眼,像是刚毕业不久,看上去和阿龙差不多大,眼睛里透着城市女孩的精灵古怪。小姑娘瞥了阿龙一眼,白给了阿龙,黑给了我。她朝我露齿一笑。

“我是刚来的实习生,叫我黑妹好了。”

我笑了笑,挺有意思的名字。她的皮肤稍微有点儿黑,但配上她的笑容正好,很健康的那种。我不禁对她心生好感,说大家都是同事,不用太客气,有什么不明白的事情可以来问我,毕竟我也是老员工了。阿龙站在旁边半天没挪脚,我朝他蹙了一下眉头。他也正好看过来,碰了一下我的眼神,转头问黑妹:

“阿芳呢?”

“阿芳?不认识。”

黑妹泠冷地回答,又低头开始整理文件。

我奇怪地盯了阿龙一眼。

“你怎么认识?”

阿龙咳嗽了几声,挠了挠头。

“她也经常过来找我做头发。”

我释然地点了一下头。

“她被炒鱿鱼了,姓庄的干的好事。”

阿龙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说他先走了,中午在楼下茶餐厅等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里,黑妹胳膊肘支在台面上,脸湊过来问:

“赵姐。他是谁呀?”

见我没吭声,她又问:

“你男朋友?”

我瞪了她一眼,她赶紧捂住嘴。

我摆摆手朝自己座位走去,却听见她在背后恍然大悟地说道:

“赵姐。我知道啦,他是你弟。你俩挂像。”

我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转过身对她说道:

“不是。他是我男朋友。”

15

庄总监整个上午都不见人影,中午去楼下茶餐厅吃饭,也没碰到阿龙。跑去理发店,见他正忙得团团转,一群型男索女挤在靠门旁的凳子上,坐成了一条长龙排队轮候。问他吃饭了没有,阿龙说还没有,客人太多忙不过来。我以前熟识的那个师傅倒是落得个清闲,蹲在外面马路牙上抽着香烟。我跑去茶餐厅打包了两份烧鹅饭,一份给了阿龙,一份塞给了熟识的师傅。师傅一边说吃过了一边接了过去,说留着作晚餐也好。又嘬着牙花说阿龙这小子真他妈有褔气,人见人爱男女通杀。我赶紧问他什么叫男女通杀。师傅不无妒意地努了努嘴。

店里面阿龙正拿着吹风筒对着一个大背头呼呼地吹。大背头是个中年男人。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个黄澄澄的金戒指,上面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祖母绿。言语之间不时夹杂着本地粗口,不断地把自己的老母丢来丢去。阿龙卑躬屈膝在一旁侍候着,左手塑料筒梳翻卷起他的头发往后拉,右手吹风筒风口压在梳子的齿条上呜呜地响。大背头仰着脸对阿龙说道:

“前面路口新开了家店,找时间一起去唱K。”

“好啊。”

阿龙忙里偷闲瞅了一眼镜子,腾出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鬓角。大背头动了一下眉眼,又问阿龙:

“不如就今晚。我先定好房,到时来车你。”

“不用啦。我自己走过去就行,没几步路。”

阿龙压了些啫哩水在手心搓了搓,细细地抹在大背头的油头上。大背头伸手掐了一下阿龙的屁股,我看到阿龙的脸上浮起一层薄薄的绯红。他低下头翘起小拇指,把大背头额头前耷拉下来的一缕头发又抹了回去,表情专注又雀跃。

我在门口看着不大舒服,说饭都凉了,你还不快吃。大背头回头望了我一眼,大嘴一咧朝阿龙说道:

“丢你老母!都把上妹了。”

阿龙讪讪地笑着,解下理发布说是我姐。大背头站起身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碎发。

“龙龙啊,记住哦。今天晚上,不见不散。”

阿龙诺诺地应承着一边朝我便眼色。等大背头走后,他告诉我这个客人是老板朋友,平日里就这副德性,自己不过是逢场作戏。他扒拉了一口我递过来的饭盒,又招呼下一个女顾客。我心底不由地一酸,觉得他也不容易,帮人理个发还要陪笑。我问他:

“晚上你真去啊?”

“看情况吧。不会有什么事。”

他望着我,我没做声。

他又问庄总监今天有对我说什么没有。我说压根儿没见到他人影。阿龙的手势在女客人头上停顿了一下,发了一会儿怔,低下头去安慰我说可能他忙别的什么去了,看看下午怎样。我点了点头对他说这事你甭管了,我自己有办法。阿龙没有再说什么,只管忙乎手底的活计。

16

我走出店外,拨通了肥仔手机,问他看到庄总监回来没有。肥仔在那头说有看到,还看到那个啥了。

“什么啥不啥的?”

我对他的故作神秘感到很是恼火。

他一反以往地正经起来,声音低沉急促。

“赵姐。你赶紧回来,摊上大事了。”

来公司这么久,还未见肥仔如此慌乱过。有些朋友吧,平时就没个正经样,但是每每关捷时就急你所急,为你着想,替你分忧。天能塌下来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庄总监他又能玩什么花样。大不了老娘抬脚走了,换座庙宇继续念经。多年累积的客户人脉,才是我的安身立命之本。我故作镇定地回到楼上,看见里面同事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正对着电脑指指点点,面带窃笑。黑妹也从电脑前慌慌张张抬起头,像看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给了我一个尴尬的笑容。肥仔正低头在办公室门口来来回回,见我一阵风刮来,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眼,看了看后面,结结巴巴了半天。我才听清楚他的说话:

“你去哪啦?”

