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安上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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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时序正是立夏,“大东坡”田亩轻黄浅绿,柳花飞处麦穗摇波,麦香沁人。赵河广吃过早饭,骑着他心爱的“大豪爵”,顺着野沟,迎着朝阳,来大东坡寻赵燕安。他从柏油马路,拐进阡陌小路,又骑行了二三里,在一块陌头有棵杜梨树的麦田中间,望见了“燕娃子”。他不由自主地咧起嘴角傻笑,漫野快要成熟的麦子都陪他一起咧嘴傻笑,他飞一般地向她奔去。
燕安并没有看他,明明是夏天,她一身黑衣,及腰的长发用白布条扎了两束低马尾,垂在胸前两侧,她把自己站成了一株冬天陌头的杜梨树,那般的清冷、沉默和孤独......爷爷的坟头青草凄凄,和轻熟的麦子青黄相接,燕安并没有给他烧纸,只是立着不动,无语沉默。
赵河广看看她的眼睛,在谪阳哥家里她的眼睛如果拒他于千里之外,现在在她爷爷坟前她的眼睛要拒他十万八千里之外。他滞在那儿,又懊恼又羞愧,刚才看见她他还笑得那么开心,他其实一点都不该笑不是吗?她其实一点都不想看见他不是吗?她明明拒绝他来,他不是不听她话,他只是有些担心,怕漫川遍野,只有她一个人......他恨不能打自己一顿,他不是人,她明明来上坟,他奔过来还那么开心,她明明来上坟,他还缠着她想和她定亲,他不是人......
像是过了许久,燕安蹲下身来,清理爷爷坟前的杂草,边清理边笑,像是对爷爷说,又像是对自己说:“爷爷活着的时候说,草厚说明家正兴运,爸爸还是那么愚孝,你看,你坟头长满了马响铃和拉拉秧,举头三尺有神明,爷爷,我给你拔了吧,行不行?”
赵河广再也顾不得了,他扑上去,拉住燕安,说:“你干什么?这草有刺,它是镰刀草......”
燕安从竹篮里找出一摞准备好的月牙白雨布铺在草上,拉着赵河广的手蹲下来,问他:“河娃,你会上坟吗?”
赵河广想说不会,但他感觉燕安也不会,便靠本能把篮子里的刀头、水果、糕点,摆放在她爷爷坟前,他见篮子里并没有纸钱,也没有多问,一边在坟顶放上祈福的麦穗,一边问她:“你跪在哪里?跪草上还是跪雨布上?跪雨布上好像不恭敬。”
“我怎么不恭敬了?恭敬不恭敬不在乎形式......”燕安跪雨布上给爷爷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赵河广放好麦穗,也在响铃草边跪下来,燕安吓得一骨碌爬起来:“你做什么?你神经病吧?你快起来啦......”
赵河广不理她,拉着她一起跪下来,燕安挣不脱,泪水扑簌簌地掉下来:“我不想跪他,我不想跪他,他打我妈妈,他打我妈妈......”
02
赵河广才二十郎当岁,当然无法理解“人生在世苦难多,无处伸冤无处说”。他想说:“碧城爷爷是斯文人,是细人。” 细人,是赵河广自己造的词,他词汇量有限,他认为自己是粗人,凡是说话细声细气,长相细白细白的都是细人。“燕娃子”的爷爷赵碧城一个细人,他就是想打,燕娃子的妈妈不是可以打回去吗?
他不知何时心里管燕安叫“燕娃子”了,可能是他梦里欺负了她,之前他梦到燕安,梦里也只敢看着,这次他把燕安给欺负了,他牵了燕娃子的手,吻了燕娃子的眼睛了......
他不是质疑燕娃子,他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别人打她妈妈,她妈妈不会打回去吗?谁打他一次,他肯定回报千次万次!
