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抱抱你
01
我只想抱抱你那年,十八岁的芳茹响应毛主席号召,和一帮知青到一个叫青河湾的地方插队。
对于这次离开家去小乡村,芳茹满没有像其他那些知青那样惧怕和忐忑,从小在省城长大的芳茹反而对下乡生活充满了新鲜和好奇。
从小到大,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家,妈妈一直说她娇生惯养吃不了苦,为她下乡的事没少抹眼泪,芳茹却满不在乎,还劝妈妈把心放宽,对即将到来的生疏的、复杂的、艰苦的插队生活完全没有防备。
满载知青的车子一路颠簸,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艰难前行。有人开始晕车了,芳茹也感到极不舒服,头晕的厉害,不敢睁眼睛,好像只要眼睛一睁开,胃里所有的东西都会倒出来。
一天一夜,车子来到青河湾,芳茹和几个知青一下车就狂吐起来,情绪早就有刚开始的饱满高涨变得垂头丧气。他们不知道,相比于后面的种种不适应,晕车应该算不上什么。
知青们下车后被安排到不同的老乡家里居住。芳茹和其他两个女知青燕子、小丽一起被安排到沈大娘家里。据村长说,沈大娘家是出了名的干净,所以就安排她们几个女孩子住在这里。沈大娘家里就两口人,她还有一个儿子叫大军,二十多岁,长期的劳动让他的身体看起来很壮实,他话不多,爱笑,给人一副很憨厚的样子。
芳茹来到他家第一眼看见他就想笑,没来由地想笑,可能觉得他憨态可掬的样子很可爱很有安全感吧。对,芳茹对大军的第一感觉就是这样的,可爱,憨厚,有安全感。
沈大娘住东屋,芳茹她们住西屋,西屋有一个大炕,她们几个姑娘住绰绰有余。正房旁边还有一间厢房,大军住。原本是大军住西屋的,厢房放杂物,芳茹她们来了,大军就把厢房收拾了一下,把西屋让了出来。
芳茹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杆了,可能是太累了,青河湾的第一个晚上竟然睡得格外香甜。家里没有人,沈大娘和大军早就出去劳动了。
知青们虽然被分在不同的老乡家里居住,但是吃饭还是在一起的,他们都到大队部去吃饭,说是大队部,其实是已去世的孤寡老人何叔的房子,房子常年失修,破旧不堪,队里帮助知青们在院子中央支了口大锅,每天安排人给大家伙做饭,知青们就算是有了自己的食堂。
来到青河湾的第一顿饭让芳茹难以下咽,玉米面窝头、高粱面窝头,配点稀饭,看着就没有胃口,哪比得上家里雪白的大馒头,还有满桌可口的饭菜,芳茹有点想家了,可转念又安慰自己,就是来吃苦的,再苦再累也不说,省得让大家笑话。
比起饭菜的不如意,还有一个更大的尴尬让芳茹苦不堪言,那就是农村的厕所,污流满地,臭气熏天,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每次临厕都比上刑场还有艰难,往往出来后恶心地要呕吐大半天,恨不得把自己的鞋子还有全身的衣服都扔掉。
刚来的前几天,队里没有给分劳动任务,知青们相对清闲,就这,芳茹还是一天一天地瘦了下去。有队友给她打趣说,“这就受不了了,还没有让你干活呢,要干起活来还不知道怎样呢?”
每次芳茹都逞强地给别人翻白眼说,“你怎么知道我不行?”