“没去哪。就在楼下。”

“发生大事啦。”

“是吗?”

我满不在乎地抬起手指甲看。

肥仔深吸了一口气,正脸告诉我。

“你的视频传网上了?”

“什么视频?”

我放下手指。

“你也太不小心了。”

肥仔叹了一口气。黑妺咳嗽了一声,摁掉电脑屏。我重新摁亮了它,黑妹赶紧躲去了一边。肥仔站在我对面,又低声重复了一遍:

“姐。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画面有些逆光,俯瞰的角度拍摄。屏幕上的窗户有一朵玫瑰花,玫瑰花下的床上,一个短发女人和阿龙赤裸裸扭成麻花。女人的脸靠近窗口,逆光下显得模糊不清,年纪比阿龙大,不断挑逗着阿龙。阿龙有些不适,像是一个刚上路的雏儿,一脸束手无策。女人似乎有点儿气馁,掀开伏在自己胸脯上的阿龙。

她装作生气了,扯了一条薄毯若有若无地裹在自己身上,又眯缝起眼睛望着窗外,江上日出的光射进阁楼,女人那露在薄毯上的部分便变得透明起来,晨风中风情万种。阿龙喘着气,似乎显得有些躁动不安。

一只手这时从女人头顶伸过去,抹去玻璃窗上那朵玫瑰花,女人的两条大长白腿被强横地拉到了床下,两只结实的胳膊托住她浑圆臀部,有个身体坚硬得像根铁条进入她的体内。女人耷拉着头,随着身后节奏晃动,发出略带夸张的呻呤。

女人的脸上虽然有拍摄角度产生的阴影,但从轮廓来看,稍微熟悉我一点的人,都可以轻易认出视频上的女人正是我自己。

17

我头脑轰地一下,闭上了眼睛,用手捂着额头。半天回不过神来。肥仔早已端了个纸杯过来,满脸同情地望着我。我望了望他,又望了望远远躲在一边的黑妺,再望了望办公室里装作若无其事的同事,我低下了头。我知道自己成了传说中的艳照门主角。我没有伸手去接肥仔递过来的水杯,甚至没有关掉视频。我挥手叫黑妹坐回她的位置,踩着着那双紫色高跟鞋,一脚深,一脚浅地冲去了洗手间,排山倒海地开始哭。

一定是阿龙,除了他不会是别人。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他没有理由这么做,不管他是不是真地爱我。我在心里一遍遍重复地问自己,一下子找不到答案。我对着镜子擦干浄眼泪,又从随身女式拎包里掏出发妆盒描了一下眼线,往脸颊上扑了扑粉。我左右看了一下自己,平静下脸,努力让自己看上去精神点,毕竟生活还得继续。我得先会会庄总监,不能让他钻这个空子。

庄总监挎着个公文包正要出去,我在他办公室门口堵住了他。他说有点急事要去办。我红肿着眼睛对他说,你事情再急也得先给个说法,你昨天在海滨西餐厅当着我和阿龙的面不是说得好好的吗?

“阿龙?”

庄总监笑了笑,回头瞟了一眼桌子上的电脑。

“楼下对面理发店那个?”

我看了看窗外,咬了咬下嘴唇。

庄总监请我进去在沙发上坐下,又叫黑妹沏壶好茶来。他亲自帮我斟了一杯,放在我面前。

“赵小姐,我可以按照你的意思去做。想让我怎样配合?”

庄总监的语气平稳,态度也很诚恳。

我突然一下子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自己做得有点过份了。我冷静地梳理了一下自己。那天中午,我看到他留在我桌子上的纸条,和阿芳说笑了一阵后,就去了他办公室。我敲了一阵门没人应声,正要走开,门却自己开了一条缝,里面伸出一只手来,把我拽倒软皮沙发上。

他中午喝了酒,满嘴酒气,压在我身上说赵小姐你太美了,心仪已久。我不喜欢被人强迫,我承认自己一直对他有好感。你好好对我说,我可能还会接受这份感情。他又说只要你愿意,业务部经理的位置是板上钉钉的事。我狠狠地抡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说就是你这个业务总监,老娘也不想当。

我把头发往耳后拢了拢。

“你得在全公司的人面前,向我公开道歉。”

“现在?”

他没等我回答就站起身,转身走向门外。我反倒犹豫起来。他见我没动,背过身去,站在门缝里一动不动,仿佛胜券在握。我突然意识到无论他怎么道歉,自己都输了,而且输得一丝不挂,无处藏身。

18

“你看了视频吗?”

他点了点头,我不看见他的表情。

他突然转过身来,想来抱我。我躲开了。他讪讪地退后了几步,很认真地说道:

“离阿龙远点。他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你认识他?”

“公司的人没几个不认识。他的理发手势还可以。”

我抱紧了自己。

“你是说视频是他发的吗?”

“这个可能性最大。”

从正面望去,庄总监的下巴颏线条坚硬,布满青色的胡茬。或许是因为刚刚刮过。看他一脸认真的表情,阿龙苍白色的面孔越来越模糊起来。我痛苦地蹲了下去。

“他这是为了什么呢?不可能。”

我摇了摇头。

庄总监蹲下身子,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我没有躲开。

“这个时候你更需要我。”

他另一只手也扶了上来,双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肩膀,他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出去和他们说清楚。”

“说清楚什么?”