燕安一看他就是不信也不懂,她跟他说不着。人生的意义就是独坐麦田,独自一人穿过悲喜。今天她来给爷爷上坟就是想一个人静静,就是想在这写一篇《打鼠忌玉瓶》。她跟他说了不用他来,他还是来了。她心里说不出是生气还是感动,她的手臂被他钳制得很疼,她眼里还噙着泪花,他却不知道她怎么了。
“他在我心里还是个孩子啊”,燕安嘲笑自己对亲近的人总是很“贪心”,在这世上,她就觉得和河娃亲,和赵谪阳当然更亲,可是谪阳哥向她提亲,她不敢答应不是吗?!她对一个“孩子”不可能有男女之情,可是只有孩子让她感觉安全不是吗?!她给他看被他捏红了的手臂,赵河广心中懊恼,愣怔了半天,也不知如何哄她,心里一酸:“我,我,我......”
燕安和他走到陌头的杜梨树下,在月牙白雨布上坐好,问他:“河娃,你为什么要定亲,要结婚呢?”
赵河广离她远远的,有些不敢看她,他想说:“因为我想保护你,你看着很好欺负。”他还想说:“你小的时候看着就精神不好,我只不过是想照顾你。”
见他不答,燕安也不理他,一个人在那儿念念有词,神神叨叨:“过往的蜜蜂、蝴蝶、呱呱咕......常驻的蚂蚁、蜘蛛、拉拉咕......你们都看到了,这是河娃,几年前,爸爸得了一场大病,那时河娃就来我家提亲了,这次我从南方天河回来,河娃又来我家提亲了......”
燕安一不做二不休,又认认真真地给虚空磕了一个头:“ 过往的柳絮、落英、小飞蓬......常驻的野燕麦、七七菜、拉拉藤......生而为人,我一直很不开心。所以,我从来也没有感谢过谁......今天,我谢谢河娃,谢谢他来找我,我想试试,做个开心的人......”
赵河广垂了头,把脸埋进手掌里,燕安“叨叨”完去看他,他的肩膀有些颤抖,她心中酸涩,柔声说:“你干嘛?你是不是后悔了?我虽然很老了,但老有老的好处,比如吧,我可以养你,以后你在家当鬼火青年,没事出去兜个风,打个靶,我赚钱养家,行不行?”
燕安越想越觉得找个姐姐简直完美,不禁继续“叨叨”:“姐姐也不用你哄,悲喜不用共通,喜怒哀乐姐姐自己就可以解决,你只负责貌美如花,胸大无脑,一事无成,二流子懒汉,姐姐回来陪姐姐遛弯,没事儿在家镇宅......”
她声声絮絮,如慕如诉,如花蕊汪着水的柔,黄昏吹着风的软,赵河广初时还汲着鼻涕,带着哭腔,听着听着,几丝羞,几丝恼,硬声说:“你在说什么?!”
燕安有些愣怔:“我说太快了吗?河娃,要不我再说一遍?......”
“我能听懂。”赵河广生气地甩脱她的手,燕安轻飘飘地跌在月牙白雨布上。赵河广心中更加懊恼,忙扶她起来,嚅嗫了半天:“我是人,不是狗......”
他愧疚地又坐回她身边,燕安吃惊地看着他:“ 可是,河娃,我是认真的,我没有开玩笑啊,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赵河广感受到了她的惊讶,他相信她是认真的。但他还没有“原谅”她,她太无耻了。
03
他的爷爷从小就教育他,别人可以欺他,骗他,但不能宠他,惯他,要警惕宠他惯他的人,什么样的人最无耻?就是鼓励他释放自己的劣根性,鼓励他做“二流子懒汉”,自己却克服自己的劣根性,承担更多责任的人......
燕娃子想宠他惯他,燕娃子好无耻,可是这无耻里面他又觉出铺天盖地,漫川漫野的甜蜜。真正让他生气的只有那句“喜怒哀乐姐姐自己就可以解决”,她都自己解决了,那她还要他做什么呢?他不想镇宅......
杜梨树下,杜梨枝前,他的脸像烧着了一样,心像溶化了一般,哪里说得出话,生得起气,只用一双大眼睛巴巴地看着燕安,燕安爱怜地望着他:“我知道,你每天都很辛苦干活,是不是?你才不懒,你是家里的小货车司机,又是技术员,你才二十岁,却有一双长满老茧的手,粗糙得像杜梨树皮,干硬得像杜梨树枝......”
