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和陈英雄:《挪威的森林》两位改写者的PK

2016-11-06  本文已影响0人  卷帘书话

昨晚重温了《挪威的森林》电影版。小说是80年代对60年代的回忆,电影又成了10年代对80年代的回忆。已经40年了,难怪渡边再也记不住直子的样子。而导演陈英雄大概也更弄不清直子的模样,找来了菊地凛子,好一张大脸,号称国际化,不知意欲何为。

电影海报:直子和渡边

本来我一直提醒自己,电影拍成怎样都不要苛求,因为每个人的感受不同,国内的读者一般都读的是林少华汉译本,而法籍越南导演陈英雄读的又是法译本,细节差别肯定会有,再加上自己心灵的折射,结果肯定和想象的不同。但结果,还是出乎意料之外!不能说是失望,只能说,和我预想的太不同了!

虽然很多人说林少华的翻译刻意求工,出离原文,不过我觉得,他的译本足以再现原书,而且让人百读不厌。我不懂日语,但对照过英译本,两相印证,觉得内容相差很小,那么应该都是贴近原书的。而且,林少华笔下的村上有一种魔力,这魔力虽然纯以汉语体现,但并不单来自林少华,也来自村上本身。其实读施小炜翻译的《IQ84》,就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会觉得和林少华的行文也差别不大。我想,这是因为村上的语言有自己的生命,简洁、感受力强,用最表层的词汇和意象就能达到目的,因此不会被翻译杀死。

小说译者林少华

然而,林少华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他对村上文体中某种特别的东西特别敏感和自觉,他称之为“一种不无书卷气的技巧性的洗练”,于是他在可以操作的层面(主要是句法),自行斟酌推敲,造成了在国人眼中专属村上的某种文体。其实与原文不一定对等,但是却是合适的。怎么合适?就是恰到好处的一种陌生化,和恰到好处的一种熟悉感,正好0.618,黄金分割。就好比佛经翻译,其实很多词语是生造的,但又毫不突兀,如星辰一般妥帖地镶嵌在汉语的夜空中。

所以说,虽然林少华刻意求工,但并没有把村上弄丢。而且,在我看来,只要把意象和词汇直译出来,村上就是弄不丢的。所以,即使看惯了林少华的译本,看台湾出版的译本,看英译本,我感觉也都非常愉快,因为村上还在那里。尤其看英文译本的时候,更觉得分外自然,不过风格感倒是不那么强了,因为在英语世界,这样简洁而华美的作家从来不缺,比如菲茨杰拉德,比如海明威。

照勒弗菲尔看来,翻译和电影都是改写,只是幅度大小不同而已。我从来不认为电影改编要对原著亦步亦趋,但看过电影以后,实在觉得不快。陈英雄把村上的东西弄丢了,这不是什么深层解读的问题,就是一些表面得不能再表面的东西,全换掉了。更大的问题在于 ,换掉之后,又没建立起另一套自圆其说的体系。真是让人气闷之极!

电影导演陈英雄

直子和渡边初度那晚,本应该充满雨的气味,所以雨声潺潺的电影片段,还算到位,但无论如何感觉不到雨夜的温暖。而且,绿子家那个轻松愉快的下午,怎么也下起了雨?晴朗和煦的阳光没有了,慵懒没有了,走调的吉他弹唱没有了,有趣的火灾也没有了,绿子在屋里转来转去,大走特走,最后两人以极暧昧的神情在雨中接吻。难道陈英雄连这种感受力都没有,连一个晴朗星期天下午的惆怅、慵懒和微醺都拍不出来吗?一定要下那么大雨吗?

那个汤锅倒是不错

所有宁静的初秋阳光都变成了雨,而且是湿答答的令人极为不快的雨。豆瓣上好多人都说了,陈英雄来自越南,所以日本响晴的天空弄成了东南亚潮湿的雨林。但我看,还是他觉得欧洲人心目中的亚洲该是这样的——沉默性感,表情欠奉,神秘莫测,潮湿氤氲,拍这片子大概就是为了获奖。其实他真想得奖,应该照村上的风格来办事。要说国际化,村上春树是真正的国际化。那种半天不则一声的文艺片的范儿,落入了陈英雄自己的窠臼。《青木瓜香》、《三轮车夫》那种含蓄又湿热的东南亚路子,实在不适合《挪威的森林》。