我抬头望着他。

“说上次是我失礼,但我爱你。”

“你还有爱的资格吗?”

我一脸愠色地说道。

“怎么说?”

他抬起亮晶晶的额头。

“你不是早就结婚了,还有一个孩子?”

他苦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正在办离婚。”他又接着说道:

“我出去说明一下,对你我都有好处。至于视频,可以说上面那个女人不是你嘛。”

“可是……”

我犹豫起来。

他把我扶起来,看着我说道:

“这公司我说是,又有谁敢说不是呢。”

这倒是,总裁长年在国外,不管具体的事。

他又说:“人事部我去打声招呼,这业务一部经理的位置还是非你莫属。”

我拂下去他的手,走出门外。

19

我看了看时间,下午三点正,我得马上去找阿龙。

街头车水马龙,来往的人川流不息。隐约可见对面理发店阿龙忙碌身影,斑马线人行道红灯不适时宜地亮了起来,我耐心等待。四周矗立着高楼大厦,蓝色玻璃外墙亮瞎了人的眼睛。顶上一方窄窄的天空,没有一丝白云,连蓝色都没有。太阳隔在了写字楼的背面,站在巨大的阴影里,前路未卜。耳边响起红灯变绿灯计时器的嘟嘟声,像是一把小铁锤,一锤一锤地敲打着我的神经。

没等红灯完全变绿,我便走了出去。街对面理发店玻璃门后面,阿龙正帮一个中年男人剪着头发,男人对着镜子高谈阔论。阿龙不时点头微笑,剃刀细细地刮着男人腮帮。有碎发落到男人耳根上,他凑过去轻轻哈吹了一口气。脚步下意识在马路中央停下来,回想起这几天经历,总觉得有哪些地方不大对劲。就像眼前不断变化的红绿灯,不管是红灯还是绿灯,都在引诱自己前行。如果庄总监对自己来说是红灯的话,那么阿龙又是什么灯呢?两旁的车辆又开始启动,我赶紧闪回路边,扬手叫了一辆绿颜色出租车。

“去江边公寓。”

司机师傅在观后镜里朝我点了一下头,按下了计程表。江边公寓在附近小有名气,师傅看来比较熟路,一会儿就到了目的地。零钱不够,司机师傅说扫微信也行。我便加他微信付款,下了出租车。保安没拦我,显然他还记得我昨晚今早和阿龙一起出行过。我在门垫下找到了一把钥匙,阿龙早上说如果下班比他早,又害怕不想回自己家的话,可以先来他这里。

房间里还是保持原来早上的样子,我拿起他床上的薄被闻了闻,有一股清新袭人的柠檬香味。我慢慢走上阁楼,心开始扑腾扑腾跳得厉害。我退了下来,跑去厨房寻出了把菜刀,比我们平时家里用的菜刀窄了一半,想必阿龙一个人不经常开火做饭,只是买来偶尔使用一下。厨柜里各式调料酱料倒是非常充足,大都没开封。我的眼睛还算尖,一不留神看到了致美斋的牌子。我小心翼翼地把玻璃瓶子从最上面那层抽取下来,对着外面的光。

瓶盖是松的,还剩大半瓶鲜红的番茄酱,瓶口有手指涂沫的痕迹。我把菜刀紧紧握在自己手心,双手举起,一步一挪上了阁楼。阁楼的窗户早上忘记关,江风吹进来杂着鱼腥味。玻璃窗干净透明,一点玫瑰花的痕迹也没留下,像是从来就没有过。太阳的光线刺穿了玻璃,射进我的眼帘,有些刺眼。我眯缝起眼睛,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床边皱巴巴的淩乱,和我现在的心情一样。我双手紧握菜刀转过身,白色油漆粉刷均匀的墙壁一览无余。我上上下下仔细察看着,终于在左上角位置发现少了一块白色的漆皮,露出里面暗灰色的打底。一元硬币大小,像是被什么撕脱了。

伸头出窗外,发现阁楼与隔壁是连着的,共享一幅墙。隔壁阁楼窗户紧闭落满灰尘,看上去空置已久了。向下望去,是复式公寓下屋的阳台,阳台角落里还放着一张铝制人字梯,搁着一个网球拍还有一双耐克标志的球鞋。再往上看,是个天台,有高高的水泥栏杆,外墙上并无其他附着物,徒手下来并不容易。当然使用绳索器具也可以做到,但会引起较大的响动。

我掏出手机,搜了一下网络,一长溜信号中有一个非常强烈,那是阿龙的拼音字母。信号标志显示在手机左上角,三个稳定的粗黑弧形。路由器应该就在附近,我楼上楼下找遍了却找不到。那些视频应该是在身后左上侧角度实时拍摄,用强力胶临时固定的摄像头底座,关闭了摄像头显示灯,同步去了互联网。

20

昨天晚上,我显然被那朵玫瑰花还有那个男人的夜半歌声吓坏了,竟然没有留意到已经完全暴露在镜头之下。就算这些都是阿龙干的,那他总得有动机吧。我只得假设他和庄总监早就认识,而且俩人不是一般关系。为了摆脱我对庄总监的性骚扰指控,俩人在我面前红脸白脸地演戏,只为录下这些不堪入目的视频,传到网上先搞臭我的名声,那么庄总监就可以轻轻松松置身事外。无数八卦新闻早已证明,这种事情到最后吃亏的都是女人。