燕安叹了口气:“河娃,你给我七年时间好不好?七年后,你若是还喜欢我,我们就结婚,你若是不喜欢了,我就退婚,好不好?你肯定觉得我很奇怪,我本来就是个很奇怪的人......
“我十五岁的时候就知道了,我这一辈子是不想结婚的,我承认,我喜欢谪阳哥,可是我从来没想过嫁给他......我和你定亲,怎么说呢?你认为我贪图你的彩礼也罢,贪图你的照顾也罢,我都不想解释,你是最聪明的河娃,我喜不喜欢你,你自己比谁都清楚......
“我想等到我快三十岁再结婚,不只是对我自己负责任,也是对你负责任。结婚是很严肃的一件事,我们要承担更多的责任,承受更多的磨练,从一个单身自由的人,变成一个承担家庭风险,承担家庭责任的人......
“如果发誓管用的话,我可以向你发誓,除了你,我这一生绝对不会跟别人结婚,行不行,河娃,你等到我三十岁,到时候你觉得我好,我就嫁,你觉得我不好,我就退婚......”
她不自觉地用哀恳的目光看着他,尽管她最讨厌这种眼神,可这种眼神就在她的骨头最深处:“行不行啊?河娃......”
赵河广摇摇头,在他心里,定亲和结婚一样,她就是他家的人了,不把她接回家那是不负责任的行为,既然要承担更多的责任,承受更多的磨练,越早承担责任越好。他最多等她两年,如果她不愿意,他抢也要把她抢回家,她那么爱他,对着这棵好像“成精”的杜梨树说要和他定亲了,那就是同意和他结婚了......
燕安有点想笑,原来河娃并不是“事事听她的”,是啦,他敢和不爱他的人定亲,要么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要么就是内心能量强,灵魂能量大,她是远远不及的......
04
从大东坡回来,燕安只让赵河广把她送到寨外边柏油马路的三岔口,不许他再前进一步。他的大豪爵的引擎声“太受欢迎”,爸爸妈妈十里地听见,能迎十里,半里地听见,能迎半里......如果他把她送到L型土路转角处的小石桥边,“老丈人留女婿”,河娃就别想走了。
赵河广小狗般乌漆漆的大眼睛望着她,他想让她邀请他,他想去她家,他一刻都不想离开她,燕安摸摸他“狗头”,说:“乖啦,快回家啦......”
赵河广一步三回头,少年的离情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尽管她明天答应去他家,他行了很远很远了还回头望她,原来不光女子善怀,男儿也善怀,他回望的身影,伴着茫茫天日、苍苍麦野给他添了一抹男儿家的凄美,河娃这是入了《诗经·唐风·有杕之杜》吗?
燕安像是在时间的路口站了很久,她最后朝河娃回望的身影挥了挥手,擓起竹篮,向村里头的土路走去,再转一个弯,前面就是大石桥,穿过大石桥往里走五百步是赵谪阳家,从大石桥往后沿着那条L型土路,走八百步是她自己家。
她从小就喜欢溜边走,专拣无人处、人少时,她和河娃在杜梨树下呆了大半天,已近中午,她心里有事儿,偶尔的几声牛哞,几声羊啼,几声人语,便都“化为乌有”。她专注地溜边走,专注地想事情,她本就是一个不婚不育主义者。十五岁的时候她就知道,她这一生都是不打算结婚的。那为什么又预设七年后结婚呢?因为七年足够河娃了解她,从表象到本质。真正的她清冷、沉默,只喜欢于无人处,一脸呆滞,安静若死。没有人受得了她,河娃也不能。她兜兜转转最后还得是“独她一人”。
如果七年后,河娃还爱她这么个人,她愿意相信命运的善意,尝试着嫁给河娃。可是两年,两年时间太短了,河娃还没有长大,河娃的家族说不定还会催她生娃,这还不如让她一头撞死算了。
她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早几年前就定好了,也可能一出生就定好了,那就是她厌恶“家庭生活”,厌恶人和人“靠得太近”,她喜欢谪阳哥,却从来没想过和他结婚,这点即使谪阳哥修读了应用心理学,也不可能读懂她......她喜欢的生活从来都是“于专业领域,于行业之中,于数君之内,实为翘楚”,过上相对自由的生活,可以爱一人而无憾,但只想独自一人而终老。
和河娃定亲,这只是一种决定,不是背叛。不是自己对自己的背叛。如果定亲能给她的妈妈安全感,能给自己安全感,妈妈安安心心在家,她安安心心去读国医专修学院,这是她自己对自己的献祭,也是她对“见鬼了”的命运的臣服。这是一种决定,不是背叛。她愿意。
虽然河娃何辜?但她不会负他,他还小,等他大些,知道她是“何方妖孽”,“何样怪物”,不喜欢她,那她就退亲好了,也不算太耽误他。如果他还喜欢她,她觉得那是不可能的,这世上任何人和她太靠近了,时间长了,都不会喜欢她。因为,她相依为命的妈妈就从来没有喜欢过她。从来,也没有喜欢过她。
她目之所及,尽皆荒原;心之所念,亘古悲伤。
05
燕安回到家,《打鼠忌玉瓶》也没心情写了,饭也没心情吃了,她问赵东山:“你不是说过几年才商定结婚的日子吗?我说七年后再结婚,河娃态度强硬,说给我两年时间,反了他了!”
