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蒹葭苍苍为谁知

2018-08-11  本文已影响1人  岁晏有时

      【一】缘,亦是孽

  三千大千世界,菩提十万众生,你切记,独独不要遇见长安的鬼狐先生——令狐轩。

  遇了他,是缘;爱了他,是孽。

  而遇了他却不爱他的,甚少,甚少。

  我十五岁那年,艺成,拜别师父下山。

  师父在我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后,淡淡然地如是说道。

  师父素以识人之鉴誉满天下,因此我虽然从未见过那劳什子鬼狐先生,但是我已经决定要对其敬而远之。

  师父教导,惹不起就要躲。

  我是极听师父话的好徒弟。

  我捂着额头上的大包,在断崖边站定,又回头望了望师父所居的竹屋,莫名觉得有说不出的愁苦。

  山风呼啸,扬起我的长发和宽袖,我握紧了落霞剑,剑鞘冰冷的触感从手心一直漫延到心里。

  我望着下山的青石阶梯,有些恍惚,五年前,我的师兄就是从这里下山,后来便杳无音讯。

  他在下山的那天曾经告诉过我,他回来的时候,便将这世间最好的夫君许于我,我的夫君会比师兄还要宠着我,惯着我,我将是天底下最有福气的女子。

  我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我还没有遇过比师兄更纵容我的男子,所以我相信师兄没有死,他只是在这万丈红尘之中迷失了方向,他也在寻找着回来的路。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走向青石阶梯。

  我要名扬天下,崇阿山的蒹葭会天下尽知。只有这样,师兄才会找到我。

    【二】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我辗转数月,终于来到了江南,师兄心心念念的故乡。师兄常常对我说江南是多么多么好的人间净土,那儿有烟雨,有灼灼桃花,还有打着竹骨白纸伞的红衣美人。

  江南,是他在睡梦中仍然念念不忘的地方,那么,师兄会在吗?

  我微微扬起头,逼回眼中的泪意。

  “姑娘,小心!”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惊呼,还有马蹄踏青石的声音一同回响在耳畔。

  我下意识地要躲开,忽觉膝弯处传来一阵酥麻,我腿一软,便不由自主地跪坐在地上。

  骏马嘶鸣,前蹄高高跃起。这一马蹄踏下去,依我这小身板来看,就算能侥幸不死,怕也是残了。

  我闭上眼睛,不敢去想接下来将会发生的人间惨剧,且这出惨剧的主角还是我自己。我等了很久,却没有等到意想之中的疼痛。

  我惊悚,难道一马蹄子直接把我踩到了离恨天不成?

  我连忙睁开眼,看到了一片天青色的衣角,明净的仿佛秋日最澄澈的晴空。我怔愣着,视线从那人绣着竹叶的衣袂转移到上方。

  霎时间,我仿佛看到了人间四月天那一树一树花开的美好。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除了眼前这男子再无人配的上如此赞美。

  我曾经以为师兄便是这天底下最好看的人,可师兄揉揉我的头,说,长安城的鬼狐先生比他好看一千倍,一万倍。当时我并不以为然,以为是师兄自谦,可直到今日,我知道真的有人比师兄好看一千倍,一万倍。

哪怕我从未见过此人,我却不知怎么的,便认定了面前的这个人是令狐轩。

  这十丈软红之中,唯一让师兄忌惮却又钦佩的人。

  “让姑娘受惊,实是在下的不是,望姑娘见谅。”他的声音清越如金石相击。

  我眼睛转出泪花,强装镇定地笑了笑,喏喏地答,无妨,无妨。我搭上令狐轩向我伸来的手,接力站起身来。

  令狐轩双手作辑,向我俯了俯身。我刚想说什么,突然觉得眼前发黑,便失去了直觉,什么都不知道了。

   