芳茹的这些痛苦和不适应,被一个人看到了眼里,那就是大军。
那天放工回来,大军没顾上休息,拿了把铁锨就去掏大粪,院子里顿时臭气熏天,芳茹还没回来,他们知青们都喜欢聚在大队部聊天,等睡觉的时候再回。大军想趁这个时间把大粪掏完。
等芳茹她们回家睡觉的时候,厕所已经干净了很多,大军不但掏出了粪便,而且又在上面垫上了新土,这就比原来强多了。第二天,大军又趁她们不在家的空继续干,把粪坑深挖,在粪坑口部搭上了可供踩踏的木板,周围重又铺了一层干净的新土,然后用大夯夯实,不但如此,大军还把原来厕所的外墙拆除,然后扩大,加高。
原来臭烘烘的厕所被大军这么一弄,干净了很多。而大军一连几天干完农活回来加班加点地修厕所,自是累的够呛,这几个姑娘对大军说不出的感激,特别是芳茹,激动地差点掉下泪来。看到姑娘们这么开心和满足,大军觉得,再累都值了。这个不善言谈的小伙子,内心深处有一团火。
那天知青改善伙食,芳茹偷偷藏了几块肉给大军带回来,当芳茹敲开大军的门,把香喷喷的肉塞到大军手里时,大军高兴地不知道说什么好。
那时候知青的生活比村民的要好,因为下乡的前几个月里,国家给每个知青供应国库粮。就当时知青们吃的玉米面窝头都让村民眼馋的不得了,那时候村民吃用麸子捏成的窝窝头,就是麦子或玉米的皮碾碎做成的干粮,不好吃,也不顶饿。那时候能吃饱就不错了,哪还敢想吃肉。芳茹的肉把大军的心给热乎的不得了。
我只想抱抱你02
知青们清闲了一段时间后,队里终于给分任务了,男女老少都去修河坝。这可不是轻快活,推土,装沙袋,背沙袋,别说女的,青壮年男子干起来都不轻松。芳茹很快就吃不消了,腰酸背痛,手上磨出了一个个的血泡。干了半天就趴在地上一动不想动。这时队长走过来对芳茹说:“一定要好好干,等国库粮吃完就要挣工分了,干不出活来就没饭吃。”
这时旁边的几个人都往芳茹这边看,眼神里带着嘲笑,芳茹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一咬牙又站了起来。
一天劳动下来,人已经不是人,一个个灰头土脸,像麻木的机器。芳茹终于在第三天累倒了,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大家赶紧围过来,有人开始掐她的人中,好不容易缓过来了。那年月经常有人突然晕倒,所以好多人都会掐人中。
这下芳茹逞强也不行了,活肯定干不了了,只得派大军把她送回家休息。
大军把芳茹背起来,一路上不停地叫芳茹的名字,给她说话,他担心芳茹真的是累坏了,倒在自己背上再不会醒来。还好,大军叫她一声,她就哼一声。河坝到家有一段路程,尽管大军身强体壮,可是背着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还是气喘吁吁。
半道上,芳茹不忍心大军再这么受累,让大军把她放下来,大军却坚决不肯。也或许是真的太累了,也或许是贪恋大军那厚实温暖的背,芳茹没再坚持,她把脑袋靠在大军的颈脖处,一路让大军背着她到家。大军的身上有阳光的味道,温暖得她有点眩晕。
回到家里,大军扶着芳茹到炕上躺好,然后赶紧去烧热水,本来想给芳茹冲碗鸡蛋水的,可是把家翻遍连个鸡蛋皮都没找到,只得给芳茹倒了碗红糖水照顾她喝下。
此时的芳茹已经感觉好多了,大军还是不放心,又拿出热毛巾给她擦脸和手,甚至,还要给她洗脚,芳茹说什么都不让,大军固执地把她的脚放在水盆里,还说泡脚能很好地去除疲劳。水不烫也不凉,水温刚刚好。洗完脚,大军帮她擦干,然后又小心地帮她在炕上躺好,盖好了被子,才放心地出去倒洗脚水。
那一刻,有泪从芳茹的眼角流下来。
日子真是个奇怪的存在,有时候觉得很难熬,有时候又觉得很快。转眼芳茹来到青河湾也两三年了。她的肌肤变得黝黑,身体变得强壮,和沈大娘、大军的感情也变得深厚起来。
劳动,真的能改变人的思想、思路和方法,有沈大娘和大军的帮助,还有青河湾乡亲的引导,她已经熬过了在青河湾最难过的日子,慢慢地开始认可和顺从甚至是接受这种生活。知青中有很多开始托关系准备回城,而本应该是最想回城的芳茹此时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平静。
