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裂痕
1
推开房间门,纯白的房间里带着些许寒意,我知道超过三十个摄像头和监听器正在不分昼夜地“关照”着这间屋子。屋里本身静的可怕,只有无数监控设备发出的电流噪声。墙上挂着的十几张照片,有一些我很面熟。他们都是业界的大佬,其中还包括当下实力最为雄厚的实业家,“山合重工集团”的董事长陈山合。
“我想问下…”我忍不住打扰还在翻阅资料的白医生说:“这个陈山合,现在已经是NULL的大股东了吧?”白医生提了提略显笨重的眼镜,她低声答道:“这是机密,我们还是先办正事吧。”我连连点头,在这间屋子里,白医生才是主角。“小莹是怎么死的?”白医生问道。她的声音被环形的银色耳麦细致地加密过,变成毫无感情的电子音。每当我被问到有关小莹的问题的时候…那段记忆就会重新返回我的脑海里。即便我已经千百次的试图遗忘掉它,却始终未能如愿。我曾经立下誓言再也不与他人提及这段事,但… 但起码现在,白岚依旧是我的心理医生。为了解决我这块心病,不能对她有任何的隐瞒。桌上的电子钟显示着“21:00”的鲜红数字,这意味着我和白医生都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
我犹豫了片刻说:“我是亲眼看着她死的。”眼前重现闪烁浮现的画面就像是随机剪辑后的黑白电影,倒在血泊里的小莹定格在视野里。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那天夜里,刚刚从超市里买完夜宵出来的我,看见巷子口的小莹躺在一滩血上……攥着匕首的杀人犯撞倒了垃圾桶,然后消失在夜色里…”说到这里,我停下了。白医生的办公室霎时间变得很静,我几乎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她微微沉下头问:“然后呢?犯人至今仍然逍遥法外么?”她言罢合上了一卷厚厚地病例,脸上露出没能藏匿住的疲态。我摇摇头说:“若是如此…也还罢了。”“警方的效率很高”我接着说道:“四天的时间,杀人犯就被缉拿归案。我根本不会关心他杀人的动机,怒火攻心的我当时只想着杀人偿命。“但是,犯人没有被执行死刑。他成功地申请到了进行NULL。“提到NULL这个词的瞬间,我的症状又开始了…头皮一阵锐利的刺痛让我冒起了冷汗。
NULL,标志着世界范围内人道主义旗帜的高悬。这个单词是计算机术语中的“零”,在这里,它意味着一种特殊的处理机制。NULL相当于对于人生的“返回出厂设置”,一个人进行“NULL”之后,他所有的财产,社会身份,亲属关系等都会被清空归零。任何社会性的记忆,也就是所谓情感记忆,都会被特殊仪器从脑海里删除。从此以后,这个人什么都没有,干净的如同白纸一样,只有纯粹且无害的肌肉记忆,经验和知识。从前对于重刑犯的惩戒是死刑,就犹如烧干画布。而现在所有的犯人都会被“NULL”掉,意味着把画布洗净。画布之前的内容,也就是犯人所有过去的经历和记忆,全部被极其严格的流程封存起来,成为国家级的绝对机密。NULL后的犯人,都被法律保护,不受任何歧视的重新开始人生,进行工作,创造价值。对于这个极度老龄化的世界来说,这种方法既人道,又经济。
但这种方法对我来说,全然是一种侮辱。我不会忘了被血染红长裙的小莹,还有她死前挣扎惊惧的申请。我更不会忘了杀人犯的那双眼睛,无论他已经被怎样洗刷干净,那种寒冷又空洞的眼神让我感到似曾相识…又如梦魇般挥之不去。我没法遗忘,也不会原谅。
杀人犯跟我生活在一个城市,有一次我甚至在街上偶然撞见。他的气质和模样都已经大变,但我还是认出了他:他脱胎换骨了,生活早已步入正轨。遗憾的是,犯人可以从头再来,小莹却不能死而复生。
2.
