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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旧事

2016-12-16  本文已影响25人  季饶风

从泗源沟桥到大码头街的这片地方被人们唤作城南,一百五十多年的泗源沟桥大抵真的是老了,很多年前就开始限高限重,不久后,在它身边又新建了盐津大桥。这下子,人们是真的把那座承载他们一个多世纪的老家伙给忘了,忘记了坐在爷爷的车杠上的一路颠簸,忘记了桥下曾摸虾。徒留老桥孤独伫立着回忆往昔的鼎沸荣华,过往匀散,也就只有荒草覆没丛生。

桥下曾经有许多船舶零部件商铺,历史上的瓜州渡口在战后成了扬子江边的码头。那些年夏雨倾盆时停歇在码头的大小船只终于是挥别了这段时光,商铺陆陆续续地关门歇业,寂静与冷清一点点逼近,大院子里总是喳喳啦啦响的热闹的喇叭也不再出声。曾经养活这座城市半数多人口的铝锡厂,毛纺厂消失了。只有汽车厂,活塞环厂还在拼命裁员,苟延残喘着,企图守住这最后的基业。取代他们的是接踵而至的化工厂,一座座冰冷的结构体仓促地竖立起,却让城南人无比迷茫,他们失去了自己熟悉的工作,也不知道接下来带给他们的会是些什么。

赤膊的青年聚集在大码头街的排挡里剥着龙虾,拼着啤酒;穿着一色水工装的年轻妇人打趣着彼此的男人,又谈起丝绸门市部里新出的衣样子。可是时代变化得如此之快,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仿佛一夜之间,所有的激情,所有的青春,所有的希望都统统化成了泡影。就像是印象里总是瘦削沉默的爷爷,年青时是铁匠,得了胃癌后就卖了铁匠铺子里的份子,但每当我问起他的过去,爷爷的眼里还是会熠熠闪光,只是再也不会有机会让他重新抡起那柄铁锤了。

沿着泗源沟桥一路向北走,就有了城南夏记和老八平分秋色的盐水鹅,李记支在街边的水面摊子,华记的鱼汤面,潘记的菜籽油,夕阳红早点的油条泡豆浆,淮阳楼的蟹黄汤包,宴福楼的包子,奎光楼的椒盐月饼,仓桥的馄饨与锅贴。这些数十年不曾改变过的味道为离开城南的人系上了一条斩不断的羁绊,不是没有比这些更好吃的,只是味蕾对它们太过熟悉了。嗅觉和味觉都会替懦弱的自己记得父亲天刚擦亮就买回来的汤包,会记得奶奶载着撑伞的自己去吃的蒸饺,会记得和爷爷一起你一口我一口吃的那碗油条豆浆。多年以后,你重回城南,去那条熟悉的街巷,老板娘还会记得你,端上来的吃食甫一入口,便会有温热从眼角渗出,脑海中浮现的全部都是过往。

城南的街道上栽种的全部都是法国梧桐,这些悬铃木也不知生了多少年,他们的根早已不甘束缚地钻出地面,匠人们每年都要修补路面,并截去过分粗壮的侧枝。秋天,法国梧桐的种球会裂开,随风漫天纷飞的毛毛将整条街都弄得灰头土脸的,街边的店主,路上的行人就这么埋怨了许多年。可是到了夏天,这些悬铃木粗壮的枝干,宽厚的叶片将路面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又如何还能去埋怨呢。城南本就宽容。

时光渐老,城南愈发沉默了,所有的喧嚣与寂静都在记忆里被反复描摹。熟客常去的发屋里依然剪着几块钱的头发,女儿玩心起,偷拿父亲的刀片割了手,嚎啕大哭。不远处的小学放了学,孩子们打闹了一路。菜市场里的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雀子歇在悬铃木间叽喳地叫唤,还有路面上形形色色的人正待归家。可是你站在路崖上,走得摇摇坠坠,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寂静。就像是很小很小的时候,躺在奶奶的三轮车里,她细心地铺上了厚厚的褥子,你在里头昏昏欲睡,似乎一切都不能将你惊扰。

城南已经老了啊,就像是奶奶也老了一样。南门菜市场里的菜每天都不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可是卖菜的人永远都是那么一群,也不会突然多出哪种不曾见过的稀奇品种。买了十几年的菜,也依然是朱二家的肉,桂英家的菜,王老太太磨的豆腐。那个有着精神病,总爱穿大花裙子的女人也照样卖了十多年的菌子。日复一日不觉时光流逝,仿佛活在城南的人永远都不看重自己的生长,听不见城南老街的叹息。春夏秋冬,唯有路上的法国梧桐一丝不苟的记录下了这些变迁,可是它把年轮藏在心里。

奶奶躺在病房里,是我从没见过的脆弱模样,枯瘦的手臂,粗糙的指节。我突然开始疯狂地想念,她用半世操劳换我笑容无忧,我情愿记忆停留,也不愿见到这副苍老模样。就像城南,即便破落的不像样子了,也依然是我今生无法割舍的存在。

城南的东边新盖了广场,开了演唱会,北边的各种专卖店一间取代了又一间,西边引进了产值颇高的化工厂。好像整座城市都在蓬勃生长,只有城南的大码头街,只有城南的奎光巷,是不是被所有人都刻意遗忘了?时间不会凝滞,唯有记忆与之温存。等到繁花凋谢,尘埃散落,记忆搁浅,我的城南啊,还会留下些什么呢?

如果哪一天,老城再老一点,城南的风会不会厌倦托送这满街的梧桐种子呢?老货郎再也不会骑着吱嘎响的三轮,吆喝着:“废铜废铁卖,旧书报纸卖。”拾荒的老太太没能熬得过早春,流浪的猫身体僵硬躺在路边,不会再有卖粘鼠板的小车一路放着曲子。城南这个地方不是多么美好,也没有谁说城南人就一定都善良到让人留念,不过是因为这个地方太真实。它其实很没用,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却固执地留下了你近乎所有的眼泪与欢笑,以一种强硬的态度记录下你所有的谎言与不堪,教人无法逃离。可是就算这样又有什么好怕的呢?自己一直在意的无非是消磨,一直恐惧着的也不过是埋没。

城南啊,已经消失在了我的梦里,成了我永远都回不去的远方,我既不是归人,也做不了过客。此生的溯游,执念尚未肯休。只愿城南侥幸被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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