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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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木:和平在望。集川。”
一
1940年3月,汪政权落地南京。
巴黎罕见地下起雨来。他匆匆穿过弗朗洛斯教授私人住宅外层层叠叠的大叶植物,硬质风衣带起叶子,叶子上的水珠甩到他身上,于是站到教授面前时他身上已有了一大片冷湖。
他说“抱歉”,教授摘下眼镜盯了他一会儿,让他先坐。
“韩亦死了。”他说。
汪政权粉墨登场,急不可耐地开始四处清算。帮他带报纸的华人同学问他“你想让《申报》姓汪吗?”,他不明所以,华人同学冷笑道那便看一期少一期了。
他跨过花店外围绑着的带刺的植物枝条,店长用英语问他想要点什么,他选了三枝百合,店长熟练地将花捆扎起来。他拿着一束花回到自己的小公寓,在包装纸的最内层抽出一封没署名没地址的信。
开头第一句“集川已牺牲”。
韩诩刚到法国时没有法文名,那时候他法文学得不好,法文跟英文太像了,他上学的时候母亲已经离世了,姨娘嫌外国话咿咿呀呀的颇为难听,于是他的外语底子并不是很好。他常常在讲话时莫名其妙弹出一两句英文。这儿的人并不是全懂英文,甚至,好吧,有些还很排斥,但他的老师对他很好,六十几岁的老教授对他宽厚地笑笑,提醒:“诩,你又忘了。”
他的同学和其他老师跟着这位弗洛朗斯教授叫他xu,教授曾经问他名字的含义,他说中国古代有一位名臣,名叫贾诩,他父亲希望他做一个名臣。
那主公是谁?颇了解中国历史的教授问。
他一时没法回答。大清朝还在的时候,皇帝重贤臣,任能才,后来大清覆灭,一切都听父亲的。父亲是有名的商人,曾为了生意举家由北平迁至上海,受八旗后人的排挤,硬生生地自己攒起了商船队。日军入城,生意弱了几年,日军又接管了上海的大部分财政金融产业,生意开始一蹶不振,党派混杂,上海乌烟瘴气,生意这样跌入谷底。直至韩馥宇先生因上面清剿逆党而被当街杀害,韩家被抄。
韩先生死的那年小儿子韩亦跟着保姆金桂在苏州乡下生活,韩诩被送到法国,特务科抄韩家扑了个空,韩家金玉其外,内里没一点值钱的东西,“家徒四壁”,唯有大厅墙上正正当当挂着的一幅“精忠报国”气势恢宏的大字。特务科气得要命,韩亦行踪不明,韩诩有法国的教授照料,弗洛朗斯教授曾在小时候去过中国,彼时遇上军阀割据,他跟家人走散,幸好得一对夫妇收留才保全性命,在夫妇家里安安稳稳地呆了一年多,又幸运地找到了家人回到了法国。自此教授对中国人充满了好感,他收过很多中国学生,甚至有一支自己的小小的商船队,由他的学生打理,驻扎在胶州湾。法国有很多特务横行,甚至带枪,然而韩诩一直安然无恙。
教授对韩诩说,政客才弄权,政治家有理想。
韩诩在上海读书的时候先加入了游击队,后因为身份和家世转而加入地下组织,组织派给他的上线代号“默山”。韩诩在法期间一直与默山保持联络,花店是他们交换情报的据点之一。韩诩的代号是“青木”,他来法的第三年有了一个国内的搭档“集川”,自此默山提高了他的任务量。自上海至香港有一条航线,可以想办法绕过日方的层层检查,与党内苦心经营的路上运货线连接,将物资直接运到晋察冀平原。韩馥宇的大名在上海响当当,韩诩以韩家远亲的身份,借父亲的威望打点船队。除此之外他利用人脉做情报工作,情报和命令由集川接受和实施。说来,集川的字与默山全然不同,默山写馆阁体,集川的字却肆意潇洒,尤其是“川”字,一撇短,两竖长。