赵东山笑道:“你别把河娃当毛孩子,他主意大着呢。前几天他爷爷,还有你长林叔、你南枝婶子来咱家,河娃也来了,他爷爷话里话外那意思,说让他年底就娶你过门,河娃当时就没答应,说你不会同意的。”
燕安哼了一声:“那是他们还不知道我是谁,但凡我做的事儿,都是我想做的,我不想做的,他们别搁那瞎子点灯白费蜡。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妥协二字。切,东风吹,战鼓擂,让他知道我是谁......”
燕安一刹那王气全开,赵东山知道她外强中干,叹了口气说:“燕娃子,说句不中听的,过几年你都三十了,河娃可比你还小两岁,青春正好,按理说该你紧张他才对,他们家想年底娶你过门,换句话说,这是对你紧张过头了,生怕你......”
看燕安冷冷地看着他,赵东山便笑了:“你放心,燕娃子,我这几年动弹不了,全指着我闺女,还有啥想不明白的,我但凡中用,别说河娃,就是赵谪阳,硕士生,也配不上我闺女,我闺女妥妥的清华北大博士生,河娃他嚣张啥?你看不上他就不定亲,爸爸都听你的......”
笑着笑着他就流泪了,一时间涕泪纵横,爸爸年轻时冷硬沉毅的面容,这几年变得柔和,朴讷寡言的性情,这几年变得“能说”,燕安便嘲笑他:“你这样有意思嘛?别惹我,我泪都流干了,分不出一滴眼泪还你......”
笑着笑着她也流泪了,泪水眼睛里蓄着,只蓄着:“你放心,爸爸,河娃挺好的,我是真心想嫁给他,我挺喜欢他的,但我不是他想娶就能娶,不是他想啥时候娶就啥时候娶,我连一个河娃都对付不了,我白活了......”
赵东山听完她的话,实在难受,捂住嘴像个孩子似的哞哞地哭了,燕安沉默地仰着头蓄着泪水,不让它滚落,但悲意太浓,一颗泪迸下去,紧接着,又是一颗......
赵东山想说:“孩子,你不能这样,对待感情,你不能这样......” 可是,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可怜的燕娃子,都是这些年自己太糊涂,把她给耽误了,不是耽误她读书,书什么时候都可以读,就像他,这几年倒下了,反而心安,只要心没倒,他早晚都可以起来......可是燕娃子,她不懂感情,她小时候就傻傻呆呆,河娃的爷爷说她贵人语迟,只有他知道燕安不是,燕安是被他给害了,被自己的爸爸给害了......就像自己不懂感情,他是受了这几年的磨难才明白过来,他不想让他的燕娃子再受一点一滴的磨难,可是燕娃子刚出生就被他给害了......
06
如果让赵东山说自己是如何害了自己的亲闺女,他其实说不明白,也说不出来......