    【三】姑娘,我是见过你的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暮色四合,红烛“嘶嘶”地燃着。

  我单手撑起身子,胸前的锦裘随着我的动作缓缓下滑。我静默了许久,松开紧握的手掌。

  手掌心放着一枚泛着清冷蓝光的银针。

  制造这种银针只可以用崇阿山上一种独特的石头。

  这种银针只有师兄才会有。

  那么,显而易见,师兄他在江南。

  我知道,师兄他不会有事,在我觅得良人之前他绝对不会有事。

  这枚银针在我膝弯处发现。我想到先前我要躲过令狐轩马车的时候,膝弯处突然传来的酥麻,闭了眼,心中了然。

  师兄,他想让我遇到令狐轩。

  师父让我避开令狐轩,师兄让我遇到令狐轩,看来,从下山那一刻开始,就注定我要与令狐轩纠缠不休。

  我不会拒绝师兄,无论他想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

  我叹了叹气,觉得疲倦。

  就在这时,门开的吱呀声传来,伴着料峭寒意而来的一个穿着妃色双襟襦裙的姑娘。

  这姑娘长得极是好看,柳腰桃面,眉眼精致到张扬。不过,一般而言,好看的姑娘脾气不一定好。

  妃衣姑娘看我的眼神非常微妙,仿佛在挑拣猪肉一般,虽然非常不想用猪肉来比喻自己,可事实确是如此。

  我被她看得心里直发毛,不待我说话,那姑娘便对着我嘲讽一笑:“你是白日里拦下令狐哥哥马车的女子,如此没皮没脸,怎么能配得上令狐哥哥。”

  我不言不语的模样越发激怒了她,她胸脯起伏了好几下,手指指着我,却气的说不出话来,扔下一句“令狐哥哥是不会欢喜你的。”便摔门而去。

  看着姑娘夺门而去的背影,我笑笑,不以为然。

“姑娘,霏雪她年纪尚小,如若冒犯了姑娘,还望姑娘多多担待。”我甫一抬头,便看见了端着药碗的令狐轩。

  也不知他在门外站了多久。

  我连连摇头,笑:“公子哪里的话,那位姑娘是误会了。”

  令狐轩没有在这个话题多做纠缠,他关了房门,步步生莲,向我走来,让我恍惚觉得他在奔赴宿命一般。

  这种感觉让我心悸,我低垂了眉目,不敢去看他。

  我乖顺地接过令狐递过来的药碗,舀了一勺乌黑的药汁便往口中送去。

  唔……好苦……

  我蹙了眉,手中动作依然不停。

  “姑娘。”令狐轩突然叫我,我下意识地看他,却不料他喂了我个不知是什么物什。

  我愣愣看他唇边漾了一抹足以倾了水墨江山的笑,“若是觉得苦了,可以吃蜜饯。”

  我嚼了嚼口里的蜜饯,甜而不腻的味道从口中一直蔓延到心里。我心想,怪不得师父会说遇上了令狐轩的女子鲜少会不爱他的,如此细水长流的温暖足以倾倒任何女子。

  “姑娘自幼便有的隐疾突发所以才会突然晕厥,在下略晓麻黄之术,帮姑娘暂时压制不是问题,只是,若是根治,恐怕……”令狐轩拿过我已经喝尽的药碗,声音淡淡地对我说。

  隐疾突发……我的手微微一颤,我自幼便有的寒疾曾让我吃了不少苦,后来经师父之手调养已经多年未犯了,那么师兄那一针不仅使我的腿麻痹,而且还促使我的寒疾又犯。

  这个认知让我心里蓦地一寒。师兄他……他不会不知道寒疾随时可能要我的命,可是他宁可不顾我性命,也要接近令狐轩。

  江湖是个大染缸,此言非虚,就连师兄都变得面目全非了。

  我回过神来,却见令狐轩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尴尬地笑,脸颊一片滚烫,“无妨,无妨。”话罢,我越尴尬了,怎么老说这一句。

  令狐轩宽慰似的笑笑,道了句姑娘好好休息便要离开。

  我抓住他袖子,告诉他,我叫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蒹葭。

  他道,在下,令狐轩。他顿了顿,又对我说:“崇阿山,楚蒹葭。姑娘,在下是见过你的。”

