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山里去》
《到山里去》
1、
我已经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有时甚至把这里当成了终点。显然这是不切实际的，尽管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坚如磐石。当我精神饱满地坐在街角，阳光照在我身上，那种乏味和无聊渐渐地爬上我的心头时，我才重又感到自己是时候离开了。是的，这儿不是我的归宿，也不是我想一直待下去的地方，我厌恶这里的黑夜、机器、污水，它们不仅在消耗着这里的环境，也在消耗着这里的生命。我以为自己抛弃了欲望与责任之后就能得到安宁，可这里难得的阳光告诉我，我得到的只是麻醉，一种呼吸减慢，大脑空白的感觉。
冬天来了，不过正午过后，这条街上的空气还是凉爽的，阳光也还是温暖的。要不是我一直在想着山里的事，我也会和街上的那些人一样昏昏欲睡；如果不是你突然进了山里，恐怕我比他们睡得还要甜美。
2、
你、我、他，我们三个其实都一样，但你又是这样的人，让我们无法忽视你与我们的区别。去年春天的时候，你就说过你不愿见到任何熟人或朋友，因为他们让你不知所措、战战兢兢。这我是知道的，尽管在我们面前，你也总是讲不出话来，甚至连敷衍也做不到。
我告诉过他，我不愿意长时间地跟你在一块儿，因为你总让我感到自己是个凶手。当然，一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这种感觉，你也知道，那时我们有说有笑，你有讲不完的故事，我有说不完的笑话。可后来情况不一样了，我们对待彼此的眼神都僵硬了。我不止一次地在心里问自己，是我们变了吗？还是我们本来就是这样？
他对我说过，你就是这样的人，甚至只能用“这样”来形容。我并没有因为他的这句话就改变对你的看法，但他的这句话倒是让我明白了，如果我走了，你们倒是能在这里稍微得到一些安宁。
那几天，我又开始给我老婆和孩子写信了。可你却突然离开了，收拾好行囊就走了，走得这样坚决。
3、
去年的那个夏天，天气热得让人直不起腰杆，睁不开眼睛。你什么也没讲就去了山里。他说，他看到你收拾行囊，走上了通往山顶的那条小路。
关于你在山顶的生活，他也全都知道。
在山顶，你找了一个浅浅的山洞，然后用泥土、碎石、朽木板搭建了一间房子，一间真正意义上的，属于现代人的房子。你读过那么多书，识得那么多植物，甚至还懂得怎样猎捕动物，也因为那时还是夏天，所以你并不担心水和食物。每天上午和下午，你只是轻松自在地在山腰上的林子里转悠，还哼着自己创作的小曲。偶尔，你也会爬上一棵树，看看树梢鸟窝里的鸟蛋，或是眺望一下林子的尽头。傍晚，你用果子和野菜做一种味道奇特的汤。刚开始的时候，你喝完汤就会拉肚子，直拉到你脸色发绿。可后来，你的肠胃和你的感官渐渐地适应了山上的一切；在那些下雨的上午，你甚至能在房间里读一会儿你带来的那些哲学论文。
他说那是别人未发现的生活，那是一种只属于你自己的生活，是你极为珍视的记忆。
唯一出乎你意料的，是一天上午，你蹲在两块平行的石块上拉屎时，看到从山下就开始贴着山坡往上吹的雾气，雾气里那些粘在草茎上的白霜一直没有化去。你终于想了起来，这个世界上还有冬天，一个无法避免的冬天，就像我们遇到的那些不可避免的灾祸和死亡。
他说你知道夏天就这样过去了，你看到冬天从坟墓里爬出来了。
4、