在那样的年月,命运啊,有时候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着急也没有用。有太多的事情存在着太多的不确定因素,没有谁可以把握未来。与其在那些等待、焦灼中惶惶不可终日,还不如扎扎实实地劳动,让自己平凡而朴实的人生融入这块大地。
很多人说芳茹插队这几年变了很多,以前爱说爱笑,现在沉默寡言,以前娇弱地看见小虫都能大喊大叫,现在即便看见蛇都能镇定自如。插队的这些年,见得太多了,蛇、田鼠、黄鼠狼,见怪不怪,心也由此而坚硬坚强。
芳茹知道,自己必须变得坚硬坚强起来,因为没有谁会像大军那样掏心掏肺地对自己好,大家为了一个返城的指标,勾心斗角,互相中伤,这个世界,已经变得疯狂。唯一没有变的,是大军那颗始终如一站在她这边的那颗心。芳茹的第一感觉没有欺骗她,在这艰苦而复杂的年月里,大军给了她足够的安全感。甚至有一刻芳茹想,如果能回城,带大军一起走,这个世界,她已经看不到有任何一颗心像大军那么透亮。
我只想抱抱你03
那天芳茹收工回来,听到沈大娘的屋里谈笑风生,这是谁来了?芳茹好奇地过去看个究竟,这些年的相处,已让他们亲如一家人,芳茹很自然地挑开门帘走了进去。是张婶,她正盘腿坐在炕上,眉飞色舞地给沈大娘聊天,大军坐在屋角的小凳上,看芳茹进来,连个招呼都没打,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这个张婶是这里有名的媒婆,来给大军提亲的。
有什么东西在芳茹的心里堵了一下,有一种只有大军才能读懂的表情在芳茹脸上飘过。但也只是一瞬间,随即芳茹换成了笑模样给张婶倒水,然后说笑了一通,就回到了自己屋里。
芳茹一直觉得大军就在那里为她而存在,却从没考虑过大自己三岁的大军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今天看到张婶来,她本应该为大军高兴,却不知为什么就是高兴不起来,取而代之的是心里一阵阵的空。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啊,她没有权利阻止大军的幸福。
送走了张婶,燕子和小丽还没有回来,大军径直来到芳茹屋里,没有敲门。芳茹好像预感到他要来似的,竟然没有意外。
“如果你能回城,我高高兴兴地送你走,如果你能留下,我拿命疼你。”大军就站在那里,脸憋的通红,手使劲地搓着衣角,好像这些话已经在他肚子里憋了很久,今天能说出来,他下了很大的决心,他不想让芳茹对自己有一丁点的误会,他不舍得让芳茹心里不痛快。
“不管怎样我一定要等你安顿下来再考虑自己的事情。”大军怕芳茹没听明白,又补充到。
“我不能耽误你的幸福。”芳茹颤抖着声音说。
“这事不用你管,我愿意!”大军说完就出了门,连一句解释都不给芳茹留。
芳茹又一次泪流满面。她多想过去拥抱一下这个至亲的人,哪怕就拉拉他的手,可是她没有。
接下来的日子,一如既往地平静,只是每次收工,她都磨蹭到最后,她害怕看到大军停留在她身上的焦灼渴望而又痛苦的眼神,她更害怕自己已经滚烫沸腾的心真的溢出来,然后一发而不可收。
她有多少姐妹没把持住自己啊,留下了终身的悔和疼。
这场运动啊,你快点结束吧,你的存在让我们看不到希望,找不到未来,甚至连我们火热的青春我们都不敢触碰,你这是要把人逼疯吗?
04
转眼到了1976年,“四人帮”垮台了,全国上下一片欢呼。芳茹终于要回城了,她这回真的要离开生活了七年的青河湾了。
临行前一天,大军为她送行,在那块他们共同劳动了七年的土地上,大军怔怔地看着自己暗恋了七年的姑娘。
“明天就走了吗?”
“嗯。”
“你会想我吗?”
“会!”
“我就想抱抱你,行吗?”
大军伸开他那粗壮的胳膊,紧紧地把芳茹拥在胸前,芳茹在大军温暖的臂弯里,哭了个畅快淋漓。
满载知青的大巴车又上路了,只不过这次是回城。芳茹和大军,终归有属于他们的人生,青河湾的这七年,再浓烈、再轰动、再刻骨铭心,终归也是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