又记起了地铁中玻璃窗上阴沉的那张脸,他穿着深色帽衫,遮住了大半个脸,有着和庄总监一样坚硬的下巴,还有握在手中的那把剃须刀。可阿龙亲口对我说那个男人绝对不是庄总监。问他为什么?他说反正不是。我又说那把剃须刀不就是你扔在他水杯里的那把吗?他也说不是。说那把刀柄尾巴上有个缺口。我说刀柄他握在手心里呢,你怎么看得到。阿龙说看得到,他眼神儿好,比我看得清。灯光又暗,你车窗玻璃里看能看得清楚么?我想想也是,就没再多问。

现在回想起来,有点害怕。握刀的左手哆哆嗦嗦起来,我干脆把它扔到了地上,发出咣啷咣啷金属撞击地面的脆响。好像还伴随着隔壁阁楼开窗的声音,我右手抓着手机赶紧伸出头,并没有什么异常。有清凉的风吹过来,挂在窗户上的蜘蛛网缺口被拉扯得更加大了,颤巍巍地晃动。我在床边上垂头丧气坐下,努力让自己平静。

打开手机准备报警,食指对着绿色的拨号键犹豫了一下,决定先拨了肥仔的电话。手机信号不大好,话筒里的铃声断断续续。又拨了几次,好不容易才听到电话那头肥仔令人安心声音,他的声音担忧中有责怪。

“赵姐。你又一个人跑哪去了?”

“我出不去了……”

手机突然断了,嘟嘟嘟地响起了忙音。我低头看了一下屏幕,一格信号都没有。赶紧跑下阁楼,走到阳台,也是如此。连手机上的无线网络信号都不见了。我慌了神,赶紧冲过去开房门,却发现已经被反锁。我折回阳台,大声向楼下呼救,却没有一人抬头。公寓楼层实在太高,旁边没住人。住的人都是上班族,现在又是上班时间。喊出的声音被江风吹得直往上飘,江面汽笛声马达的轰鸣声糟杂得很。能听到江边的喧嚣,可别人听不到我的叫声。

21

巨大的恐惧一阵阵袭来,我哆哆嗦嗦地跨出阳台栏杆,双手紧紧抱住铁扶杆,踮起双脚尖站在窄窄地阳台外边沿上。低头看了一眼楼下,我头晕目眩,风吹得我摇摇欲坠。我定了定神,阳光刺激着我的眼晴,看不清楚房间里的黑暗。我害怕里面突然会跑出一个凶神恶煞来,耳朵也不由得响起昨晚那瘆人的唱歌男人的声音,不停回荡嗡嗡作响。

忘记自己正身处高空险境,松开抓住铁扶杆的双手去捂耳朵,手已经松了一半,才猛地意识到危险,又赶紧抓了回去。我把头深深地埋在自己手臂上,心情复杂地盯着脚上穿的那双紫色细跟高跟鞋。我不想就这样变成一只无脚的小鸟儿,永远落不了地。我抬起一只脚,脱下一只高跟鞋,直起身子,使尽浑身力气,朝着楼下江边人多的地方奋力扔去。

高跟鞋轻飘飘落在楼下草地上,风太大,根本就扔不过去。即使扔到江边的马路上,又未必有人抬头往上看一眼。就算有人往上看了,也不一定能发现我。我像只小鸟儿俯瞰着地面上的小人儿,他们黑点一样移动。我想像自己在他们眼里,也无异于挂在阳台上一块花花绿绿的布。果不其然,趁风小些的时候,我把另外一只高跟鞋扔到了江边的人行道上,有人吃了一惊,四下张望一眼,绕过鞋子加快脚步走开了。我挂在铁栏杆上束手无策,只能等老天开眼。

22

寂静里响起了清晰的敲门声,反倒一下子安心下来。我精疲力竭地爬回阳台,蹑手蹑脚走到房间门背后,猫眼里一片黑暗的模糊。有人在门外悉悉索索扭动门把手,我用身体抵住房门,低声问道:

“谁?”

“是我。”

听上去是肥仔的声音,我感到有些意外。

“我看到你了。”

我惊愕地看了看四周。

“别怕。赵姐,先开门。”

我说从里面开不了,被反锁了。

“那你把钥匙从底下门缝塞出来。”

我站着没动。

“赶紧。别傻站着。”

“啊!你怎么看得到我?”

我突然警觉起来。

肥仔在门外敲了敲猫眼的位置,我才注意到猫眼有改动过的痕迹。我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额头,猫眼被人故意反装了。钥匙踢了好几脚才从门缝底下踢出去。肥仔打开门,把我放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我跑到楼下草地上,捡回那只紫色的细跟高跟鞋时,他正从对面物业管理办公室里钻出来,朝我晃了晃手中的诺基亚手机,一脸得意。

“多亏了移动公司的同学帮忙。”

23

肥仔人不错,计算机通讯专业出身,自学的平面设计。毕业时好好的电信公司不去,非要跑来广告公司打一份平面设计的工,说这才是他的最爱。他总是与众不同,行事作风让人吃惊,连个手机也一用多年,黑色款诺基亚真可以拿来当锤子用。可能他风格太独特了吧,谈过几个女朋友都没成。他成天对我说是他不愿意,自己喜欢的是赵姐这种类型。我总是嗬嗬一笑,说你是笑我老吧,把我当诺基亚了。

“谢谢你。”

我抬头看了看他,那张胖乎乎的脸像一只憨厚的大熊猫。他腼腆地笑过之后,又关切地问发生什么事了。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对他说了一遍,他听得越来越迷糊,似乎在听我讲天方夜谭。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抓紧他的手问道:

“我该怎么办?”