当我情绪激动地,手舞足蹈地描述完这一切之后,白医生露出了一种淡淡的失望。
这不是我第一次来见白医生了,我一个星期前就找到了她。自从小莹走之后,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过如此亲切又容易相处的人。她声音跟她的容貌一样温柔和自然,让人心里安心。
在她给我进行心理咨询的时候,她是冷若冰霜的白医生。而在私下里,她是让人相见恨晚的白岚。除此之外,她最重要的第三重身份是:“NULL”的诊疗师。社会中定然会有相当多对生活丧失希望的人们,除了自杀这一条路以外,现在官方更推荐一种经济环保的方式:NULL。任何一个公民都可以提交NULL申请然后被重置人生,而诊疗师则是NULL的最后一道屏障。他们会对这些提交申请的人进行最后一次心理咨询,咨询的极限时长是60分钟。如果60分钟之内申请者仍然没有改变心意,他就会被不可逆的NULL掉。
我就是这些申请者的一员。白医生瞥了一眼身右的抽屉,然后抬起头问:“所以…你要进行NULL的理由,是偏执于杀人偿命么。”
我摇摇头说:“我后来已经放弃了‘一命抵一命’这种想法了。我只是想要一份忏悔而已。但是从他的眼神里,我敢保证,他早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全然忘却,还哪里有什么忏悔…”白医生说:“然后症状愈发严重了,是么?”我点点头,痛苦地记忆潮水般涌了上来。“我感觉像是有人影在我的眼前…飘啊飘的…睡眠很快成为了一种奢侈,然后是剧烈的头痛,我就快被逼疯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一段记忆可以这么深刻,这件事就像深深刻在我的本能里,遗忘变成一种妄想。小莹的死成为了我心口的一根倒刺,伤口非但没有愈合,反而溃烂发炎,黑色的脓血就快要把我吞噬。我变得彷徨而颓废,头发蓬乱又枯槁,下巴满是胡茬。只有NULL才能把我从回忆的沼泽中拯救出来。我该说的都说完了,但白医生现在的眼神,绝对不是得到答案的眼神。看起来她想问的,还远远不止这些。白医生一边飞速敲打着面前的键盘,一边问我:“有一些问题我很是好奇…比如,小莹在你的记忆里到底是怎样的人?”“小莹?”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何白医生会好奇这种事情。
我一边努力地回忆着我曾经的恋人,一边把眼神定格在电子钟上:那上面的数字告诉我,我还有最多十五分钟可以反悔。
3.
小莹是那种特别干净的女孩。她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裙,每一寸肌肤都像是温润的羊脂。她的发丝如同通透的轻容纱,静谧地摩挲着我的掌心。跟她在一起的日子,可能是我的回忆中为数不多温馨又快乐的部分…就像是生日蛋糕上无法长燃的蜡烛,能带来短暂却真实的笑颜。白医生看着我沉浸在回忆中的表情,微微笑着说:“看得出来,你很爱她。这五十多分钟,你是第一次舒展眉头。”我笃定地点点头说:“嗯。”白医生问:“那你会在意她是否是一个被NULL过的人么?”我摇摇头。跟小莹在一起的日子里,我也曾怀疑过小莹是否被NULL过。NULL就像是一种隐喻着卑劣和肮脏的标志,他就是属于所有性别的一种特殊的处女情结。但正如我不介意小莹的处女身一样…当时的我并不在意小莹是否有被NULL过的历史。白医生像是预见到我的反应一样,轻叹一声说:“可一旦轮到自己身上,这种宽容就会荡然无存,通过NULL就去原谅和遗忘一个罪大恶极的人…对你来说有一种无法形容的艰难。”我无法反驳,可能我的确就是这种自私又狭隘的人…白医生所说的,大部分都是事实。与小莹曾经的美好是能支撑我走到现在的唯一动力,而那个杀人犯的罪行却成为了摧毁我人生的万恶之源。我没法客观的把他们放到天平上丈量。白医生说:“但你要记住…一旦进行NULL,和小莹的那些过去都会随之灰飞烟灭。甚至你都不会记得曾经爱过小莹这个人。你的确可以摆脱梦魇,但是你记忆中最值得珍惜的部分也会一起被葬送。”的确…我想到过这一点。任何事都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包括遗忘在内。但是…“白医生…”我顿了顿说道:“不知怎么…我有一种特殊的感觉。我莫名地感觉我永远不会忘记小莹…所以才如此不畏惧NULL。我总是觉得她已经跑进我的记忆深处了,简单的就像是四则运算一样,找不到遗忘的机会…“