在进行了一段时间的情报工作后,韩诩得知集川同志是他的亲弟弟。
集川死于汪政权对新闻界的大清洗,汪方指名道姓了八十多人,连带着许多报社的人跟着倒霉。然而集川并不算风暴边缘的人,早在韩馥宇遇难的时候就有人盯上了集川,短期的躲避和改名换姓并不能掩盖他的所有痕迹,特务是否借着清洗新闻界的由头顺手将他处理掉了也不得而知。韩姓人在上海商界的影响是巨大的。
当初默山说会给韩诩派一个新的搭档,代号“水松”,水松很快会与他联系,届时他们会有新的任务。
水松像默山一样写馆阁体,这是一种专用于公文的字体,能够隐藏书写者的真实笔迹。水松说目前上海金融动荡,给前线的补给已经断了,日军和伪军对药品进出口查得很严。韩诩必须继续蛰伏等待时机。
二
1941年开年,新四军皖南支队由云岭出发绕道北移,途中遭到伏击,奋战七个昼夜,弹尽粮绝。
1月,汪伪政府一心要统一沦陷区的金融,把市面上流通的法币、华新票、联银票等等全部挤掉,周佛海紧锣密鼓成立了中央储备银行,发行“中储券”,然而上海还立着重庆国府的四大银行,大小钱业公所,全市商店,统一拒绝使用中储券。上海金融一塌糊涂。
上海有家剧院叫水云阁,说是剧院,取了个戏班子一样的名字,剧院不怎么演戏了,最多接待一下远道而来的名伶明星,给个场地。水云阁的老板叫周云。周云费了很大的劲才在酒楼里找到秘书所在的桌子,酒楼叫“高山流水”,他一边笑着一边主动来跟秘书握手,苏秘书已经按照韩诩嘱咐的尽量绷着脸,周云四下打量了一番笑着说不愧是高山流水,今日我顺利找到了您,我们可就是知音了。
苏秘书是韩馥宇的旧部的儿子,先后跟着韩馥宇和韩诩多年,他特意把位置选在了这儿,然而周云丝毫不在乎,手伸出来抚了抚凳子上的灰便大大咧咧地坐了下去。
韩家出身北平,祖上是随朝做官的,最注重正派,苏秘书也一板一眼。周云却带着随性的洒脱气,虽说现在已经不时兴长袍长褂了,但周云举手投足依然一副优雅从容的书生意味。
周云对苏秘书说:“路有冻死骨。”
在此之前韩诩托人探查过周云的底细,然而不知是托的人不行还是周云本身的能耐大,查探的人没有任何进展,反而被周云反过来赖上了韩诩。此前周云只是屡屡找苏秘书表达了想跟他们老板合作的意向,这样一来周云直截了当地给韩诩拍了电报——周云反复强调有大事要商量,更提到他父亲。周云说如果韩老先生在世定会愿意一见。周云言辞恳切又文采斐然,远在法国的韩诩最终决定由苏秘书代为接见。
周云毫不客气地跟苏秘书攀谈,从韩馥宇说到韩诩,说韩老先生多么有远见将长子送出国去,又冷笑着说想必法国是没有中储券的。苏秘书问您想跟韩先生谈什么生意,周云眼睛一动,反而提起了他的戏班子。
周云果然是戏班子出身。他说师父祖上是给老佛爷唱戏的,戏班子传了几代,在他这儿改成了剧院——日本人英国人法国人都来了,看不惯京戏舞刀弄枪咿呀弹唱,他便招人排新戏,也混得风生水起。他不需要请演员,戏班子的班底讲讲台词、跳个舞,完全能撑起一部戏。如果不是这么讲,谁能想到如今在台上嬉笑怒骂的都是以前的戏班子的人呢?
苏秘书似懂非懂。
“韩先生的船队好啊,”周云说,“如果不走香港港口,绕个路,从苏州和胶州湾开过去,时间上长了点,但能躲开检查和克扣。日本人的眼睛多奸呐,伪军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能躲开,也不失为一种好道路。这条航线如果只闲置着就太可惜了。”
“更何况我们祖上跟韩老先生也颇有渊源,”周云加重语气,“韩先生在法国不知道,如今路有冻死骨,饿殍遍地,韩先生他……”
“周先生,”苏秘书打断周云,“您是要用这条线走什么货呢?”