  我错愕,眼看着令狐轩离去,却说不出话来。握着银针的手手心一片黏腻,我看着锦裘上精致的纹络,有抑制不住的寒意席卷而来。

    【四】楚姑娘是在下的妻

  我终于明白令狐轩为什么会将一个陌路女子带回悉心照料,像他那样聪明的人理应是很有戒心的。

  他见过我。

  只是,即使是见过我,也断断不必待我如此之好。况且师兄也不会让我用如此拙劣的方法去接近令狐轩,除非师兄还有后手。

 

  翌日,我以道谢之名邀令狐轩来喝茶。我虽愚笨,但是烹茶的本领绝对可以登的上大雅之堂。不管师兄的安排是什么,我获得令狐轩的好感总不是坏事。

  一室茶香,煮茶的声音沸腾。有绝艳公子斜倚窗棂,手捧书卷。碎雪自窗外纷飞而入,争先恐后地擦过他眉梢眼角,如此人物,宛如九天之人。

  我怔怔地看着,痴了。

  “楚姑娘,茶溢了。”声音清冽如初春破冰的泉水。

  我惊了惊,忙放下冰瓷茶壶,讪讪笑。

  令狐轩看我,含着笑,疏离却又温和,日光倾城,他的肌肤发出玉色的光芒,“楚姑娘有心事。若不介意,不妨说说。”

  我默然,试探着开口:“令狐公子可认得苏浮生?”苏浮生是师兄的名字。

  我不相信令狐轩会不知道我来者不善,依他的本事必然也会知道师兄的存在。与其被人当成猎物一般戏弄,不如主动承认,置之死地而后生,说不定还会有一线转机。

  令狐轩不语,将手中书卷放下。他背对着我,背脊如梅树,“江南鲜少会下这样的大雪,”他转身,拿了把竹骨伞递给我,“楚姑娘不嫌弃的话,可否陪在下赏赏雪。”

  这话语,这语气,真的容我拒绝吗?把无耻和蛮横如此完美地结合成温雅,这令狐轩果真不是一般人。我叹气,接过伞,同他并肩而行。

  碎琼乱玉自天际簌簌而下,纷纷扬扬,目之所及处尽是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江南仿佛也随着这场大雪而苍老。

  院落里几株红梅吐蕊,在素白的天地中尤是显眼,仿佛烟霞一般。

  冷香扑鼻,我举着伞,快步走,尽力与令狐轩同行。

  竖子忒无耻,爱上令狐轩的女子不是心智不全,便是瞎了眼。

  我正腹诽着,却不料脚底一滑,我向前扑去,令狐轩一把拽住我的衣领,我才堪堪稳住了身形。我讪讪道谢,却见令狐轩似笑非笑地看我:“楚姑娘可还骂的过瘾?”

  “……”

  见我惊悚不已的神情,令狐轩笑得愈加人畜无害,继而加了一句,“在下只是说笑,只是,楚姑娘的反应恰好证实了我的猜测。”

  “……”真的要如此任性吗?我心里的小人儿已经泪流满面。

  令狐轩突然不说话了,他看着我,认真且专注,在漫天碎雪纷飞中,我在他黑亮的眼眸中看到了我自己,脸颊绯红若三月初绽的桃花,竟是在师兄面前也未曾有过的模样。

  ——分明是女子情窦初开时见心上人的模样。

  我一惊,手中的伞掉落,骨碌碌地滚出几步远,一片梅花落在素白的伞面上,风一吹,便被簌簌吹到远方。

  雪下得愈加急,愈加大。

  令狐轩静静地看着我,不言,不语,仿佛一眼万年,已经就这样走过了天荒地老。

  万籁俱寂,他缓缓开口:“楚姑娘是浮生兄给在下寻的妻子。”

  我怔怔地看着他,觉得应是我听错了,心中念头百转,最后只是扯动嘴角笑了笑,道:“令狐公子,我以为叫楚姑娘太过生疏了,不如此后唤我蒹葭如何?”