“你说什么?你刚刚最后一句说了什么?”白医生的声音突然冰冷了下来,她第一次这样严肃过。我霎时间有点慌了神,把身子紧紧地贴着椅背,轻声重复着:“简单的…就…就像是四则运算一样。”电子钟最后显示的数字是“10:00“,随即光芒黯淡下来。
白医生不再答话了,键盘声也随之停滞。一阵噼啪地电弧声之后…房间里明显更加安静了,似乎无形间有许多隐匿在暗处的设备停止了运作。她把眼镜摘下来放到桌面上,两手用力折断了镜架,随后又掰弯了脸颊旁的耳麦。他们都在桌面上发出滋滋地杂音。
显然,这两者是屋里最后的监控仪器。我隐约明白了什么,白医生用黑客技术和物理损坏两种方式,让这间屋子暂时脱离了外界的控制。白医生从档案夹中抽出一张照片按在桌面上,她用极低地声音说:“接下来十分钟我要说的事情,可能足够把我NULL上两百次都不为过。但是看了这张照片,我相信你会愿意听的。”去掉了耳麦,她恢复了原本温柔的音调。但是这股声音里,却藏着分外的紧迫感。我仔细地盯着这张照片,不放过每一个像素的细节…直到最后我确认,我的确会愿意听的。这是张合影,上面有许多熟悉的面孔。正中央的人看的出是年轻的陈山合,除此之外有许多知名人士,以及那个让我恨之入骨的杀人犯,还有……略显青涩的我和小莹。
4.
这张照片虚幻如海市蜃楼,这些人理论上根本不会出现在同一个镜头前!“这是合成的照片…”我一边深呼吸一边说着。白医生拿出一卷厚重的,纸页发黄的病例说着:“不。这是绝对真实的。”她指着病例上的字样说:“现在的实业家陈山合,在数十年之前曾经是一名惯犯,抢劫,人,盗窃,诈骗,他曾经是公安名单上的常客,连续被NULL过至少十次。这张照片拍摄于十七年前,他和其他一些同样具备反社会人格的人共同成立了一个非法组织,‘山合社’。”“惯犯?”我听的头皮发麻:“等一下,NULL后的人理应是白纸一张,为何还会继续犯罪?”白医生指着墙上的照片说:“山合社成立不到三年,组织就分崩离析,所有成员几乎都被NULL过至少一次。历史已经太过久远无从调查,又涉及高级机密,我只得渗入NULL的内部成为诊疗师,通过日积月累收集资料。直到今天我基本可以确认,陈山合是通过‘欺骗大脑’保全的记忆。”“欺骗大脑?”我突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没错。就是通过把感性记忆转化为逻辑记忆,情感和往事都在大脑里潜移默化的转变,把他们分散到课文,公式,小说甚至古诗。任何一种知识都可以成为藏匿记忆的根源,NULL保留知识的这个特性成为了滋生漏洞的温床。陈山合不单单用这种方式训练过自己的大脑,而且在当时训练了整个山合社。你就是其中之一。”“我?”我瞪着眼睛死死地攥着手中的照片,又抬起头看看白医生,又低下头不敢置信地问道:“你是说…我和小莹,还有那个杀人犯,都曾经有反社会人格,而且都被这样训练过?”白医生点点头说:“这种训练方法的效果跟训练时长有关,也因人而异。小莹的效果比较差,NULL之后基本就是白纸。杀人犯的效果略好,但也基本上只有零星的片段。你的效果最好,所以即便NULL过了这么多次…你还是会重新来到这间房间。”白医生把最开始捧在手中的病例推到我面前,整整一厚本卷宗,竟然每一页都是我进行NULL的记录!我震惊地昂起头问:“这得有…一两百次了吧。”白医生深吸一口气,摇摇头说:“七年了,几乎你每个星期都会重新来过。但是你的能力成为了梦魇的根源,无论美好还是丑陋的记忆,在你的内心深处都跟四则运算一样简单。你唯一能忘记的就是进行过NULL的事实,到现在为止,已经是第275次了。”二百…七十五…次。
我颤抖着双手翻开一页页的记录,我的名字上百次的在上面重复,所有丧失的记忆失而复得,又再度化为泡影。我的过去,现在,甚至未来,都写在这上面了。一股绝望感死死地扼住了我的喉咙,几乎要让我窒息。
5.
