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山南水北》

一

我无法想象，倘若多年以后，当我再次回到故乡时，我再不能向人指出，这片地是大爷爷家的，那片地是二爷爷家的，更远的那片地是……而只能对人说，这里——整块的一片地，皆是由一个我不认识的大老板操办，地里干活的人我也皆不认识，他们都是从四面八方过来的人，就如同那些从四面八方过一个厂里做工的人一样——而我熟悉的大爷爷二爷爷他们却都已经搬到城市里面住去了。那些小时候曾与伙伴们打闹的地方我再不能踏足了，那片曾属于我家的菜园子我再不能去里面采摘了，那里曾经是二娘家的池塘，这里原本坐落着三奶奶家的鸡棚子，可现在一切都没有了，所有的这些土地都已经只独独属于一人，并受其管制，这个人用一堆毫无意义的纸张将这些土地换下，乡亲们本不愿意，可是好多人来劝导，他们手上提着公文包，身上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脚着一双亮泽的黑皮鞋，他们的身躯是那样高大，好像代表着一种比宇宙还宽广的东西。他们走进乡里面，走进一户户人家，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不厌其烦地说着：“时代在进步，在发展，我们要顺应时代潮流……”

那些不小心长在了为人所管制之土地上的野花呀，个个愁眉苦脸，个个在里面呻吟，铁栏之外的人们，却不为所动，都在低头看着手机……

如果真发生了这样的事——时代，在发展么？是！是在发展！可却是朝向了一个错误的方向在发展——是朝向了一个泯灭人类文明的方向——在发展！

二

“不婚主义”“婚姻是牢笼”“一个人活得更自由”等等这些思想在我们这一代渐渐兴起，受了这些思想洗礼的人，一个个抬头望向天空，双手张开好似拥抱着自由，脸上窃喜好似已把人生活了明白，脑里一边还鄙夷着农村老一辈人的思想，以表示自己个性的张扬。可这真是所谓的我们将人生活明白了吗？如果是，是不是也意味着，我们认同——中国上千年的农村传统活法从来都是个错误？

——可是我们有没有想过农村里的人们老了之后的情形？

我们身为都市人，老了，大部分能有退休金，到老了身体活动不便，再不能出去赚钱的时候，总归还有着退休金来生活，不必依靠儿女来养老。而农村人呢？那里的人们，老了，身体行动不便，再不能下田干活时，可是没有退休金来生活的，钱可能积攒了些，可终归是要花完的，那时身边若无亲无故，可是会把自己饿死在在家里边的。这么一来，那么如果我们也都是在农村生活的话，我们是不是也会将传宗接代一事看得重要？

当然，农村老一辈人将必须传宗接代这般思想强加到我们身上固然也不对，只是我们不能认为拥有不婚主义思想是将人生活明白了的表现，更不能高高在上，将前人思想鄙夷以视之，不婚主义思想终究只是个时代的产物，而传宗接代思想同样也只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所以，这是一个生出了不婚主义这类思想产物的时代，这又意味着什么呢？不妨思忖思忖，随着时代发展，我们的物质生活将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有保障，不婚主义思想将可能遍及越来越多人的心里面，这是不是意味着人类的数量将会越来越少？长此以往，我们不禁提问：人类的生活将还能再延续几代？

活着的意义是什么？这是生活中我们问的最多的一个问题，意义，即价值，作用。价值且不说，但人类存在的一个作用是无疑的，那就是使地球维持以生机。

三

当下，人们对旅游、自由一类的词语，是不是用得有点过于泛滥？对旅游的理解，是不是过于肤浅，终只是人云亦云？所谓的旅游，到底是不是只是一种玩乐、一种消费主义的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