  令狐轩温雅地笑,替我拂去发丝和肩上的雪花,捡起滚落在地的白纸伞,撑开,微笑, “我字扶苏,以后唤我扶苏便好。”他如是道。

  扶苏,是取自《诗经》里的“山有扶苏,隰有荷华”。果真配得上他。

  我没有说话,他亦没有,我们踩着雪,不知要走去何处。

  “霏雪是我的师妹,她姓叶,我仅仅把她当成妹妹来疼爱。”令狐轩突然说道。

  我怔了很久,终于想到了他所说的叶霏雪是那天来找我茬的妃衣姑娘,便下意识“嗯”了一声,话音落,我才意识到令狐轩说这些话的用意,不由得窘迫起来。

  令狐轩这是真的把我当成了他日后的妻子来对待。

  “浮生没有死,待到时机成熟他自会与你相见。”

  我轻轻嗯了一声,和聪明人说话这一点最好,不必言明,他也知道你想让他说的是什么。

  “至于其他,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令狐轩紧了紧我披着的滚毛斗裘。

  “无妨。”我低敛了眉目,轻声道。

  “你是我的妻子,以后对我不必这么小心翼翼,漫漫人生路,我们会一起扶持着走过。”他突然拥住我,在我耳畔温声道,热气吹拂在我的脖颈上,惹得我一阵酥痒。

  我扭头看他,呼出的白雾索绕,心跳猛的加快。我眨了眨眼,渐渐笑开,“嗯。”

  我动心了吗?我在心里问自己。

  重要吗?我暗笑,讽刺自己的痴心妄想,动心也好,不动心也罢,我和令狐轩之间是没有善果的。

  没有善果的。我看着远方暗沉的天际,再一次,告诫自己。

    【五】蒹葭,我欢喜你

  自那日令狐轩对我说明之后,他便以培养感情为由将我带在身边,日日相伴,片刻不离。我欣然接受,整日游山玩水,好不快活。

  水雾袅袅袭袭,有鲜甜清快的嫩香味扑面而来,沁人心脾。我尾指翘起,轻轻把住暖玉鎏金茶壶的壶耳。一股淡红色的茶流倾泄而下,与素白的冰瓷茶杯彰相辉映。

  水色红艳明亮,香气高醇,是茶中绝珍之品祁门红茶,“祁红特绝群芳最,清誉高香不二门”便是当代鸿儒对其的最高评价。

  一两茶值十斛珠。我默默地鄙视了一下令狐轩,好奢侈,真是个败家子。

  令狐轩淡淡瞥了我一眼,人畜无害地笑:“把你那副嘴脸收回去,这茶是故友送的。”

  我:“……”

  秉着好女不跟渣男斗的原则,我淡淡然地转移了话题:“能送这等珍品的,想必不是一般的故友。”

  令狐轩轻呷了一口茶,眉眼低垂,似是无意开口:“是不一般,说不准你也认得,长安宋家的家主,宋玦。”

  端着茶杯的手轻微一颤,我笑得眉眼弯弯,说:“确实认得,还有几分渊源。”

  “这宋玦有个侄女儿,名唤宋楚。”我手指冰凉,听着令狐轩将那段太遥远的过往以最轻描淡写的方式重新呈现在我眼前,“宋楚还在幼年时,家中逢了变故,至此下落不明。你说巧不巧,宋楚也是最擅煮茶,在当年这位小姑娘的茶汤可是千金难买。”他看我,眉眼舒展开来,“我因沾了宋玦的光也得幸尝过一回,本以为此生再尝不到第二回——”

  我放开已经被掐得没有知觉的手背,将茶杯紧紧地攥在手里,哂笑,打断令狐轩的话:“这位宋小姑娘的父亲可是犯了万死不辞其咎的大罪,下落不明也不见得是坏事。更何况,这宋楚是禁忌,为了避免杀身之祸,令狐公子还是多多当心自己的言辞才好。”

  令狐轩微微抿唇,看着我的目光中竟奇异地掺杂了怜悯,他向我走来,动作轻柔地将我拥在怀里,茶杯“哐当”一声摔在地上,声响清冽,却是压倒花枝的最后一粒雪。

  泪盈于睫,我深深吸气,揪着令狐轩的前襟,压抑而破碎的呜咽自喉间溢出。

  我是宋楚,前太子的独女,是十年前那场巫蛊之祸中唯一的幸存者。先帝生性多疑,再加上早些年的先帝曾经历过惨痛的夺嫡之争,就越发厌恶生性耿直,却常常违背他旨意的父亲。当时慧贵妃恰恰便给了先帝处决父亲一个理由,有人在父亲的府邸中发现了插满长针的小布人,上面用朱砂写了先帝的生辰八字。