中午推开朽木板，整个世界还是白茫茫的；寒风贴着山坡四下流窜着，像无家可归的疯子。你饿着肚子，颤巍巍地往半山腰走，有时候风大得简直要把你的骨头刮出来。在半山腰，无论是树上的干果子，还是坡上的野菜，都枯萎发黄，硬得厉害，连那些在枝头饿得聒噪的老鸦都不愿啄一口。有好几天，你什么也没发现，什么也没找到。很快，你储藏的食物就只剩下几条甘草根了。你不再在山上转悠，只是瑟缩在你的房子里，一直想呀想的，直到你的大脑跟你的肚皮都空荡荡地黏在一块儿。太阳也没有以前那么善解人意了，它飞快地从东边跑到西边；往阳光下一坐，你立马就能感到它的那股冷笑。想想你刚来的时候，你可以做那么多事，得出那么多问题的答案，每天读那么多篇哲学论文，可现在，你什么也不想，你把那些论文都烧了，你认为它们一点用处都没有。无时无刻地，你感到有一股锥心刺骨的冷意在你身上流淌，让你难受得恨不能躺进火堆里。
5、
他说你下山了，又回到了这条街上。
你又回来工作了，这很好，看到你又躺在自己的床上，那天我们兴奋得多吃了好几碗饭。
你变了吗？你不一样了。
这次，你主动申请要上夜班；你不再在办公室里睡觉，不再去街上的酒吧里喝酒，也不再在那些花里胡哨的女人身上花费精力。你把办公桌移到暖气片旁边，开始在上面写东西。他在外边巡夜或察看机器出水的情况时，你都没有和他一块儿，你只是一个劲地在桌上写东西。终于，他再也耐不住好奇心，趁你白天睡觉的时候，偷偷地看了好几页。有些段落他认为写得很不错，在讲给我听的时候，我也忍不住笑了几声。
就跟之前一样，我们什么都没向上级讲，我们从不叫你去看机器和出水口，就像你还在山上一样。
当我们在机房的时候，他一个劲地给我讲你写的东西；我听得很入神，甚至忘了去想那些女人。他讲的那么多，有的是真的，有的我认为是假的，但在下午的阳光里，我又总在想那些虚假的：你在山上养了一只山雕，它帮你猎捕兔子、斑鸠。有一次，你们还抓到一只信鸽，在信鸽的腿上，还有一封信。你拆开看了看，那是一位青年写给一位姑娘的情书。年轻人要跟姑娘告别，他要离开，因为他实在无力负担姑娘肚子里的孩子，他还有自己的渴望，不想让生活毁于一旦。最后青年写道，在今后的，无论什么样的岁月里，他都会默默地为姑娘和孩子祈福。这不是最让我难以忍受的，最让我难以忍受的，是他说你们花费了三天的时间，设计了各种各样的陷阱，终于抓到了一头野猪，后来你还用野猪的牙齿做了一串项链。我从没见过野猪，也不知道它们长什么样，只听说它们的两颗獠牙锋利无比。我想了千百种你们围捕野猪的情况，但大多是它用獠牙戳穿了你的腿骨或脖颈。
说句实在话，我得感谢你，因为你的故事，我得以轻松地度过那个寒冷的冬天。那个冬天是如此得轻松愉快，以至于我在街头晒很久的太阳，也不会冲那些女人看一眼，无论她们打扮得有多诱人。有几个晚上，我甚至还做了梦，我梦见是我上了山，而不是你，然后我养了一只山雕，我们一块儿捕获了许多兔子和野猪。这些梦让我十分留恋，只是我在梦里的笑声总会把他惊醒。
6、
夏天很快过去后，冬天也很快地过去了。看到半山腰的林子又茂密起来，你显得有些忧郁。我们都知道你在考虑要不要再去山里，你担心到了冬天又得回来。如果再发生这种事的话，去山里对你来说将丧失最初的意义。
你的这种忧郁持续了很久，直到夏天过去。
冬天再次来临时，你舒了口气，他舒了口气，我也舒了口气。你不再忧郁了，但我们也没有回到以前的样子。因为你上了一次山，似乎你身上比以前多了点什么东西，变得的确跟我们不一样了。这不知什么东西成了我们之间的距离，但因为这距离，我们也再没有对彼此不满意过。上夜班的时候，你依旧在暖气片旁写你的东西，我们则在机房察看机器和污水。他每天都在跟我聊你，还有你写的那些东西。我们就这样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夜晚，而我也再没有想过要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