“您这是在走私吗?”苏秘书一针见血。
韩诩最初觉得周云十分奇怪,但如果这份奇怪加上走私的背景也就没那么突兀了。这是暴利,但他要好好想想。因为周云提出的方式不是不可行,如果这条线真能够绕过检查,那么他就能将物资和药品直接运到晋察冀运输部。粮食好说,药品是救命的。
周云并没有对苏秘书多透露什么,他们跑江湖的人惯会打太极。韩诩在给水松的消息里简单提出了利用航道的事。前线战事吃紧,年初的战败难以叫人缓过神来,默山和水松也甚少跟他联系,偶尔有信件,也是水松问、他答,他在法国的眼线有限,水松警告他不能轻举妄动。
在越来越热的巴黎,韩诩无端想到周云说的“路有冻死骨”。
三
1942年1月,长沙捷报。
1943年1月9日,汪精卫向英美宣战。
太平洋战场局势胶着,日本人在美国人那没讨着什么好,转过头来收拾东亚,甚至在上海搞出西侨集中营。火气撒到汪政府,大员们也不会白受着,底下有的是人给他们折腾,一下子又开始狠抓通国通共分子,查得草木皆兵。
韩诩弄到了一大批药物,以消炎镇痛为主。虽说水松传来不要轻举妄动的消息,但韩诩的船队是他和苏秘书可以直接差遣的。加上教授的帮助,这批药物顺利进入货运航道。教授最近身体抱恙,但还是全力帮了他。
药物进入陆上运输需要经过晋察冀地区的货运道,这是几乎费了几代人心血和力气打出来的生命道路。水松承诺货物一到便会被快速运往前线。韩诩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集川离世后与组织几乎失联的一段时间里他十分焦灼,由于能力范围有限而难以帮上水松的忙更让他觉得不安。教授最近又生着病,韩诩偶尔路过花店时,不为联络,也走进来折几枝花送给教授。
教授可能不理解他的具体工作,但这个善良正义的法国人坚信他在做好事,因此费尽心思维护他。韩诩一边跟教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一边慢慢拆开包装纸。然而几枝满天星下赫然一封书信。
并没有到例行联络的时间,所以可能是有紧急情况发生了。
韩诩近几日总觉得有人在跟踪自己。
他在国内受过训练,然而被跟踪的感觉稍纵即逝,他想办法留痕,最终确定了跟踪他的人是华人。这发生在上一次联络后,因此他还没能等到水松的回信,他权衡后决定在教授家里借住几晚,却毫无预兆地收到了新的联络信。
他腾地站起来,手腕一翻,信件压在袖子里就要告辞。
此时已经天黑。他一出门就被盯上了。
枪声响起前没有任何预兆。韩诩在街道上走着走着,猛地一闪身进了旁边的小巷。枪声砰地一声激起一大团烟,他心说不好。
如果不是对可疑人员的例行跟踪审查,那么跟踪就是暗杀。
他飞速换到另一处房子背后,刚刚的死胡同尽头闪过几个人影。他当机立断掉头跑向教授家。
他矫健地在房子间穿梭,小心护好手里的信件。背后的人暴露了,于是开始放冷枪,他拼命做出反应,几乎每一发子弹都是贴着他射空的。在离教授家还有几十米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右腿一痛,随即整条腿变麻——身后响起枪声,他被击中了,趔趄了一下,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即使他立即拖着受伤的腿向前,身后一阵凉意,硬邦邦的枪口抵住后腰,随即他闻到刺鼻气味,再封闭嗅觉时已经晚了。他慢慢地感觉身体脱力,意识弥留之际听到杂乱的脚步声。
苏秘书最终还是在韩诩的授意下决定暂帮周云运一批货,货装船后苏秘书要跟船一起走,被周云扳着肩膀拉下来。周云问“信不过我?”苏秘书不理他,坚持上了船。
周云的货量不大,但包装很讲究。苏秘书验货,周云带来的几大包里赫然是成盒的药品和注射器、绷带。
苏秘书上船前周云说要给韩老板带句话,周云思索良久,神情颇为认真地说:“请转告韩老板,昔日有袁绍董卓,今有南京汪姓,‘奉旨入都’,韩老板小心身边的人。”
苏秘书把这话原话传给了韩诩。
韩诩在教授家里休养了相当长一段时日,这期间他当然没机会再去花店了。大概在他遇袭的三个月后花店暴露,花店连带着几个同志被扫荡。自此韩诩也没能再收到默山和水松的消息——他拿到的最后一封没有署名没有地址的信在袭击中遗失了,教授告诉他,他被救时身边只有一个很大的牛皮纸信封,信封上写着“韩”。韩诩在伤好后打开了信封,当啷一声,一枚子弹掉了出来。
