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欢系列·长恨
箫寿,字子均,父箫泽,王之旧部也。入仕,为绣球公主之侍也。云澜二十二年卒,护驾有功追为武德候,出葬平川,特给梓宫、便房、黄肠题凑各一具”——《杂谈》
史书上寥寥几笔 ,带过了他短暂又漫长的一生。
沈功第一次见箫寿,是在宫宴上。
八月十五,帝王家宴,龙涎香烛燃起仙境般的梦幻,虽是人间酒宴,却似月明桥上天庭神仙。沈功厌恶了无聊的奉承话,告罪便去花园走走。
庭院中的两人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个华服女孩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走在一个蒙眼少年前面,少年容貌俊美,风姿卓然,即便蒙着眼也依旧能感受到他超然的气度。看他服色,应是宫中的近臣侍卫。
看样子两人是在游戏,华服女孩应是贵女之类的,她肌肤细白,眼睛大而清亮,约莫十三四岁模样,望向少年时,脸上还带着笑容。
“箫哥哥你怎么还捉不到我?”女孩咯咯笑着扑进少年怀里,扯下他面上的丝带。
于是那一双温润而明亮的眼睛映入了沈功的眸心。
彼时相见,俱是年少。
王上有一爱女,善良孝顺却也活泼灵动,最令王上头痛的便是女儿总是一溜烟就跑没影了,寻常宫女太监根本追不上,于是王后提出了建议:把箫寿派去随侍公主。
王后带箫寿来到公主寝殿时,她正百无聊赖地躺在榻上掰手指,见了母亲兴致也不高。唉,不就是爬树划破了手吗?至于让她禁足,连殿门都不让出吗?
“玉因,看娘给你带什么人来了?”
公主翻向内侧床铺,“不想看!”
“不看娘就走了,这个大哥哥可是你父王特意选的。”
“那……那我看一眼吧。”公主不情不愿地起身撩纱帘望向箫寿。
王后示意箫寿上前见礼,少年优雅的动作似经过千百年苦练一般,令公主看的入迷了。
公主愈发喜欢箫寿,他不同于自己的丫头们,被捉弄下也不会哭,见自己爬树上房就在一边看着自己……还可以带她偷偷溜出宫玩,两年来,二人一同踏遍京城的每一条街巷。
和他最后一次溜出去,是十五岁那年的上元夜。铁锁连桥开,火树银花合。欢声笑语,蛾儿雪柳黄金缕,此起彼伏的鱼龙花灯没有边际似的,在眼前飞舞着,令人也想汇入其中,成为这灯河中的一颗,这是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夜了。
盛大的不断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箫寿白玉般的面容在闪烁的光影中,碧玉额饰反射着空中炫目的光,暗纹墨色袍服衬的人芝兰玉树般。
公主凝视着箫寿,悄悄牵住他的手,箫寿回望她,二人目光相触,深情无须言语。
二人不知,不远处的沈家阁楼上,一青年男子久久凝望着箫寿。
避开守卫回到宫殿,玉因拉住箫寿踮脚在他颊边留下一吻,随即害羞跑开。
有太监找来,向箫寿行礼后说王上找他有事。
箫寿跪在王上面前,垂首思索。
当年王上欲召箫氏子弟为官,以彰皇恩浩荡。只不过,一个做公主侍卫,另一个做将军。
母亲问他兄弟二人,吾儿愿择何位?
箫寿想着的大哥一腔热血,抢先答道,他愿入宫做侍卫。
三年过去,大哥实现了马革裹尸归为国捐躯的愿望,他还在深宫中默默陪伴喜欢的女子。
“孤知道你与玉因的感情……只不过,身在皇家,有诸多的责任,孤有,玉因将来也会有……”
“沈氏一族欲求娶公主,待孤百年之后以成其势……”
“孤只有女儿没有儿子,这江山终是要交到宗室手中……”王上话锋一转,“不过,孤作为一个父亲,还是希望玉因能够幸福……也希望,将来即位的能是孤的血脉。”
与王上的一番交谈过后,箫寿知道了,公主极有可能被指婚给沈氏的独子——沈功。
箫寿在去找公主的路上遇上了沈功。
年少矜贵,锋芒尽现。这是箫寿对他的第一印象。
上前行礼,沈功的声音传来,“这位大人瞧着眼熟,不知在何处当值?”