我咽了口唾沫,努力让我平静下来问:“我懂了。白医生。所以你告诉我这些,是要让我干些什么呢?”白医生平淡地说:“跟我出去,把这张照片上的所有人公之于众。”“等一下”我被白医生炮弹般的信息轰炸,到现在差都点喘不过气来,我说道:“山合重工可是国家的经济命脉,陈山合几乎就是这个国度的半个形象代言。而且据我所知…NULL好像也有他的股份在里面…”“百分之八十三”白医生打断了我说道:“现在的NULL,几乎是山合重工的子公司。陈山合通过早年血腥积累的原始资本,利用山合社的残党,如他的名字聚集了山一般的财富。利用现金流,他很快控制了NULL的运作,封存了所有的资料。他一定还记得所有当年的事情,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会用钱让所有知情者闭嘴,然后逍遥法外。”“你一定还想问为什么一个人会的挥霍十几年的光阴,调查一件几乎与自己没多大关系的丑闻。但我会很遗憾的告诉你,这件事与我息息相关。”白医生指着那张照片上小莹的位置说:“你所深爱的女友在还是山合社成员的时期,曾经参与过一场大型的爆炸案。那场爆炸案的受害者中有一个八岁的女孩,是我刚上小学的妹妹。”小莹…么?白医生看着呆滞的我缓缓说道:“正如你所说,已经忘却的人谈不上忏悔,所以我想要还记得罪行的人血债血偿。”她说完拉开了左边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老旧的剃须刀来,扔到我的身前说:“时间所剩无几了。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把剃须刀还给我,我会跟站在走廊的安保人员说,申请人就跟以往一样情绪不稳定,建议直接进行NULL过程。你会像前274次一样,在这个泥沼里无限的重复和轮回。”她顿了顿,声音颤抖着说:“还有一种选择。我在剃须刀的刀片里藏了后门的钥匙,我们一起打开后门逃出去,我安排的人正在小道上准备接应。然后你作为证人…让整个世界知道真相。”短短地十分钟我却仿佛重新经历了人生,我凝视着手中的剃须刀问:“白岚,过去的274次里,我应该做出过数次选择吧?”
她捂着脸颊点了点头。那就意味着之前没有一次我选择了真相。每一次的我都选择在凌乱又混沌的回忆中苟且偷生,在永无休止的“从头再来”中麻木。而白医生也这样陪着我,在这个岗位上一边收集着情报,一边一次次地等着我能做出她想要的选择。她应该,比我更接近崩溃了吧。把头埋进两臂之间的白医生声音细微的说着:“小莹应该也会渴望真相…”小莹…这份忏悔,换我来还给白岚吧。我摸了摸自己满是胡茬的下巴,象征性地挂了两下胡子,看着白岚说:“辛苦你了。”
在我将那把精巧的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隐约看到白医生微微一笑。
完。
记忆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