绿子的裤装几乎全部变成了裙装,头发变长,这也让我很烦。绿子第一次出现,本来“头发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阳眼镜,白布迷你连衣裙”,结果呢,变成一袭优雅的大红连衣裙,长及膝盖,优雅的中短发,赫本的气质,举止娴静,说话也并不有趣。后来请到家里吃饭,绿子本来是“蓝色海军衫,蓝色牛仔裤”,结果又是裙子。还有许多次,都是典雅漂亮的裙装。这么淑女的形象,和她的性格也太不相称了。她本来充满青春的活力,机智风趣,直爽可爱,偶尔的几次穿裙子都是超短裙,大声地问宿舍里的人是不是都在手淫,在电话那端要去看A片,说本来要和男友大干一场,云云。这些话陈英雄倒是照搬不误,但往往缺少应有的铺垫,演员又是一副娴静的样子,就觉得让人错愕。

娴静的黄色笑话讲述者

玲子也完全变了。原书中,她在阿美寮第一次出现,“白色半袖圆领衫外套一件蓝色工作服,下穿一件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裤,脚上一双网球鞋”,看上去像一个“看透红尘的女木匠师傅”,结尾到东京的时候,是“男士粗花呢茄克,白西裤,脚上一双红运动鞋,头发依然很短,而且三三五五冲刺而出”。这样的穿着打扮,与她“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相映成趣。她何尝没有优雅过?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早已到了爽朗练达的境界。电影拍出的感觉应该是——就算穿着这样的衣服,也非常好看,让人愉快。而在电影里,陈英雄生怕她不够女性化,她第一次出现,是一套类似欧式女仆和护士的白围裙;到东京后是一身西式裙装,搭配精致的丝巾。总的来说,妆容精致,发型典雅,言语短少,表情迟疑,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而且,弹吉他唱歌的声音很不好听,应该是沙哑浑厚的,却显得尖锐单薄。

这段拍得不错,除了歌声

样子变了,性情当然也变了,玲子本来是热心爽快,结果变得娴静而闷骚。和渡边睡觉,明明是他们同时心有灵犀,是相互拯救,有仪式感,也颇有幽默感,结果变成了一次很难堪的请求和索取。电影里,她大老远来找渡边,一句关于直子的话也没说,还准备了性感的丝质睡裙,简直就是直奔睡觉而来的。看来,陈英雄没读懂村上写故事的内在逻辑,没有幽默感,也读不懂女性的内心。他大概更懂得男人,所以渡边的角色还算不错,而且还可能是因为本来这个角色的话就少。

渡边的衬衣也变东南亚风?

可惜,虽然陈英雄这么喜欢“娴静”的女性,但是原书中唯一“娴静”的直子,从外在到心灵,都被他拍成了丑八怪。我对菊地凛子不熟,本来应该没这么难看。在电影里,她挑逗起渡边来就像个色情狂,而关键时刻又开始歇斯底里,不肯让人染指。原书中最美的一段,渡边到阿美寮看她,是我百看不厌的章节之一:初秋的大片青草、晴空、舒适的下午、爬山、散步和音乐;心灵深处的阴霾缓缓道来,在晴空下被理解,被分担;然后是水到渠成的拥吻和特殊方式的相互慰藉,幽默而温情的对白,非常干净。电影却面目全非:半夜里她像巫婆一样的凑到渡边脸上,吓了他一跳;一大早又凑到他脸上,强迫他起来,两人在天还没亮透的时候,在狂风吹拂的草地上疾走,大走特走,她疯狂地诉说着为什么和木月不能睡,然后歇斯底里大发作,渡边抱着双肩,冻得不知所措,看上去几乎不想管了,最后还是冲上去抱住她;性的描写被剪接到很久以后,草地上狂风大作,她似乎在挑逗无知少男,渡边一脸的享受,却根本不敢看她。

大清早不让人睡,风中疾走

如果两人真是这样,真不知道渡边为什么要喜欢她。小说中的直子,一直在与内心深处黑暗的森林斗争,而面对渡边,形象一直温柔而完美,虽然不得不依靠他与现实发生联系,却也并不一味依赖,而是力图公正,坦诚而温情。她偶尔流露出无可奈何的悲哀,却总是还带有一丝达观和幽默,偶有失态,也不过嘤嘤而泣罢了。何况,直子有一种晶莹剔透的美。而菊地凛子的表情太浑浊了。换个导演,她大概能演好。

另外,小说里的食物全部被虚化。是陈英雄对吃不感兴趣?不知道。反正我看小说时是满有食欲的,还对照了中英译本中所有的食物名。本来渡边和玲子在廊檐下闷声不响地大吃牛肉火锅,变成了两个人在窄小的公寓里小心翼翼的吃拉面,我就知道后面那段韵事肯定也不会拍得好看。果然,渡边令人扫兴的两次询问:“你确定吗?”玲子又充满自卑地在湿漉漉的浴室反复冲洗。原书与这相比,真是,天上人间。

你确定吗?

据说,村上小说最大的好处,就是“全然没有日本私小说那种湿漉漉黏糊糊的不快”。可惜了,湿漉漉黏糊糊,就是陈英雄版“挪威的森林”最大的标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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