他没有吭声,叫了辆出租车去阿龙理发店。

阿龙不在。

熟识的师傅说他接了一个电话就出去了,走得匆匆忙忙,连坐在理发椅上的女客人的头发都只做了一半。女客人嘟着嘴正一副气恼的模样,熟识师傅在身后显得无可奈何。肥仔悄悄地扯了扯我,问我要了阿龙的手机号码走了出去。不大一会儿,他又从外面跑了回来。

“奇怪。同学说他的手机定不到位。”

“是不是关机了?”

肥仔表情严肃地摇了摇头。

“除非手机没电。”

我拉着肥仔往外头走,阿龙是不是和大背头去了路口新开的那家夜店呢?我抬头望了望门外明晃晃的太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肥仔也劝我一起先去看看。果然还未开门,店门的把手上斜斜地挂着一块招牌,上面写着晚上八点开始正式营业。

“可能他真有急事。”肥仔在一旁安慰我。

“那我现在该怎么办?”我六神无主。

“早上我帮你报了网警,视频已经删除了。”

他搜了搜手机页面,像是再确认一次。

我感激地望了他一眼。他接着说道:

“发布者的IP地址我也查到了。”

“是不是阿龙?”

我闭上了眼睛,差点伸手去捂耳朵。

“不是。”

肥仔肯定地说道:

“IP地址显示是电信宽带用户。”

“然后呢?”

我凝声屏气等他继续往下说。

“物业告诉我整幢公寓大楼只有长城宽带。”

肥仔朝我眨了眨眼睛。

我才记起他才去过江边公寓物业办公室,想必是专门跑去解宽带使用情况。我听了反而高兴不起来,又开始担心起阿龙,怕他出了什么意外。如果视频发布者不是阿龙,那又会是谁呢。如果阿龙不知情,只是无意间拍下,又为何不见了墙上的摄像头,这不是欲盖弥彰吗?更离谱的是,连无线路由器也不见了,网络信号和手机信号也被屏蔽,显然是被人做了手脚。

我后怕地对肥仔说幸亏你来得及时,不然的话我还真不知道会再有什么事发生。肥仔也是一脸的担忧,说手机定位只能定个大概位置。他问了楼下保安,描述了我的模样。保安回忆了好半天,说可能去了楼顶那间复式公寓。还说房东出了国,现在是一个叫阿龙的在住。因为前些天刮台风下暴雨,阁楼屋顶进了水,阿龙下来联系修缮,所以还有点印象。保安笑得有点儿猥锁,说昨天晚上还瞅见他领一女的回来,短发长腿,穿着一双紫色高根鞋,挺得瑟的样子。

我脸红了一下。

肥仔接着说他敲了半天门,没人回应,心想是不是找错了地方。正要走,发现门上猫眼不对劲,被人反装了。他凑过去看,我吊在阳台上,光着一只脚丫,瞪大眼睛朝他这边看呢,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兔子。说完他笑了一下。

“现在我该怎么办?”

我又问他。我快疯了,脑子一片空白,反反复复这一句。

我和肥仔俩人站在夜店门口说了半天。里面闪出一个人来,以为我们是客人,就把门口的招牌反转了,说你们不如进来坐坐。开场还早,可以先点一些酒水嘛。肥仔赶紧摆手说不用,又回过头对我说他还有设计方案要赶。我也寻思已经出来一个下午,虽说业务员的考勤不是特别严格,但总得回办公室露个脸。我真心不想再回去面对庄总监,但我似乎已经无路可走。

24

我和肥仔一前一后回到办公室,一片安详宁静,各人在忙各人的事。黑妺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不停接打着电话,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倒是肥仔刚坐下就被庄总监叫去了办公室,出来的时候他告诉我,庄总监安排他以后和我搭档,陪我一起去跑跑业务。还说平面设计人员不能一味地闭门造车,要近距离接触客户,真正了解客户需求,才能做出切合实际的设计方案。我想想也好,现在自己早已成了一只惊弓之鸟,草木皆兵,没有一丝一毫安全感。有肥仔陪伴左右,心里要踏实得多。肥仔看上去一副不大情愿的样子,虽说业务员提成高,但钱来得辛苦,不像平面设计人员旱涝保收。

我扔给他一叠客户名单,让他先了解一下再做个计划,安排好时间一起去拜访。说实话我现在已经没有半点心思做任何事情。至于投诉信公司最终怎么答复我,也已经不再重要。我最关心的是阿龙的去向和视频背后的真相。黑妹抱了一捧玫瑰鲜花过来,说是庄总监以公司名义送的,祝福卡上写着清者自清。公司内部也已经发了通告,严厉遣责视频纯属伪造,恶意造谣,中伤无辜。公司工会组织也表示愿意出面协助我揪出视频背后黑手。

我看着放在桌上的娇艳欲滴的玫瑰花,心里五味杂陈。清者自清,庄总监到底是说我还是说他自己呢。我清楚地知道不管怎样,性骚扰他已经撇得干干净净。我不自觉地打开电脑页面,人事部的回复邮件恰逢其时,措辞委婉含蓄,大意是希望涉及到公司员工之间私人感情方面的事情,最好私下解决,不要影响日常工作。总裁邮箱则一如继往保持沉默。我想我还是辞职好了,又发了一封邮件给总裁。没想到这次很快就有了回复,说他下周就要回国,见面再谈。