声音是温和如春风般的,箫寿不禁想起了王上对沈功的评价。
“芙蓉面,春风手,蛇蝎心。”
“沈大人有礼了,臣是公主身边的侍卫。” 箫寿抬眸,清俊的容颜直直撞入沈功的眼眸。
箫寿敏锐的捕捉到了沈功一瞬间的失神,想到之前宫人议论的沈家大公子不近女色,洁身自好,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若是准驸马好男风乱纲常,那他与公主的婚事……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箫寿引着沈功到御花园假山后,假意厮磨,却不想引来了跑出来的公主。
他二人追公主至崖边,沈功拿着箫寿的剑指着公主,欲杀她灭口。此事只有他三人知,他日若王上查办,沈功估计也有足够的把握自圆其说。
箫寿有他的顾虑,若是此时出手救下公主,以公主的性子,必定会大闹一场,彼时沈家发难,王上也很难站在公主这边。
犹豫这一下,后悔了一辈子。
公主深深望了箫寿一眼,展颜一笑,从山崖跃下。
公主从山崖跳下,遍寻无踪。他松了一口气,却提着心,沈功自请要寻回公主,一来带箫寿远离朝堂,二来为自己的名声着想,免得被他人占了先机传出什么对自己不利的话来。
三来,若是他先寻回公主,就算公主说出了他与箫寿的断袖之事,也可用“公主受奸人蛊惑,不识亲夫”来圆过。
这一别,就是五年。
箫寿站在殿前思索着沈功与王上的对话。
沈功的人先找到了公主,她已嫁做人妇,在南山里,有了一个孩子……只是她的夫君,似乎并不是人——而是山间的精怪。
王上对知情的几人下了命令:公主若要回来,必要几人杀了她那夫君和孩子。被掳走的公主生下半人半妖的杂种,怎么说也是耻辱,不有违天道的生命就该被抹杀。
箫寿赶到城楼上时,看到的正是沈功将那孩子扔下城楼,万箭齐发射向那妖怪驸马。痛不欲生的公主欲和沈功同归于尽,却被误认为她要跳楼的箫寿死死拉住。
五年后回眸这一眼,不复从前的心动与欢喜,是无边的恨意。
公主大概以为,他和沈功,是同谋吧。箫寿想。
沈功是极喜欢箫寿的,喜欢的卑微又鄙陋,什么都想给他最好的,床榻上沈功曾说,等他登极乘龙启,定要让箫寿做古往今来第一个男皇后。
可这又如何呢?他是男儿,不是女孩,箫家儿郎怎会愿做这等腌臜事?若无他沈功的强权逼迫,怎会错过心爱的人?
箫寿有时会鄙视自己利用沈功对他的喜欢,可心里那一丝的愧疚在想到公主时就无影无踪了。
即便她再也不信任他,即便她心中的人早已不是他。
“箫侍卫……”公主含笑走来,长长的裙尾曳地,她从前是不爱穿长裙的,总嫌它们牵绊她行动,她从前有过这样的笑吗?像个描画精致的面具……五年的时间,他们之间隔了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箫云是你妹妹吧?昨儿听母后说,她私通宫外人,这会押进了天牢……这罪名可不小……”
“说说看……你怎么办?”
