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秋
那年,我去重庆一个杂志社做主编。
刚到那里时,没什么朋友,晚上特别无聊,于是就在网上找陌生人聊天。
网上起名,脱离了现实的束缚,天马行空,什么“小鱼”啊,“小鸟”啊,“窈窕淑女”啊,“青面怪兽”啊……任何奇怪的名字都变得理直气壮。
“没水准。”我在心里叹息着。这时,一个叫“心上秋”的女孩让我眼前一亮。
心上秋,让我想起了梦窗的诗:“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心上秋者,愁之意也。于是果断加她,很快她就同意了。
“喜欢吴梦窗的诗?”我问。
“吴梦窗是谁?”
没想到她这么回答,我一愣:“你连吴梦窗都不知道是谁,还用他的诗起名字?”
“我的名字?哦,那是李清照的,‘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是宋代吴梦窗的。”
“李清照的。”
见她这么肯定,我倒有点犹豫了:“吴梦窗的吧?”
“李清照的!”
“算了,咱不讨论这个问题了,我回头查查。”
她反倒来劲了:“就怕到时候你输的一败涂地。”
于是,我就逗她:“你要是输了,就以身相许怎么样?”
好半天她没理我,我有点后悔了,第一次和女孩聊天就这么大尺度,对方可能生气了。
又过了一会儿,那边突然传来好大的一个“呸”字,然后又打来一串文字:“你要是输了,少不得也要以身相许,这才公平。”
我心中一喜,好,厉害!连忙回复:“我愿意我愿意,我多么情愿我输了啊!”
那边又传过来一个更大的“呸”字。
“你是学生吧?”我问她。
“是又怎么样?”
“不怎么样,哪个学校?”
“西南师范大学。”
西师?我想起来了,前几天我曾经去过那里。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满学校的树木和鲜花,有点原始森林的味道。在那个名叫“樟树林”的小林子里,成群结队的大学生在那里看书、谈恋爱。
“西师的美女很多,是吧?”我问。
“是啊。今年西师的美女已经排在重庆高校的龙头老大位置了。”她洋洋得意地说。
我一边看新闻一边聊,突然看到陕西某某煤矿发生瓦斯爆炸,多少人死亡多少人失踪,我赶紧查看死亡者名单,所幸,没有李强的名字。
李强是我老家的小学同学,种地为生,农闲时靠摩托车载人挣点钱。去年查得紧,生意无法继续,于是卖了那辆破摩托去做矿工。
在我们老家那儿,以前干劳力活儿的男人都去做矿工了,因为做矿工一个月能拿到一万多块,钱拿回去,可以养父母,可以供孩子上学。虽然这个工作十分危险,但是还是有数以万计的男人前赴后继。
沉重的生活重担,压得男人直不起腰,或许,矿工能赢得作为男人的最后一丝尊严。
这次矿.难,网站弄了个网上祭.奠活动,于是,我去给死难的矿工上了柱香,祭奠词写的是:“百姓苦。”
我劝心上秋也去祭奠一下,她说:“我早祭奠过了,他们太可怜了,一条人命才赔偿几万块,我们在网上支持一下,黑心老板或许能多赔点……”
“富人坐享天堂,穷人临近地狱。”她继续愤愤地说。
我和心上秋的距离一下拉近了,就像多年不见的朋友。
有一天,心上秋在微信上主动联系我。她说她写了一篇批判中国大学教育的文章,希望我能帮她在杂志上发表。
我说:“好啊,发表了你怎么谢我?”
心上秋说:“你真会趁人之危。”
我说:“你把我想哪儿去了,我只是想见你一面。”
“发表了的话,见面是没问题的。”心上秋说。
身为主编,安排这样一篇小文章进去,不是很难的事。我在预定的版面撤下来一篇文章,把心上秋的文章放进去。
下午,我拨通心上秋的电话,这是我第一次给她打电话,没想到,她的声音那么甜美。
以前我不愿意和学生交往,怕我们这种社会老油条把她们玷污了。可是听到她的声音,我突然觉得应该放弃那个该死的信仰,学生的心是纯洁的,也许可以净化我们的污浊。
我告诉她,她的文章基本上搞定了,并请求见她一面。
没想到她冷冷地告诉我,她现在正在教室里上自习,而且正在写一篇小说,希望我不要影响她的思绪。
我挂上电话,心想:呵,这小女孩竟然在写小说,不知道写的怎样的风花雪月的故事,到时候,一定要拜读一下。
我把手上的事忙完,提前下了班。
今天是重庆少有的晴天,我想出去走走。
绕过林立的高楼,城市的背后是大片的平民区。好多“棒棒“住在两块钱一晚上的宿舍里,床是那种铁管焊在一起的上下铺。一个连窗户都没有的房间里会有十来张床,棒棒们一家一家地住在里面,他们做什么都是在公共的眼皮底下,他们没有隐私。
我走在狭小脏乱的路上,从外面望进去,看见几个棒棒的女人在脏兮兮的被子上做着手工,孩子在他们唯一的空间——床上,玩着简单的游戏。男人们都出去了,在繁华的都市里,他们可能通宵不归,就是为了那几块钱一笔的生意。
昨天,在40度的高温里,我的一个女同事请了个棒棒搬40寸电视机,从解放碑好吃街走到较场口,两公里的路程,再爬上9层楼的楼房,末了只给了他三块钱。
一路上,我和同事两个人空着手闲聊,中间棒棒歇了几次,汗水浸透衣衫,当时我也没太在意。
最后女同事给钱的时候,棒棒有些犹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猜想他是想加钱,可最终他没有说出口,神情木木地下楼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想起了一副油画:黄土高原上,满脸皱纹端着碗乞讨的老人——父亲。
这个棒棒差不多也是我父亲的年纪了,可是……
想到这里,我果断跑下楼,追上棒棒,硬塞给他20块钱。
现在我站在棒棒们的房子边上,看着他们的妻子和孩子,心想,上帝你究竟制造了多少罪,为什么都要加在这些人头上?
我的心情变得很沉重,我想到了人的卑微,生活的残酷。幸好心上秋这时打来电话:“真感谢你替我发表那篇文章。”
能感觉出来,她年轻地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喜悦,但是她的话却有点冷:“可是我实在太忙了,不能见你。”
我笑着问她:“小女孩,你能忙什么呢?忙那该死的功课?你不是都看透了嘛,功课只是教育的圈套;忙你的小说吗?小说通往的是更虚无的道路,或者天堂或者地狱。”
她顿了一下,调皮地反问我:“你知道我现在兼职了几份工作吗?”
“什么?你兼职了好几份工作?”
“我每天晚上七点以后去一个小学生那给他做家教,周末白天去一个初中生那教她写作文。在其他没有课的时间,我在学校里的餐厅里做服务员,一小时三块;另外,我不定期地给一个公司写短文,八块钱一条。”
“你真行!”我说,“这样虐待自己干嘛?”
“我需要钱!”
“说说看,要钱做什么?说不定我能帮你。”
她停了一下,欲言又止,最后说:“都会过去的。再说了,累或许是救赎心灵的一种解药呢。”
我心中一沉,心上秋是个有故事的人,这个故事一定隐藏着生活的艰辛。
我握紧了手机,没有追问,只是诚恳地说:“吃好点,千万别把身体弄坏了。别忘了我还要见你的呢,你要是身体垮了我就不见你了,让你错过世界上最幽默的帅哥。”
那边轻笑起来,飞快地说:“我要去上班了,拜拜。”
我突然感觉她就像一个天使,虽然生活给了她太多的羁绊,可是她依然微笑着在努力飞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