  巫蛊之术,向来是皇家的忌讳,更何况始作俑者还是当朝太子,不出意外,先帝震怒,判以太子及其党羽斩立决。处刑当日,血流成河,将长安城外的护城河都染红了大半。

  此后,关于此事,先帝以铁血手段镇压,无人敢再提。

  哦,忘了说了,间接促成这场惨案的慧贵妃,便是当今的太后,亦是当今天子宋玦的母亲。

  我已经躲了这么多年,也不敢奢求再躲。无论是宋玦,还是太后,都不会让我善终此生的。

  “你与宋玦是故友,那你又为何提起师兄的口吻如此熟稔?”待我平静下来,我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你与师兄到底有什么渊源?”

  “你是我的妻,我不舍得伤你。你只须记得任它世事无常,只要有我在,你必然会一世欢愉,无忧无怖。”令狐轩牢牢地抱我在怀,仿佛我是他独一无二的珍宝。

  话罢,令狐轩叹了一口气,轻轻吻我的额发,一下,一下,怜惜极了。他的气息喷洒在我头顶。

  “蒹葭。”他第一次如此郑重其事地唤我,仿佛接下来说的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悄悄红了脸,因为他说:“我欢喜你。”

  蒹葭,我欢喜你。

  这真真是我听过的最美好的谎言,美好得几乎让我当了真。

  我笑弯了眉眼,任凭泪水横流,我拥紧了令狐轩,答,我信。

    【六】岁岁年年红莲夜

  令狐轩告诉我,年后的正月初八是个宜娶嫁的吉日良辰,他将于那日迎娶我过门。

  我想也不想地点头,眯眼笑,好,相公。

  令狐轩闻言一愣,随即笑起来,放下手中的泛黄古卷,搂住我,轻轻吻我的额发。

  “妻,我的妻。”他喃喃道。

  我闭上眼睛,双手揽上他的脖颈,仰头轻吻他的唇,心中汹涌而至的说不清是喜悦,还是哀伤。

  此生唯一的一次放纵了,我这样想,搂着令狐轩脖颈的手越发用力。

  过年,这对于我是无比新鲜的。我在崇阿山的那些年里,只知有母亲的祭日。

  令狐轩在大年夜的那天亲手包了饺子,那种外形像耳朵的食物我从未吃过。

  我夹起一个白白胖胖的饺子,蘸了醋,往口中送去。

  “好吃吗?”

  “不好吃。”

  “那你为什么吃这么多?”

  “饺子若没人吃,万一馊了,岂不是可惜。”

  令狐轩:“……”

  令狐轩失笑,他忽而看我,问:“你可欢喜我?”

  我愣住,低头想了想,抬头迎上他灼灼的目光,刚要张口答,便被一声娇嗔打断。

  “令狐哥哥,我特地和爹爹说了……”来人在看到我的那刻哑了口。

  眉眼如花的姑娘一身妃色袄裙,清美秀丽。我蹙眉想了半天,终于顿悟,啊,是叶霏雪,那个看我像在看猪肉的姑娘。

  叶霏雪噤了声,看我的眼神愈加微妙,终于从猪肉向那个啥……一坨的啥……发展了。

  “令狐哥哥,她是谁?”

  令狐轩起身关上了房门,在火炉里加了几块焦炭,一边漫不经心地答:“她姓楚,名蒹葭,是我的妻,亦是你的嫂子。”

  随着令狐轩的话音落,叶霏雪的脸色愈加惨白,她深吸了几口气,泪水在眼里打转,她并不看我,“令狐哥哥,她配不上你。”

  令狐轩看了我一眼,我摇摇头,告诉他我不在意。这的确是实话,我真的配不上令狐轩。

  令狐轩看着眼前风尘仆仆的姑娘,叹气,道:“你可还记得我幼年曾与你说过的我爱慕了多年的小女孩?”