公主要他将沈功灌醉带来,她要做什么他不必知道。
箫寿提着下了迷药的桃花酒来寻沈功。
一身松江绸白衣的沈功坐在案前自饮自酌,见了他很欢喜。
“难得有一天你主动来!”沈功说这话时很欣喜,似乎与昨日朝堂上阴险狡诈,作恶多端的沈大人不是同一人。
“冠上沾了花……”沈功突然起身替他摘下一片花叶,这目光有些熟悉——眼神中的温柔带着光,和上元夜公主看他时一模一样。
他忽然有了些许不忍。
公主终究是嫁了沈功——那夜沈功醉酒误入公主闺房……孤男寡女一晚上什么都说不清了。
薄纱撩过庭院,这一夜谁能梦谁?冷冷的宫殿透灌夜,血月美过庭槐墨梅。
箫寿在后院一杯又一杯饮茶,茶不会使人醉,但情会醉人。他不知,这是对公主的愧疚还是对沈功那一丝的情意。
拂晓时宫中传来消息,王上暴毙。公主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箫寿上前为她把脉。
是喜脉没错,不过并不是寻常的喜脉。
按照时间来算,这孩子不可能是沈功的……而是公主的妖怪夫君的。而这半妖的孩子,怀胎兴许时间更长些……
箫寿忽然就明白了公主的用意,她要复仇。
于是他望向沈功,声音带些颤抖道,公主有了沈功的孩子。
五年来箫寿在朝中培养了不少自己的势力,他不知道沈功是否知情,但沈功的确容忍了。沈家势力大到王上都要忌惮三分,朝中人人自危,他在沈功眼皮子底下培养势力,可谓是老虎身上拔毛。
王上驾崩,公主即位,封沈功为凤君。望着高台上并肩而立的二人,箫寿想,他们身边的人,都不是心里想要的那人罢。
她成了女帝,可在他心里,她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公主。
在一切都结束前,在天光未弥散前,让我再陪你走一段路。
公主平安诞下了孩子,是个男孩,和凡人的婴孩无异,他松了口气。
沈功却急着来找他,“我定不负你。”
“从前许你的,给我一年时间,我会都给你。”
箫寿哑然,苦笑道,“我并不想要啊……子白……”
子白是沈功的字,听他头一次这么唤他,沈功愣了一下,温柔的神色漫上,“我会给你想要的。”
太子周岁,公主办了盛大的宴会。
烛花摇影,觥筹交错,歌女乐师浅吟低唱,众人都沉醉其中时,乐声骤停,乐师从琴筝中抽出匕首,舞女从腰上甩出软剑向座上的玉因攻来。
箫寿知道,这是沈功做的。他有太子在手,自是有恃无恐。
他看身边的公主,镇定自若指挥侍卫反击。
一把剑从前方刺来,箫寿将公主拉到身后,以身相挡。
利剑穿心而过,箫寿跪倒在地,公主安然无恙。
堂中生死相搏的众人见了这一幕有了一瞬间的死寂,既是沈功的人,自是知道箫寿对他意义有多大。
误杀了箫寿,沈功不会放过他们。
箫寿的唇边溢出黑血,他凝视着公主,她神情是悲伤的,但一双眼睛却冷静得出奇。
她都算到了,她连箫寿的感情也算计到了,殿外的侍卫是早早就布置好了,她是瓮中捉鳖,她是料事如神。
沈功从殿外赶来,箫寿不敢去看沈功的神情。
公主的面庞近在咫尺,她冠上垂下的流苏就在他伸手可触的地方。
“微臣惟愿陛下平安喜乐,山河四海升平……”
“臣的……夙愿……”
沈功不是说过,他要什么他都会给他吗?那他就要沈功去拥护公主山河万世,是不是有些残忍?
公主,我只能陪你到这了。
公主怨他变心,怨他欺瞒。
他了解她的性子,即便他为救她而死,她也不会原谅他。
那样也好,至少她不会因为他而伤心。
意识消散前,他听到了沈功的声音。
他算是负了沈功,从第一次相见就开始的算计,从来没给过他的真心……他是个极易心软的人,可偏偏为什么对沈功那样狠?
黄泉路上,爱恨终成正果。
真正失去一个亲近的人并不是一开始就撕心裂肺的嚎哭,而是慢慢的,约莫一刻钟,内心的钝痛逐渐蔓延,将整个人四分五裂。沈功坐在地上,没人碰他,像失了魂的人偶般,面容上没有一丝人的神采。
像是逐渐回味过箫寿的话一般,他膝行至公主面前,跪地叩首,“臣愿为陛下尽忠!”
箫寿死后的两年里,公主收拢兵权,整顿朝堂,西部边疆平定不久,沈功倾力助她,权力便慢慢移交到了公主手里。她便赐了沈功一杯毒酒。
沈功嘴角尽是鲜血,平静地笑问是不是用了同一种毒药?
传说,死法一样的人,下辈子更有相遇的机会。
很多年之后,没人记得,那位芙蓉面,春风手,蛇蝎心的凤君。
很多年之后,没人知道女帝年少时爱过一个侍卫。
作者 :媺嬛,00后一文科生,喜诗词,喜读文,尤善虚度时光,浑水摸鱼。常携纳兰词练字,然写作却仿柳三变和二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