见面说清楚也好,信不信是别人的事。我心情稍微舒展了一些。肥仔有点担心我,便跑过来打招呼。我说没事,他说那就好,顺手把下周拜访客户的时间表递给我。我粗粗看了上面一眼,说恐怕不行。下周公司总裁回国,他约谈一些事情。肥仔确实是话痨,立马来了兴趣,眼睛发亮地说谈什么啊。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把时间表还给他。我告诉他我想辞职,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总裁却约我再好好坐下来谈一谈。我想我还是给他说一下,总裁大人怎么看由他。我不能背这么大这么黑的锅,稀里糊涂地走,老娘走也要走个明白。

肥仔用美团帮我叫了一份酸菜鱼外卖,我无心享用美食。又拨了一下阿龙的手机,依旧打不通。不是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就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挂掉了电话,我重重地把话筒扣在座机上。肥仔满脸担心地看了看我,又转头看了看窗外。天色渐渐暗了起来,外面闪起了霓虹。快到八点了,其他同事也早已下班,庄总监也匆匆离开了办公室。黑妹还在前台等人过来修电脑,蠕虫病毒让公司不少电脑中招。

25

我对肥仔说想再去找找阿龙。

“现在去路口夜店?”

肥仔抬起腕表看了一下时间。

我朝他点点头,肥仔说不如先去理发店看看他回来了没有。我和他赶到理发店,依旧不见他人影。熟识的师傅看上去很气恼,指着空荡荡的店里说找阿龙的客人全走光了,到时老板问起来,看他如何交待。我安慰了熟识的师傅一下,便和肥仔跑去了路口夜店。间间包房寻了却没发现阿龙,更没有看到什么大背头中年男人。

肥仔见我眉头紧蹙,说你不是讲大背头中年男人是理发店老板的朋友?我说是啊。中午有听阿龙提起过。肥仔便说,过去叫理发店老板打个电话问问不就清楚了吗?

说得也是,拉了肥仔就走。到了理发店,熟识的师傅却告诉我。刚才大背头才来过,说怎么不见了阿龙。不是说好了八点在路口夜店等么。我一听便泄了气,阿龙今天去向成了解不开的谜。

我不大甘心地问肥仔,你不是查出了视频发布者的IP地址么。肥仔点了点头,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小心思。说他查过了,是个网吧的公共IP地址。他又说不一定可靠,IP地址作假很容易,然后又叽哩哇啦地说了一大通计算机专业术语。我听不太懂,只听清楚他说什么IP代理,还有什么局域网设置端口之类的专业名词。

我说你别老是跟我念叨这些,带我去那个网吧问问不就知道了么。肥仔脾气好,曲里拐弯换了几趟公交车把我带到了一间网吧。

我跟网吧老板说明来意。网吧老板上上下下打量了我好几下,眼里便有了内容,多半认出了我是早上疯传视频中的女主角。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朝他摞了句狠话,说现在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也是你们网吧把关不严,违反了互联网道德行为规范管理条例,你们得承担相应法律责任。原本是试探性的一句话,没想到他很快承认了,极其诚恳地向我躹躬道歉,并且说网警也来查过了,视频的确是有人从网吧里的电脑发布出去。他们也在追究内部相关工作人员的责任,至于网吧该接受什么样的行政处罚,还等有关职能部门的界定。

我气得话都说不出来,肥仔见状便赶紧湊过来打圆场,直说我们今天过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情况。他看了我一眼,又转身去问网吧老板今天早上有没有人来这里上过网。网吧面积看上去有好几百平米大小,各个电脑前面的位置坐得满满当当。网吧老板皱着眉头仔细回忆了一下当时情景。他低声说道:

“不瞒您说,我这里二十四小时通宵营业。”

他见肥仔没有作声,又接着说道:

“晚上十二点以后,我肯定得关门。”

网吧老板指了指卷闸门,四周窗户悬挂着厚厚的绒布窗帘。他告诉肥仔,来这里的客人大都是熟客,一玩就是一个通宵,累了就靠着座位睡一会儿。第二天早上才走,不过八点以后这儿基本上就没人了。

“那中间有没有人出入呢?”

网吧老板稍稍思索了一下,摇了摇头。

“好像没有。我锁了门。”

如果真是如他所说,那么今天早上发布视频的那个人,应该昨天晚上十二点之前,就来了这里。我小声把这个想法说给肥仔听,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又问网吧老板,昨天来网吧的客人有没有看上去面生的。他迟疑了一会儿,不安地摸了摸自己下巴颏,眼睛里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惶恐。

“有个穿帽衫的男人我以前从未没见过。”

“帽衫男人?”

我不由得抓紧肥仔胳膊,差点叫出了声。

网吧老板嗯了一声,接着说道:

“他一只手玩游戏,一只手玩刀。”

“是不是一把老式剃须刀?”