赵东山的爷爷赵雪田是西平县一高的校长,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自缢身亡时,赵碧城才十六岁。他们举家从西平县迁到了隔壁东平县的大赵庄。赵碧城从一个“傲视着缤纷的造物”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收鹅的小商小贩,他听从母亲的安排,娶了村里条件最差的姑娘,养活着一大家子人,开启了他命运的终转。
赵碧城性格阴晴不定,赵东山从小没少受他的磋磨,“棍棒底下出孝子”,孝子的“吃相”非常卖力,赵东山对父亲的爱和认可,极为“饥渴”,小小年纪就把读书的机会留给了几个弟弟妹妹,他最小的弟弟赵东篱尤其“颖异”,全家人拧成一股绳,想把赵东篱送到清华北大去。
他十八岁就听从家里的安排娶了燕安的妈妈李疏云,李疏云比他大三岁,是西平县李庙村远近闻名的村花,传说中“天上飞个虫鸟能剪出个样儿”的巧人。赵东山的祖籍是李庙村隔壁的赵桥村,两家人从祖上就有些渊源,李疏云“端凝若植”的长相又长在了他的心坎上,他又怎能不爱李疏云?
但李疏云却不是这样,李疏云整夜整夜地失眠,整日整日地“犯病”,他到现在都不敢想李疏云心里的那个人是谁。看后来李疏云管教燕安这架势,李疏云肯定狠狠地被轻视,被蔑视,被无视......被狠狠地踏上一万只脚,被弃若敝屣。但凡燕安流露出一丝一毫对赵谪阳的痴情,李疏云恨不能把她千刀万剐,这太好辨认,也很好理解,婚姻从来讲求一个门当户对。这个“门当户对”同样也指学识和内心能量。燕安从小就偎赵谪阳,命中注定已经比赵谪阳弱了三分。再加上燕安从小就没有任何心理能量可言,李疏云又怎么放心把燕安交给赵谪阳?
当时,他年轻的心什么都不懂,他骄傲的心受不了她病,他对李疏云一点都不好,一点都不好......春秋两季,夏种秋收,农忙时节,别人都从省城回来,他不回来,他拼命地赚钱,他赚到的钱全都让人捎给了赵碧城,李疏云忍无可忍,激得赵碧城打了她一巴掌然后分了家,李疏云再也没有理过他,再也没有理过他那个家,那时候燕安才刚满月,燕安才刚满月......
李疏云一个人带着燕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婆家不喜,娘家不要,孤魂野鬼,天大地大,独她一人。
07
燕安像是看出了他的愧疚,不以为然地说:“爸爸,你哭得这么任性,我妈妈呢?”
赵东山缓了缓,说:“去你四姨家了,你四姨迷得不认人了,哭着只要她大姐,想她大姐,你姨父没法,打电话让你妈妈去。”
燕安笑起来:“妈妈回来估计有一火车皮的话,倒给你听,你现在都能接住,真好。爸爸,你说我以后会不会也变神经病?”
赵东山说:“不会,燕娃子,你看你二姨,你三姨,还有底下你两个小舅舅这两年都开始春风得意,都是人精......你爷爷活着的时候也说过,你比你小叔,比你弟弟天分都高,我们家轮都轮不到你,你把心装肚里......”
燕安瘪瘪嘴:“你别提我小叔,还有赵燕平,我和他们不是一国的......这次给爷爷上坟,我知道你为我好。我对爷爷吧,奶奶吧,其实还是有感情的,但为了我的妈妈,我要假装对他们没感情。爸爸,这次,我给爷爷上坟,我就想问他一句,什么是打鼠忌玉瓶?他不在了,能麻烦你回答一下吗?”
李疏云不在,她再没有半分顾忌。这问题深可见骨,见血封喉,攫人噬人。赵东山心里有点嫉妒李疏云,又心疼她和她的妈妈一起度过的最初相依为命的那三年......
燕安从出生就被李疏云置于无回应之地,不,其实是燕安和李疏云被他置于无回应之地。李疏云还有燕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孤魂野鬼,天大地大,独她娘俩相依为命。
那时的农活总是格外“误人”,一年四季除了冬天总是多半时间都在农忙。李疏云为人心高气傲,她会为自家的麦苗长势不如别人,而见贤思齐。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层皮,她无论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她总是顾不得理会燕安,农忙的时候她总是把燕安一个人锁在家里,燕安从“夜哭郎”变得不哭不闹,不语不笑......农闲的时候她又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对外面的世界“用力过猛”,回到家里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一丝一毫的声音,一丁一点对她的抓取,都能让她崩溃,都能让她骂人......
