昙花一梦遍地空——明万历年间绯闻案
（明）南中繁会图
文/灯芯花颜
昙花一梦，满地虚空
2017年11月2日星期四 天气：晴
1582年明朝万历十年，青浦令也就是现在的上海青浦区一带的行政长官屠隆去京城参加三年一次的礼部年度考核述职。事完毕后，屠隆回到了浙江老家，不久接到了礼部一封调令，调礼部仪制司任主事。
由地方官员升至京官，这可是大大的荣耀。可屠隆却穷的连赴京上任的盘缠都不够，滞留老家半年无法履任，直到一个朋友的资助，他才在第二年促装北上。
当从青浦转道去京城时，面对数百名当地百姓一路尾随送别，他感慨万千，心生眷恋。“我在邑无状，何从得此？”“无状”是无所作为，虽是屠隆的自谦自抑，但此二字，也是他在江南温柔之乡沉缅声乐之乐的绝好写照。
忆起这几年的历历往事，最让屠隆动容的不是在衙门里如何案牍劳形，而是一场场诗酒盛会，那一声声烟水般清婉妩媚的昆曲小调。
他哪里知道，有一双怨毒的眼神此时盯住了他的后背，在他陶醉佻达、不拘的名士作派那几年，早已不知不觉结下了一个敌人，最终让他后来在京城身败名裂。
到了京城，屠隆很快意识到京官生涯不过似一袭华美的袍子，外里光鲜，内里窘迫唯有自知。
这礼部仪制司原本就是鸡肋部门，可有可无，偏偏又多应酬。屠隆经常囊中空空，拿家中物品去典当。京城的气候他更是难以忍受，遇上沙尘天，北京城就像个超级大泥潭，马屎和沙土混作一处打旋。
屠隆无比矫情地想象着在江南的青浦和冯梦桢等一帮朋友趁着月色荡舟的小湖，还有比那更宁静的地方吗？江村夕阳，返照入林。酒家白板青帘，掩映垂柳。
北京城虽是污浊的权力场，但也是屠隆一逞才情的大舞台。不久，屠隆携带他写的剧本《紫毫记》开始出入上流社会的私人会所。这个来自南方的年轻官员，能写会演，扮相俊美，他一时成了京城娱乐圈里的偶像明星。
在屠隆的粉丝团里，有个铁粉是西宁侯朱世恩。这朱世恩祖上曾在永乐年间征西有功被封侯爵，而这朱公子作为世袭小侯爷，继承了所有贵族公子具备的习性，奢靡、放纵、好客，但又雅好文艺，是高富帅类的文艺青年。
那西宁侯与屠隆相交甚密，屠隆也乐得交一个这样的豪门阔少，经常宴游唱和，听戏作乐。
屠隆那段时间还结交了一位在后世很有名的人物，就是写《牡丹亭》的汤显祖，他经过六年冲刺考试，终于春闱及第，观政礼部，刚好和屠隆成了办公室的同事。
两人都是佻达不拘形迹，对俗务超然，为正统人士所不屑的异类，但能一起上班、读书、喝酒、看戏，这日子，也算是过得舒心了。
朱世恩的夫人是一个色才兼具的大家闺秀，而且工于戏曲音律。每当屠隆脱去官服，走上戏台串演时，年轻的朱夫人就会坐在微风吹晃的帘箔后面欣赏他的演出。中场休息时，朱夫人会细心地吩咐下人给屠隆送上一杯香茗。
这也就是侯门深处一个女人的一点点倾慕，未必会有男女之情，但被别有用心的人一渲染，这事就被放大了。
对屠隆咬牙切齿的人叫俞显卿，屠隆任青浦令时，他是个当地的举人。屠隆一直不太喜欢此人，也没怎么待见他，谱摆着，言语也多有傲慢，所以也得罪了俞显卿。
到了万历十一年，俞显卿终于入了进士，也到京城的刑部任了主事。原是老乡，本应他乡份外亲，相互照应才是，只可惜，反而是俞显卿多年前怨恨沉渣泛起。
一道弹劾礼部主事屠隆的论疏上到了万历皇帝面前。屠隆不寒而栗，原来自己一直被人在盯着，可怜的自己从未有察觉。
此奏疏指称屠隆淫纵，有伤风化，中有“翠馆侯门，青楼郎署”等轻薄言词，更是牵涉到勋戚闺帏。
这事原属明朝纪检部门监察御使的事，这俞显卿急图报复，置屠隆身败名裂为后快，不顾过界之嫌，以不相干身份上疏弹劾，也实属不懂官场路数了。
一时间沸沸扬扬，屠隆和豪门贵妇在戏台下私相授受、眉目传情的绯闻，在京城上流社会里悄悄流传，加了种种猜测和臆想的细节，终于也飞进了万历皇帝的耳中。
万历皇帝极为恼怒，派有司稽访此事，事出有因，了无实状，便各打五十大板，俞显卿和屠隆都被罢去官职，西宁侯罚减俸禄半年，那位才情双绝的朱夫人便不得而知了。
时人对屠隆多抱有同情态度，而对俞显卿大多视为反复无常的小人，他和屠隆一起被逐出京城时，午门前挤满了围观的人群。
一本叫《云间杂识》的书籍披露了俞显卿的一生最后结局。晚年无子，后一方士说取巨龟肠加药方服用，可生子，于是千方百计弄来，终于制成药，俞一勺入口即死。
此时汤显祖已结束观政，调任南京太常博士，闻听好友风波跌宕黯然还乡，写信劝慰，并赠诗数首。
此后屠隆遨游吴越，一边寻山访道，一边与声伎伶人为伍，卖文为生。想起京城传奇般的艺术之缘未及盛放已如昙花开败，想起侯府帘后那一双美而解语的眼睛，心底积郁了多少惆怅。
1598年的秋天，西湖边桂花浓香弥漫，屠隆带着新写的剧本《昙花记》参加了名士相聚杭州大会。
《昙花记》写的是木清泰弃家访道，十年后昙花开放时与妻子一道成仙的故事。作为嘉宾之一的沈德符，是当年那桩绯闻案的知情者，看了此剧也是一头雾水。
席间冯梦祯老先生是屠隆多年老友，闻听朗朗笑道：这剧说的就是西宁侯宋世恩啊，木字添一盖是宋，清与西相对，泰即宁之意也。屠隆自恨早年孟浪，使小人有隙可趁，连累夫人清名受污，正堪大用的西宁侯断送了大好的前程，此剧实是老屠一忏悔文也！
沈德符恍然大悟，他为《昙花记》始末专门记上了一笔。
“昙花一梦，满地虚空。”
此时，这桩绯闻案配角西宁侯去世已有三年，他那位爱好戏曲的夫人则不知所终。
（明）青花仕女图盘
参考书目：南华录 赵柏田著 士与中国文化 余英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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