我呼吸紧凑起来,瞳孔张大。

网吧老板点了点头,像是不愿再回忆。

“我有过去提醒他,说这是公共场合。”

门外一阵冷风吹进来,我哆嗦了一下。

“他拿着刀指着我,叫我少管闲事。”

肥仔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网吧老板眼神空洞地朝我背后指了指,我吓得赶紧回头去看。他说帽衫男人当时就坐在那个位置。

“我永远望不了那张脸,死人才有的脸。”

网吧老板像是在对着空气喃喃自语。

26

肥仔说要送我回家,我说不用了。送我回家又能怎样?最终还不是一个人面对。我像是一个大庭广众之下表演踩钢丝的演员,现在有人期望我从上面掉下去,但碍于场面,还不致于明目张胆上来拉拉扯扯。我只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平凡女子,读书时成绩一般,考上的大学也很一般。毕业后找的单位更加一般,不久就破产倒闭。随后就开始了我的职业流浪生涯,好不容易时来运转,事业蒸蒸日上。却碰到一连串的不开心的事,而且蹊跷诡异。夜太美实在太危险,我不知前路究竟在哪里。

第二天回到写字楼办公室,黑妹告诉我总裁先生已经提前回国,约我十点正在他的小型专用会客室见面。我机械地点了点头,对这次约见已不抱任何期望,甚至无所谓了。比起我心里不断膨化的迷团,那个中午庄总监对我的轻佻举止,似乎已经无足轻重。我顺便提了一下庄总监,黑妹说今天还没看见过他,反倒对我说阿芳回来过,说是来看看你好不好。我心里一酸,差点儿落下泪来。

十点正的时候,我准时敲响了会客室白色的木门。我入职这么久,却从未步入过。据说有幸进入这道门的人出来后,不是离职就是升迁。里面有声音说:

“请进。”

没等话音落下,我推门而入。

会客室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巨幅落地玻璃占了整整一面墙的位置,江景一览无余,远远的灯塔矗立在石屎森林中,显得婀娜有姿卓尔不群。大班椅背向着我,可见总裁先生花白的头发,阳光洒在上面,根根直立,熠熠发亮。空气里散发着宁静的氛围。入职已久,我至今未亲见过总裁先生。我呆立了良久,一时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开口,甚至忘了怎么称呼。

大班椅黑色真皮椅背无声地转向我。

总裁姓黄,五六十岁的模样。穿着一身休闲运动服,皮肤晒得黝黑,表情敦厚,厚嘴唇低鼻梁,完全看不出是业内人士。就像是一个刚从国外海边沙滩度假归来的大叔。他是本地土著,白手起家。初时在街上租了个门面做广告招牌,许是祖上风水好,一来二去的发了横财。这些年经济环境好,水涨自然船高。公司广告业务越做越大,又垄断了全市户外媒介广告。黄总裁好在自知腹中墨水不多,难以驾驭越发庞大的业务。索性招兵买马,把一大摊子事务,交与庄总监全权打理。自己乐得置身事外,隔岸观火。

“赵小姐。请坐。”

他指了指大班台前的旋转椅。等我坐下,他又说:

“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

我愣了愣。我叹了一口气,递上一份刚写好的辞职书,墨迹未干。

“抱歉。我不适合再留在这里。”

黄总裁的眼睛微微收窄,好像不想让太多的眼神跑出来。他示意我先收回辞职书,颧骨上的两团横肉微微抖动了一下。

“我和庄总监的事您知道了吧?”

我问他。他点了点头,侧过了一半身子,避开了我的目光。我接着说道:

“说我想当业务一部经理,去勾引他。”

黄总裁依旧没有回应,脸扭向了窗外。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索性一股脑把心里的怨气倒豆子似地全倒了出来。

“这职位的确非我莫属。但你庄总监说要看各方面综合能力,我也能理解。你要去请什么空降兵那也没什么关系,我做好自己本份工作就是。但你不能这么要挟我,在我身上耍什么潜规则。”

黄总裁脸朝我,坐正了身子。

“业务一部经理一职招空降兵确有其事,是我本人的意思。”

果然是一丘之貉。我双手把辞职书推到他面前,起身就走。

“请慢。”

黄总裁的语气透着威严。我握着门拉手的臂膀不由得一震。

“其实我是想让你顶替庄总监的位置。这个想法一开始就有。他背着我做了许多损害公司利益的事情,又想一手遮天把我架空。他为人阴险狡诈占有欲极强,常常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我怕打草惊蛇,所以这次人事安排谁都没告诉过。他还是猜透我的心思,这么针对你,可以说是一箭双雕。”

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接着又平静地说道:

“阿芳告诉了我一切。”

我在门缝里蓦然回过头。

27

阿龙依旧杳无音讯,下了班我又去江边公寓打探他的消息。结果总是那么令人失望。询问楼下保安,保安的回答支支吾吾,让人更加云里雾里。一会儿说好像见他回来过,一会儿又说自己这几天不当班。边说边向我身后张望,好像后面跟了个人似地。我无言以对,也许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踱步到江边,两岸楼顶上竖立着巨幅广告牌,灯红酒绿中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不远处的灯塔霓虹闪烁,扑朔迷离。那首《屋顶》远远地在夜风中断断续续吹来,让我心碎。我不由得朝流浪歌手那个方向走去。

时间不算太晚,路上却没有什么人。歌声越来越清晰,一句句一字字飘入耳中,沧桑的声音满含柔情,伤感,迷人。流浪歌手拨动着吉他琴弦,自顾自埋头唱着,似乎没有发现我的靠近。地上扔着一堆零零碎碎的纸钞和硬币。当他弹完最后一个音符,一阵江风吹来,扬起了一张十元纸钞,飘向了江边栏杆。