  叶霏雪失了神,她指着我,满脸的不可置信,道:“是她?”

  令狐轩颔首,不置可否,他拿来碗筷,说:“一起吃吧,你不是最爱吃我做的饺子吗?”

  叶霏雪愣了愣,拿过碗筷,低下头,“啪”泪滴打在瓷器上的声音,她抽咽着开口:“令狐哥哥,我要回长安了。”

  “回长安,嫁给父亲为我选定的夫婿。大梦初醒,我终该明白,你欢喜的女子不是我,无论我怎么做。”

  叶霏雪释然了,她将碗筷塞回令狐轩的手中,拭泪笑道:“祝你们二人白头到老 ,永结同心。”

  令狐轩看着姑娘踉踉跄跄的身影,低敛了眉目,表情晦涩不明。静默了许久,他抬眼看我,似是自嘲道:“你还是不信我欢喜于你。”

  我愣了愣,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如此说,张了张嘴,却又无言以对。

  令狐轩也没有再说话,只是一杯接一杯的灌酒。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阻止,只是起了身,决定离开,想必他也不愿让我看到他醉酒后狼狈的样子。

  打开门后,我却愣住了。十里画廊,曲曲折折,尽挂上了红莲灯。灯火氤氲了绯色的光辉,远处,有烟花爆开,仿佛星子散落一般。

  如此美景,宛如幻世。

  我那日与令狐轩赏词,说读到一句“岁岁年年红莲夜”最喜欢。

  那些灯火在我眼中渐渐模糊。

  岁岁年年红莲夜,是世间上极美极美的景致了。

  我转身,认真地看着不知何时来到我身后的令狐轩。真是极好看的人。我这样想,情不自禁地想要触碰他清俊的眉眼,却在离他面容一寸之处堪堪停下。

  我噙泪含笑,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带着小小雀跃的语气问他:“令狐轩,扶苏,这盛景是你为我准备的吗?”不等他说话,我便拥住了他,认真说道:“我想信你一回,真正信你一回,信了你真真切切是欢喜我的。”

  所以,千万不要辜负我的信任。

    【七】山水不相逢

  成亲的事,令狐轩说全权交给他即可,至于我,便等着初八那日迎着他的十里红妆上花轿。

  我露齿笑,绯红了脸,欲言又止。

  令狐轩屈指轻弹我的脑门,宠溺地说:“又有何事?不必藏着掖着,说吧。”

  我捂着额头,颇有几分难为情,“我娘说过,女儿家的嫁衣若是自己亲手一针一线缝制,便可和夫君恩爱两不疑。”

  “所以?”

  “我想自己亲手缝制自己的嫁衣。”

  令狐轩哑然失笑,没有戏谑我,而是拉过我的手,浅浅笑,道:“我们就这去选布料,可好?”

  正月初的店铺鲜有开门迎客的。我和令狐轩望着那柄精致的铜锁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却是看着对方捧腹大笑起来。

  令狐轩看了看我,含笑的眼里潋滟生华,“你不担心在出嫁之前缝制不好嫁衣吗?”

  “有你啊。”话语未落,突然有寒意至背脊处窜起。我下意识拉了令狐轩一把,就势搂着他的腰跃到远方。我来不及喘口气,便又有攻势袭来。

  五个黑衣蒙面的人,个个身手不在我之下。不能逃,令狐轩还在。我拔出落霞剑,挡住迎面的刀。

  余光瞥到了有黑衣人冲着令狐轩而去。我一惊,根本顾不得后背的空门,就要冲过去,后背长刀挟着冷风而至。

  我运起真气,将落霞剑投掷出去,眼见着企图杀令狐轩的人死去,才安心地闭了眼,等着那柄长刀穿胸而过。

  金属相击的声音尖锐刺耳,我被人搂腰抱起,我偏头,白衣胜雪,眸若桃花,一脸的清傲。果然是我那欠扁的师兄。

  “救……令狐轩……”我费力说,一歪头晕了过去。

  当我醒来时,看到师兄那张臭脸和他手中端着的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汤时,苦了脸。