他暴露了,虽然不清楚对方是汪政府还是日军的人,对方想灭他的口,万幸的是教授听到动静后救了他——但其实这无所谓,他可以为自己换一个新身份新名字,最让他忧心如焚的是那封水松的密信丢了。
他跟默山和水松联系的信都是没有署名没有地址的。他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不过好在这几年他跟水松的联系从未提及过其他同志,信里也不会出现关键地点,从时间上推断,水松在他蛰伏期突然来信原因可能是:提醒他身份暴露了。
四
1943年8月23日,日军对重庆持续五年的大轰炸结束。
北岳秋季大扫荡之后,日军再无力对华北进行大规模扫荡。晋察冀边区军民获得最终的胜利。
教授建议他回国。
他跟水松失联许久,这期间他停止了学校的工作,专门为弗洛朗斯教授做秘书,对外称居家办公,一旦要出门便要做两三个小时的伪装。
然而教授也只是能保证他平安而已,他没法联系上水松,曾经的据点被毁得七七八八,他尝试跟国内的苏秘书联系,电报总会被拦截。他在法的一切行动几乎都被限制住了,特务不分昼夜地在教授屋子外虎视眈眈,教授自冬天病了一场后身体一直不大好,虽然教授为人宽厚,但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连累恩师了。
他乔装打扮想去最大的据点花店做最后一次确认——近一个月他几乎每隔几天便抱着侥幸心理去花店期望能收到信件。与组织失联让他非常焦躁,与此同时当初周云对他说的没头没脑的那句话也让他觉得不安。
这一天晚上教授特意把他叫到书房去,教授白天去了学校。
他递了一封信给韩诩。
一封没有署名和地址的信,然而他打开后,信纸上赫然写着“集川”两个字。
韩亦牺牲后,“集川”的代号便被组织收回并封存了,鉴于韩亦和韩诩的身份,组织的决定是代号永不重新启用。那么这封信必然不是来自组织的。
知道这个代号的人少之又少,“集川”和他的关系是高度机密。
信里简单地写着“时机合适即可归国”。
韩诩扮成教授手底下的商人,用伪造的身份上了船。这支船队是教授的胶州湾船队,因为教授的法国身份,船队可以无需经过检查和严格的人员核验。他登船,计划回国后先回到上海与组织取得联系,再寻找“集川”。
1944年3月,中美空军混合大队袭击海南岛日军。
韩诩与周云见面。他没有用真实身份,而是扮成韩家的秘书与周云在高山流水见面。他说自己姓“林”,周云照例夸赞一番他玉树临风,随后周云说希望林先生代我表达对韩先生的感谢。上一批药物运到前线,根据他的消息源,救了不少人。
韩诩点头。他从不喜怒形于色,但这样的好消息让他如释重负。
“日本人大势已去。”周云皱着眉头说。
“和平在望,周老板为何不高兴呢?”韩诩问。
周云笑了笑没说话。他说韩先生总会明白的,其中一二,不是你我这种外人可以干涉指点。不过恕在下冒昧,林先生您是否有个弟弟?
韩诩回国后一直以归国商人林毅的身份活动。他顺利与组织取得了联系,但一直没能找到水松和默山。他曾探听到默山可能牺牲了,但为何牺牲、牺牲在哪儿他一概不知,至于水松的踪迹更是神秘。上海的组织早已更新换代许多次,他这些年在法国一直与水松和默山单线联系,回国后甚至面临着无法证明自己身份的难题,更不要说寻找“集川”。
但他几经辗转成功联系到了曾经的南京的一位同志——还是周云帮忙的。这位同志对外称姓杜,老杜和韩家是世交。老杜比韩诩长几岁,最开始卧底在南京,韩诩出国前他因受伤结束潜伏,几年后又复出,潜伏在苏州,近几年由于腿伤复发到难以走动,被迫撤回上海,一般的医院治不好这种顽固的枪伤,有点能耐的医生不敢治,于是老杜只能在上海仅存的几家私人医馆辗转住院。他借用了自己在南京时的卧底身份,住进了中日合资的一家医馆。
韩诩归国后的身份林毅专门拨了一条船队给上海的伪军运送物资,因此得以自由出入日本人控制的医院。