而燕安还不到两岁,燕安还不到两岁,燕安两岁之前李疏云从来没有理过他,从来没有理过他那个家,濒临崩溃的妈妈和一个两岁不到的孩儿,两人锁死,置于无回应之地,要么燕安一人锁死,置于无回应之地......那时,他没有想过去主动接住她们的伤痛,没有想过去主动拥抱她们的不安,他甚至不发一言,不动如山......
李疏云不理他,他也便不理李疏云,李疏云不理他的家人,他的家人便也不理李疏云......
08
赵东山久久无语,他坐着,燕安站着,居高临下,燕安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这是成年的女儿对他的审判,也是为她妈妈为她自己迟来二十年的控诉和“复仇”。
不,燕安一直在“复仇”,她的爷爷,她的奶奶,她的小叔,包括她的弟弟,她都没有半点“亲气”,装都懒得装,她心中的仇恨让她形单影只,踽踽独行......这几年赵东山复盘自己的人生,他懂他的燕娃子,如果燕娃子从小在爱里长大,就不会被恐惧所驱,拒绝赵谪阳的提亲;也不会被不安全感所困,答应河娃的提亲。
燕安太记仇了,太记仇了。
如果燕安不记仇,她现在的资源俯拾仰取,她根本不用这么“恐惧”,就像李疏云,这几年,李疏云亲手养大的妹妹弟弟们都“起来”了,只要李疏云朝他们动动手指,他们都会巴巴地跑过来,只要李疏云给他们个笑脸,他们都会受宠若惊地奔向她......但李疏云不想见到他们,她照顾妹妹弟弟不是出自本心,她天性讨厌小孩这个物种,她恨他们,她不喜欢小孩,不喜欢小孩......
还有燕安,她但凡给爷爷个笑脸,给小叔个笑脸,人心都是肉长的,感情都是相互的,她的爷爷,她的小叔又怎么舍得让她小小年纪去天河打工?又怎么舍得这么小就让她出去磨她的性子?可是燕安就是这么骄傲,有着鲜明的爱憎与我执,爷爷奶奶的示好不能让她侧目,爷爷小叔的资源不能让她低头,老师同学的劝慰不曾影响她半分,她义无反顾地去了千里之外的天河......
她去承担属于她的责任,她不想欠任何人,这就是她的燕安,让他骄傲的燕安,他接受她的“审判”,他向她忏悔,他承认,他的家人,还有他自己,小时候从来没有爱过她,在这个世上,有个刚出生的孩子,大家都没那么爱她,她的出生是不被祝福的,她的出生是用来被使用的......
就算有爱,有祝福,也少得可怜,轻易就能收回,轻易就能斩断。聊胜于无,可有可无,剩下的都是利用。他的家人用这个刚出生的孩子磨李疏云的性子,他用这个刚出生的孩子惩罚李疏云爱别人不爱他......他们都太自负,他们都看不上李疏云,他们都欺负李疏云走投无路......他们都在等李疏云妥协,他们都在等李疏云低头,他们都扬起了他们高傲的头,等李疏云向他们求饶......
他们都看不见燕安,换句话说,他们都不爱燕安。后来,燕安再长大些,她的爷爷夸赞燕安“像冰玉一样宁折不弯” 。他当时也在场,他脑子里莫名其妙就想到“打鼠忌着玉瓶儿”这句俗语......如果李疏云像老鼠一样可欺,像老鼠一样好欺,那么燕安呢?燕安在李疏云手里,他们又当燕安是什么?
赵东山知道,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无力的,所有的语言都是没有诚意的,所有的问题都是没有答案的,他承认自己年轻时不爱燕安这对燕安太残忍,他只能说:“对不起,燕娃子......爸爸不求你的原谅,你长大了,你有自己的选择,爸爸只想努力活着,好好活着,他想让他的女儿知道,她是有亲人的......”