  “师兄,令狐轩他可好?”我小心翼翼地吹着药汤,问。

  师兄冷笑了一声:“怎么不好?活蹦乱跳的。”

  我不再多言,小口喝着药汤。本来以为压制住了寒疾,但想不到一运真气又犯了。果然,令狐轩的医术还是没有师父好,只是治标不治本。

  师兄突然开口说:“阿楚,我托令狐轩照顾你,如今我来了,你随我回崇阿山罢。”

  我愣愣抬头,又听师兄道:“明日他会为我们送别的。”

  最后一丝侥幸被碾碎,我突然觉得这药苦到了心里。我也微微一笑,好。

东方破晓,师兄牵着一匹白马在古道等我。我看着令狐轩,笑道:“今日应是我们的成亲之日。”

  令狐轩看我,清凌凌的一双眼,疏离的姿态,仿佛又回到了初见时他高高在上的模样。他冷声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会连累我,连累我身边的人,我不能将所有人置之死地。”

  我一时间哑然,那日的黑衣人是宋玦的人。令狐轩这样想,也是人之常情,怪不了他。

  我又笑,“你……还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令狐轩温雅地笑道:“姑娘这条命来之不易,千万要珍惜好。此后,嫁个寻常人家,居偏安一隅之地,安安乐乐一生便好。”

  “至于在下说过的,便忘了吧,记得也于姑娘无益。”

  我颔首,道了句保重。

  我走向师兄,翻身上马,迎着朝阳的方向,由师兄牵着马,一步一步,走出了曾有令狐轩的世界。

  至此,尘归尘,土归土,山水不相逢。

    【八】人间别久不成悲

  我回想下山的这些日子里,有些自嘲地想,真像那个枕着青瓷枕一梦黄粱的书生。梦醒之后,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是假的。

  也该释怀了。我回头去看令狐轩府邸的方向,却呆住了。

  令狐轩府邸的上空浓烟滚滚,映得未亮的天穹一片惨人的红。

  一直以来,所有明晰的,藏在暗面的,在我脑中连成一条线。

  我目眦欲裂,要从师兄手中抢过缰绳。师兄一见我这模样,便明了了,他拉住缰绳死死不放,他夺我抢间,马儿受惊,前蹄跃起,将我重重甩在地上。

  我爬起来,拼命往前跑。

  师兄轻功追上我,把我扑倒在地,死死压住我。我拼命挣扎,狠重的呜咽溢出口。

  “宋楚,令狐轩已经死了。”

  我怔着,放弃了挣扎。

  师兄咬牙,道:“我知道你聪慧,一直也没打算瞒着你。你想得不错,令狐轩的确是拿他的命换了你的命。寒疾,煮茶,无一不在昭示着你的身份,当年最受宠爱的小公主宋楚。令狐轩在幼年的一次偶遇中对你倾心,所以他会爱上你,甘愿为了你死。”

  师兄松开对我的禁锢,继续说:“他也许想过,带着你走,依他的手段,必定能护你安好。可是,宋玦不给你们这个机会。他终于死心,利用宋玦对他的忌讳,诱宋玦许下誓言,以他命换你命。”

  我再也看不到我的夫君了。

  我突然之间听不到了所有的声音,我撑起身子,看着师兄徒劳开合的唇,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茫茫然地向他笑,蓦地,一股甜腥涌上喉头,我不住咳嗽着,嘴角鲜血淅沥不断。我又踉跄着扑倒在地,我挣扎着起身,但是身子软的没有气力。

  我不住地喘息,可没有泪。

  令狐轩是多聪明的人哪,狡兔尚有三窟,更何况是鬼狐呢?他必定是不欢喜我的,才诈死逃脱,还想让我惦念他一生,这人忒讨厌了。

  我站起来,掸了掸我衣裳上的尘土,踉踉跄跄地走。

  嫁一寻常人家,居偏安一隅之地,远离是是非非,我会一生欢愉,无忧无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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