我大声提醒他,他却头都不抬。我赶紧冲向江边,却伸手不及,纸币躲迷藏似地绕着我的指尖急速滑落,挂在栏杆外肆意生长的矮树上。下面是湍急的江水,我脱下紫色高跟鞋,跨出了一只脚。吉他声突然在黑暗中重新响起来,传来那首曾令我惊惧不安的《嫁衣》,我凝神倾听,像是电唱机里发出来的声音,有把低沉的男声在唱,夹杂着钢针摩擦唱片咝咝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地刺耳,像是有人捏着嗓子在唱:

妈妈看好我的我的红嫁衣

不要让我太早太早死去

啊~~ 啊~~ 啊~~

夜深 你飘落的发

夜深 你闭上了眼

这是一个秘密的约定

属于我 属于你

嫁衣是红色

毒药是白色

但愿你抚摩的女人流血不停

一夜春宵不是不是我的错

但愿你抚摩的女人正在腐烂

一夜春宵不是不是我的错

我回头望向流浪歌手,琴声嘎然而止。他默默地朝我抬起头,露出坚硬的下巴颏。我突然记起了地铁玻璃窗上的那张阴冷的脸,这才注意到他穿了件青色的帽衫。他直愣愣地看着我,冷漠的瞳孔里有两朵小小的霓虹在闪动,像是久违的真诚与温暖。我慢慢向他走去,他却伸手示意我止步。我依然快步向前,他戴上帽子,从屁股兜掏出一把老式剃须刀出来,啪地打开了,黑色的胶柄上没有豁口。

“阿龙在哪?”

我几乎大声叫喊起来。

“阿龙?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阿龙。我后来再没见过他们俩个。瞧您是个好心人,我可以告诉您我知道的所有事。”

他显得的很自责,叹了一口气,弯下腰去捡凌乱的钱币。又突然意识到什么,烫手似地把手中的剃须刀远远地朝江心拋去。他一边往屁股兜里塞钱,一边歪着身子对我说道:

“除了在这里唱歌。我有时也会帮人客串一下角色,一起录个短视频,当然是付费。但这次我觉得似乎哪里不大对劲。”

“哪里不对劲?”

“说好的只是朋友之间整蛊开玩笑。发个视频到网上去博人点赞打赏,没想到现在竟然会搞成这样。”

他显然是看到了我脸上的泪痕,满脸同情和愧疚地看着我,像是乞求我原谅。朝我深深地躹了一个躬,低声说了一声:

“对不起。”

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毕竟他未曾直接伤害到我。电话铃响了,是肥仔来电。他声音低沉地告诉我,说有个不好的消息,叫我做好思想准备。我说姐没事,只要天不塌下来。

“找人看了,视频上那个男人不是阿龙。”

我的脑袋像是被什么敲了一下,天真的塌下来了。

“不是阿龙。那他是谁?”

“庄总监。”

我决定报警,流浪歌手答应帮我作证。

然而庄总监再也没在公司办公室出现过,他和阿龙一样,像俩颗光亮的肥皂泡在空气里凭空消失了。

28

直到半年之后,阿龙住的公寓被售出,新的业主装修。才在阁楼上墙壁暗装的夹层里发现了俩人赤裸纠缠的尸体,尸体早已腐烂发臭。一把带豁口黑色胶柄的老式剃须刀,不偏不倚插在了庄总监的胸口。阿龙的手腕上拉开了一道深深的血口子,尸体上覆盖着一件红色嫁衣。吊诡的是夹层有个小门连通隔壁的空置房,物业向警方介绍两套公寓同属一个房东所有。

据法医说俩人手腕都纹有一朵一模一样的玫瑰花,一左一右。又有好事者说阿龙口中的房东朋友其实就是庄总监。阿龙的手机上有条短信,是庄总监手机号码所发。短信上说他和阿龙终究只是熟悉的陌生人,不过自己真心谢谢他的成全。还说什么赵小姐才是他一生真爱。至于对阿龙,这辈子看来有缘无份,但求来世再见。最后还说,是因为赵小姐短发的模样生得像阿龙,自己才会喜欢上她,并恳求有机会再帮他约一约,看能不能梅开二度。阿龙连片言只语都没有回复。

我“呸”了一声。

29

后来在公司遇见了庄总监的遗孀,她前来公司交接后事。肥仔人八卦,从她口中得知庄总监原来就是阿龙的语文老师。他俩当年几乎同时离开了学校,来到现在这个城市。但具体原因不详。

我腾出一只正在铁锅上炒菜的手,手指戳了一下肥仔的额头,笑骂他太啰嗦婆妈,像大话西游里的唐僧。肥仔马上收住口,向后退了几步,胸前合掌,谄笑道:

“说得极是。赵总监,我的老婆大人。”

“开饭喽,肥仔。”

我把菜端了出去,长发飘飘。

“辛苦了。”

肥仔夹了一筷子给我,接着又说道:

“知道阿龙手机上那条短信是谁发的么?”

“知道啦,姓庄的啊。”

肥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站起身掏出他那台老旧黑色诺基亚手机,背对着我在键盘上一阵乱摁,噼里啪啦发来一条短信到我的手机上:

“从今以后,再也没人能伤害你!”

我“啊”地叫了一声,指着屏幕战战兢兢躲到了肥仔身后,抬头望了他一眼。

短信发送人手机号码赫然显示:

庄-总-监。

肥仔转过身来,伸开双臂紧紧抱住了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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