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骨江南:乌镇

2023-12-06  本文已影响0人  随风似水

原创非首发,文责自负。

我的故乡不在江南,然而想起江南竟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尤其在北方定居后。喜欢江南的水、江南的船、江南的雨、江南的女子,是软的、柔的、轻的,薄的,却是有骨的。自称“绍兴希腊人”的木心说:有两种江南,一种是无骨江南,还有一种是有骨江南,他说绍兴是有硬骨头的江南。我以为乌镇也是有骨的江南,因为有木心。

初来到乌镇不似旅行,却似久别重逢的归来。走在窄窄的青石板小街,望着低低的二层木楼,疑似我曾在此住过,楼下是卖小吃的,提着竹篮放下绳子不用下楼就能买到想要的东西。卖乌梅的老婆婆说着当地方言,听不懂,那声调却是悠扬婉转,开着菊花似的满脸皱纹一直微笑着,想着过世的外婆,怎忍心不买。多数人家的房门打开着,打哪经过,主人殷勤地让你到他家座座,介绍他家什么东西好吃,声音轻轻柔柔不像其它地方的商家总是大声吆喝,没有店面、招牌,好似偶遇的朋友、熟人让你到他家吃个便饭。卖纪念品的小店零零散散摆着些无多少特色的物品,却不见主人,或许要买东西时,主人就会出现。下午的南栅是清冷的,即便是春节。小巷两边住着当地人,房子大凡低低矮矮,有些门、栅栏也破损了,透过门缝望去,院子里有树、狗、老人,稀稀落落透着些凄凉。小巷很快走到尽头,夕阳抺去寂寥,转瞬含着些浪漫。小河、小桥、流水、小船,岸边的树、倒映在河里的白墙青瓦于逆光中成剪影彰显着她的美丽与哀愁。

乌镇主要的景点在东栅与西栅,我庆幸先去了南栅,油然而生的似曾相识之感恐怕在东栅与西栅难以觅到。江南烟雨在画中、在诗里自然很美,冬季的烟雨透着清冷,却并不能阻拦东栅的游客。在涌动的人潮中很难感受到江南的温婉、恬静,而我心中的乌镇究竟是别样的。这是木心的故居,这是他从前看戏的地方,是他到茅盾书屋读书的地方,他就是从这个地方走到上海走向美国。撑着伞走在拱桥上,小桥、流水、小船、人家,在画中、诗里不知看了多少遍,也不知走了多少遍别的地方的小桥。我不是那诗里、画中的江南女子,也不想留在旧时光里,然而分明在这里看到了旧时光,在旧时光中看到了曾几相逢的我,哪一座吊脚楼曾是我住过的地方,是否也曾摇着乌蓬船逃离这里。故乡,不就是那个少年时想远离,老了想回来的地方吗。木心离开乌镇五十年后仍然回来了,却是今非昔比。老宅不在、亲人也无、孑立一生,由衷感叹:“我渐渐变得会从悲惨的事物中翻拨出罗曼蒂克的因子来,别人的悲惨我尊重,无言,而自身的悲惨,是的,是悲惨,但也很罗曼蒂克,此一念,诚不失为化愁苦为愉悦的良方,或许称得上是最便捷的红尘救赎,自己要适时地拉自己一把呵。”在木心的文字里看不到悲哀,命运多舛的一生那一处不是悲惨,然而他正如在《文学回忆录》中讲的毕恰林,皮恰林在驿站上等马车,四周无人,颓丧疲倦,一会儿马车来了,人来了,皮恰林腰杆笔挺,健步上车,一派军官风度。木心说,我们在世上,无非要保持这么一点态度。他是真正的贵族,贵族到没落的时候愈发显得贵。历经风雨沧桑多年后走在阳光下的他仍能云淡风清地说:“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希腊,是木心的精神故乡;绍兴,是他的祖籍,这个“绍兴希腊人”在故乡乌镇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岁月。陈丹青为他修了纪念馆与美术馆。纪念馆坐落于东栅财神湾,取名晚晴小筑,木心首次回到阔别五十年的故乡已是物是人非,在《乌镇》那篇文章中写道:“永别了,我不会再来。”2006年,应乌镇的盛情邀请才定居下来。纪念馆我没有去看,在那个烟雨濛濛易生出乡愁的的冬日,我没有一丝乡愁,那茶馆是熟悉的,雨天坐茶馆是回家了。茶馆最具江南水乡特色,东栅的那座茶楼,我曾时常光顾,在心绪忧烦的日子里,朋友二三人海阔天空,或是独处,踩在木楼梯上嘎吱嘎吱的声音是在提醒那些消失的岁月吗?现在游人委实太多,木心说:“从前上茶馆的人是实在有话要说,现今坐在茶馆里的人是实在无话可说。”倚窗坐在茶馆二楼,水呀、桥呀、船呀、人呀尽收眼底,却没有记忆中的江南女子撑着油纸伞从小巷走来。茶馆下面有不少人站在戏台前看戏,我也凑热闹站在后面,咿呀咿呀不知唱的什么,鲁迅与木心皆在书中描写过儿时看戏的情景,坐着乌蓬船、望着河岸的远山、嬉戏的玩伴,看戏本身不重要,美在看戏的途中。抑或,我也在这里看过戏,与小伙伴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从乡下撑船一路欢笑赶到乌镇。而今,戏是一点也看不下去,站一会便觉得冷,江南烟雨什么时候皆美,冬季我还是只愿坐在茶馆取暖,看飞飞扬扬洒不到心里的雨,听叮叮咚咚入不了脑的戏。