赵东山像是对燕安说,更像是对自己说。
09
第二天一大早,燕安莫名就有了灵感,开始在书写本上写《打鼠忌玉瓶》。想了想,又改成《鬼魂亦如此》。她这样写道:
大东坡多孤坟,旁有杜梨树。它是亘古之树,古人叫它“杕杜”。“杕”是孤生独特,“杜”是杜梨树。有杕之杜,其叶湑湑。独行踽踽,岂无他人?所以它选择了荒野,自生自灭,没有声音。
你顺着野沟,走过麦垄,来到这棵杜梨树下,不知道来看爷爷,还是来看杜梨树。你靠近它粗壮苍裂的树杆,来到它茂密繁盛的枝下,仰头看,你来晚了,它的花期已过,仅有几瓣残花,偶尔飘落下,花瓣温柔,孱弱而心碎。就像鬼魂。
世界上本没有鬼魂,如果你感觉到有,感觉鬼魂从杜梨树上落下来,从坟墓里面飘出来,那是因为这个鬼魂,是你血脉相连却再也无法见到的人,你或许心中有愤怒,有抗拒,有痛苦,有委屈,但这些痛苦都是你的,已经和鬼魂无关。
鬼魂在自己“人之将死”的时候已经看透,他们温柔而孱弱,绝望而心碎。他们知道你在爱着他,你在想着他,不管用什么样的形式,不管看上去多么不爱,多么不肖,他们都能认出来,认出你的期盼,你的遗憾,你的痛苦,你的思念……
可是,鬼魂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做不到,他的双手举在空中却不能言语,他的双手举在空中却不能抱你。他知道你想祝他幸福,你想祝他开心。鬼魂亦如此。
亘古的孤独,亘古的沉默,亘古的杜梨树,在时间的长河里漫漫思念着。也或许,我们人生的荒野上,每个人都是一棵隐形的杜梨树。鬼魂亦如此。
此时你的心底苍凉如梨花雪。鬼魂亦如此。
燕安写得“一个胃两个大”,趿着鞋过来厨房找吃的,爸爸妈妈已经为她准备好了一日三餐,早晨是煎饼和炒鸡蛋,中午是小鸡炖蘑菇和黄瓜拉皮,晚上还是小米粥,冰箱和柜子里塞满了牛奶、饮料、水果、糕点,妈妈还担心她吃不饱,给她囤了点曲奇饼干 ,还有一箱乌冬面……
而爸爸妈妈一大早就“鬼鬼祟祟”地出发了。他们没有告诉她,她也知道,爸爸去了县里小叔家,妈妈去了镇上二姨家,他们要和他们亲手养大的弟弟妹妹们聊聊人生,谈谈理想,请他们“帮忙办点小事”。他们拉下了这张脸,迈出了这一步,燕安知道这有多不容易,知道这有多“颠覆”,她没有阻止他们,虽然她并不一定需要。
他们去为她寻找“安全感”,也是为他们自己寻找“安全感”。他们想告诉她,她是有亲人的,他们也是有亲人的。她无需为了让他们安心而和河娃定亲,也无需为了让他们有人照顾而和河娃定亲,他们可以自己照顾自己,甚至可以帮助她。
爸爸以为她因为“没有亲人”,才答应河娃的提亲。其实不全是。她对着一川的“荒烟蔓草”,对着杜梨树,对着爷爷,说的都是真的。那是她第一次感觉自己配不上河娃。工厂好几年,她见惯了人心有多势利,有资源论、有学历论、有才华论、有内心能量论......鄙视链上总有一个位置适合她。如果按感情的纯粹论,河娃甩她八条街,按内心的污糟程度论,她就是黑山老妖,河娃就是聂小倩......
河娃只想好好地爱个人,好好地定个亲,甚至想以后好好地生个娃,或者好好地生几个娃,而自己呢?她看到了自己“麻衣下的小”,看到了河娃“粗粝下的纯”......
那么,她今天还去大东坡,再访杜梨树,再在杜梨树下,呆上半天,她要和自己谈一谈。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喜欢,“独行踽踽,独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