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盏煤油灯
【九洲芳文】
儿时的记忆被悠悠岁月磨去了棱角,唯有那盏煤油灯,还在我心里亮着。
上一年级的我,披月腕挎爷爷编织的柳筐,筐里塞满猪草,钻进烟熏火燎的窑洞。一盏煤油灯,被烟雾锁住了,晃晃悠悠。啪嗒啪嗒,母亲低头把风箱拉得山响。
初入校门,老师发我第一本语文课本。我爬在炕的隔墙上,指点课本:日、月、水、火、山石、田土……磕磕绊绊。弹嫌煤油灯不亮。
灯不亮,没得选择。夜深人静,我睡不着,课本勾住了我的魂。呼噜声中,我悄悄地把灯点亮,偷偷地默读课文。
父亲翻了一个身,重声:“愣娃,睡觉,煤油不要钱木?!”
母亲梦语:“念吧念吧。”我犟,就听母亲的话,念一会儿写一会儿,一鼻子的黑穗穗。
煤油灯,昏昏欲睡。怀中的小花猫,伸了个懒腰,探出小脑袋,张嘴打哈欠,一对圆溜溜眼睛,望一眼我,瞅一眼书,疑惑不解,噗!吹灭了煤油灯。
这盏煤油灯,是母亲的杰作。墨水瓶,瓶盖上钻个孔,孔里插根毛笔帽,帽里穿根棉花线,墨水瓶里灌上煤油,长长的绒线,一端潜入瓶底,绕圈儿撒欢,一端蹿出瓶盖,探头探脑。
嚓,划一根洋火,煤油灯跳起了豆大的火苗,倏地一下,赶跑了窑洞的黑暗。在我的眼里,母亲就是能工巧匠。
母亲从田间劳动回家。咚的一声,撂下柴火,唰的一下,把胸前的粗黑长辫甩向身后,捞起马勺,咕嘟嘟几口凉水下肚,紧忙安顿一家人的晚饭,还有炊烟中哼哼的猪和咕咕叫的鸡。煤油灯忽闪忽闪,点点头,又摇摇头,嗞嗞叹息。
月牙儿挂上树梢。母亲腾开手,端来针线簸篮,盘腿于土炕,纳鞋底。“刺啦、刺啦”,一根瘦针悠悠地牵着一根长长的麻线,在鞋底上穿过来钻过去,不时地把针在头发里划一下……
穿上“千层底”,我兴奋得不得了。低头品读着黄土地上自己的脚印,心里那个美啊,好似欣赏课本里的插图。
我家被锁在大山深处,有条通往学校的“羊肠”小路,整整10里。那路一会儿在沟边,一会儿在坡上;一会儿攀到大山腰,一会儿又掉到沟底下。那路,布满了杂草和石子,野枣刺趁你不备,倏地跳出来给你一刀。
草丛和石子看到新鞋,嫉妒地眼里冒火,哪能放过。我把碎布头拼接起来的“彩色”鞋子硬塞进书包,生怕磨坏。脚被枣刺扎,碎石硌,怪痛,咬咬牙,摸摸书包,继续前行。
初中,开始晚自习了。我没有同学那高高的马灯,陪伴我的只有那盏母亲制作的煤油灯。
有天晚上,哗,教室的灯泡倏地亮了,亮得刺眼。噗,煤油灯灭了。我一会儿写作业,一会儿抚摸小小的煤油灯。
艰难的生活蜗牛一样爬行。高中毕业的我,被大队聘请,做了一名社请教师,每月10个工分外加10块钱,日子总算有了着落。
轰隆隆,几声炸雷,把天劈开一道道口子,也把我打得找不着北。母亲被医生确诊癌症晚期。我的泪水就像唰唰的雨水,满脸流淌。
白天,我强打精神教学,晚上土儿磨脚回家,在那盏昏暗的煤油灯下做饭。
瘦弱的母亲,下不了炕,依在煤油灯下,费劲吧啦地一针一线缝补儿女的破衣烂衫。那根针啊,好似千斤重担,压弯了她的腰,满面汗珠滚落!那根线啊,拴着她的人生路,总也走不到尽头……
风从北边刮过来,提着刀子,在院子转来转去,在门缝一觑两爽。微弱的煤油灯下,母亲艰难地转动无神的眼珠,恍惚地看着哽咽的我和弟弟妹妹,有话说,说不出,头一歪,走了,久久地闭不上眼睛。38岁啊,就这样带着遗憾地走了!
母亲走了,重担落在了父亲的肩头上。他又当爹来又做娘,不再推碗就睡。白天晚上忙得像陀螺一样,日子催得他喘不过气啊!有时瓷瓷地蹴在墙角发呆,唉声叹气抽闷烟,脸上的“犁沟”越聚越多,越来越深。
父亲一天说不了几句话,很难看到笑脸,总是默默地拼命干活,一直在拼命,拼命让子女吃饱穿暖,把我的弟弟妹妹送进学堂。
日转斗移,煤油灯换成了电灯,女成家,儿就业,家有余粮,腰包有钱。父亲腰板挺起来了,走路呼呼带风,脸展眉扬话多了,有时还吹几口笛子,吼几句秦腔。
世事无常,哪料想啊,七十三,八十四,阎王爷请你商量事。父亲还是没有迈过第二道坎,晚上,在明亮的水晶灯下走了,安静地合上了眼睛。
乡下的窑洞荒芜了,我没有忘记,没有忘记窑洞里的故事,常回家看看。
夜幕降临,没等天上的星星眨眼,哗,家家户户的电灯亮了。门硷畔高悬的转灯,把大山涂抹得色彩斑斓。大公鸡站在树杈上,东张西望,常常误判时间,半夜三更地打鸣。
冬至。父母坟头前,我们拜香、作揖、磕头、烧纸钱,再供上一盏太阳能灯,几声爆竹炸响。
清水沟,飘起了雪花。雪花在空中旋转着,旋转着,落在墓碑上,就没有了。
远去的煤油灯啊,你虽然光若萤火,但在我心里,永远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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