倘若撑着乌蓬船摇到西栅,抑或不会感到走入了别人的地方。西栅自然是美的,是精心修饰过的美。乌镇大剧院与毗邻的木心美术馆是西栅两颗闪烁的明珠。座落在水上的大剧院十分壮观,可以撑着船去看戏,威尼斯也可以,却不是乌蓬船了。喜欢有水的地方,空气中是潮湿的味道,摇着船上班、回家、娱乐,而不是乘地铁、挤公交、吸雾霾,这是画中的生活,城市生活很难入画。多年前,我摇着乌蓬船打财神湾走过,是否也向往外面的世界,兜兜转转仍回到这里,依然是梦里水乡。

“风啊,水啊,一顶桥”,是当初木心看了美术馆设计的蓝图时说的。来自心灵故乡的风、对木心热爱的风把我吹到了乌镇,摇过一程船,走过一顶桥,水上的木心美术馆就矗立在眼前,与豪华、壮丽的大剧院相比低调了许多,迎风临水而立,简约高贵,清隽空灵, 建筑线条果断、大气又优雅,不张扬的清爽明净与现代感。“木心美术馆”的“木心”采用的是木心的笔迹,素净立在美术馆巨大墙面的右下角,貌似不调合却暗合木心的风格,让喜欢木心的人不由自主地走进。里面看似素朴简单,没有繁复的结构与绚丽的色彩,以黑白灰为主色调,于细节处处异常讲究,亦如木心的绘画与文字,初看简单,细看极为精致,每一根线条、每一抹色彩、每一个词语均细细斟酌,如他的好友美国加州大学教授童明所说,是反复提炼的老酒,只为真正会品酒的人准备的。在模拟客厅上挂着放大的木心照片,礼帽、大衣、拐杖、嘴角微微向上狡黠的微笑,好似欢迎渴望走进文学大家庭的朋友。童明讲道他第二次与木心见面时说:“‘木心先生,我读了你的书,觉得我们是一家人,想跟你聊聊家常话。’他看着我说:‘喔,那你说说家里都有什么人?’我说:‘有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福楼拜。’大概从那一刻开始,到木心去世,我们就没停过交谈。”木心渴望读者,但对他的读者的期待非常高。木心诗句:“如欲相见,我在各种悲喜交集处。”我不是他理想的读者,打他门前经过,只能远远观望,木心美术馆则缩短了与大师的距离。

“哀愁是什么呢,要是知道哀愁是什么,就不哀愁了——生活是什么呢,生活是这样的,有些事情还没有做,一定要做的……另有些事做了.没有做好。明天不散步了。”在美术馆一楼生平馆模拟客厅前,戴上耳机,听木心诵读自己的文章,浓厚的方言口音再次拉近了与先生的距离,望着木心生前常戴的礼帽,很想到文学这个大家庭坐坐,虽说家里那些人的名字让我望而生畏,却想通过木心缩短一点距离。第一次看木心的绘画作品,想到他说的“嫉俗如仇”,贝聿铭弟子设计的美术馆真是符合他的作品与个性呀,色彩暗淡、精致小巧,大都是抽象画,初看很难懂,尤其像我这种不懂画的外行,细细看去,慢慢感受到里面有一种力量,与他的文字一样。作家陈村说读木心的书是要有准备的,看他的画同样要有准备。读不懂、看不懂是自己的缺失,唯有多读、多看、多悟抑或可咀嚼出一点味道。千万别带着俗味去读、去看,那是对把生活也当成艺术的人的亵渎。当在文学馆看到木心的狱中手稿时,方明白那画中、文章中的力来自何处。巴掌大的纸片正反面密密写满了与他有精神血缘的艺术大师的对话,在他的文字中看不到悲哀,貌似轻松、愉悦,却是他化愁苦的良方。对于身陷囹圄的那些年,木心说:“不死而殉道,比死而殉道,难得多。”,他是精神上的贵族。

木心美术馆把我带入了艺术的殿堂,带进了文学的大家庭,最喜欢馆内那个别具特色的图书馆。整面墙上挂着木心在《文学回忆录》中讲到的文学家、哲学家的画像,算是走到文学大家庭的客厅了,苏格拉底、尼采、叔本华、托尔斯泰、陀斯托耶夫斯基、福楼拜、司汤达、艾米莉.勃朗特、雪莱…,书架上摆放着木心与他们的书籍。进去之前先要脱鞋,赤脚走在洁净、空旷的图书馆,犹如踏入教堂、寺庙,一种敬畏之感油然而生,那是对大师的尊重更是对知识的尊重。

绍兴有鲁迅、秋瑾,被木心称为有骨的江南,乌镇有木心也是有骨的江南。走在这样的江南,即便在无人处也会腰杆笔挺。木心最爱希腊,因为酒神精神;我爱江南,更爱有骨的江南,是那袅袅婷婷、婀娜多姿撑油纸伞的女子也能走出的别样风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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