在医院里,老杜说“集川”的确已经牺牲,一同牺牲的还有“默山”,但默山的代号由一位南京成员继承,而“水松”此人,老杜也不知道。老杜说如果他真的在集川牺牲后收到了信,那么可能是非常熟悉集川的人想与他取得联系,但此人又不在组织中或因为某种不可抗力因素不能加入组织,于是以集川的名义给他写信,或警告,或提出要求,或寻求帮助。
1945年5月8日,德国投降。
老杜的腿伤逐渐恶化。老杜说他自己也没办法,这样严重的伤腿是要谨慎医治的,但显然现在日本人连带着中国人都人心惶惶。
林先生,世道要变了。老杜忧心忡忡地说。
1945年8月6日,美国向日本广岛投下原子弹。
老杜所在的医院发生暴乱。韩诩得到消息飞速赶到医院,然而这家私人医院大大小小的病人都被赶出了门。这儿的伪军和日本人都草木皆兵地收拾东西,一些人忙着抢财物,一根注射器从针管到针头都被胡乱瓜分。韩诩狼狈地架着老杜从人群中逃出来,街道上日本人和伪军混成一团,到处都是哭喊声,加载着按捺不住的中国人的大笑和大骂。韩诩去找周云,周云的剧院被砸了,周云本人差点被伪军掳走——说是“差点”,因为周云拼命抗争,一手拿着刀,另一只手耷拉着已经动不了了,他半张脸上都是血,双眼血红地要跟自己的剧院共存亡。
伪军背后的日本人骂骂咧咧地就要掏枪,韩诩一个箭步上前猛地一拉周云,子弹擦着周云的脸颊有惊无险地飞过。
老杜和周云被韩诩安置在了韩家老宅里,五天后老杜因为腿部感染牺牲。
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
五
韩诩觉得自己的世界仿佛醉酒一样天旋地转,他在法国是遇到开心的事时便喜欢喝酒,教授年纪大了没法跟他一起喝,便在他醉倒的时候笑眯眯地拉他起来。只是在法国蛰伏的几年里韩诩不常喝酒。他紧紧拥抱着周云,两个因战争千疮百孔的人互相支撑着慢慢站起来。
在第一次帮周云运货的时候苏秘书又伪装成进货商将周云的货物一件一件都开箱检查,里面除了药品和食物,还有很多医疗工具和子弹,苏秘书一直跟着货到前线,目睹了有八路军来接走了这一批货。苏秘书对韩诩如实描述了这一过程,自此周云在韩诩的货线上畅通无阻。
然而周云并没有跟韩诩发展更进一步的关系。韩诩猜测周云大概是不想跟他们这种“权贵”搅和在一起,直到周云提醒韩诩“小心身边的人”。
但彼时韩诩已经没有“身边的人”了,除过法国的教授,便是失联许久命令他一直蛰伏的默山和水松。他不是没有怀疑过默山和水松,但在他决定着手调查时,收到了无名信,遭到了伏击。
信的内容和伏击人的身份他至今不知。
韩诩想起老杜说的,如果有人用“集川”的身份联系他,要么这人不在组织中,要么他因为某些原因不能加入组织。
如果那封无名信是“集川”写的呢?信里又会说什么?
韩诩安置好商船后自己匆匆赶回韩家老宅。日本人的撤退让他舒了一大口气,和平就在眼前,每个人都充满希望,他在商队视察的过程里看到每个人都充满干劲。他自己也充满希望,但希望之余,他又觉得心底埋藏着的一点不安正隐秘地生长。因此他迫切地需要见到周云问个明白。
有人跟上他了。
韩诩心说不好,然而当他发现唯一一条路被封死的时候已经晚了。这次针对他的围堵是预谋已久的,他被逼近了一间废弃的渔家棚屋里。枪口对准他,他的手伸进衣兜,握住了一颗冰凉的细长的子弹。
他一直把这颗子弹带在身边,用以提醒自己敌人在暗自己在明。日本人撤出大陆后他一时疏忽没把这颗子弹扔了,此时他取出子弹,看准时间,将子弹丢出窗外。
几乎在他缩手蹲下的同一时间,砰的一声枪响,然后是杂乱的脚步声。
他是韩家最后的子孙,他活着就能直接掌控韩家两代人积累的明暗两方商船队。他活着就像一个极具诱惑力的诱饵,因此这样的布局对他来说也无可厚非。
新的默山和水松不是同志,或者说曾经是同志,然而在共同的敌人退场后,默山和水松的枪口就该指向他了。
在法和现在的伏击都是水松那边的人,而他在法收到的没来得及看的密信,是集川发的,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那里面写了默山和水松的真实身份。水松要暴露,于是迫不及待地要灭口。
周云就是“集川”,他通过这种方式提醒韩诩,且接过韩诩被水松截胡的货运任务。
韩诩一把火点燃了棚屋,他被浓烟呛得眼前发黑。他万念俱灰地跌坐在地上。这样也好,他不愿参与进破坏和平的战争。
周云来晚了一步。失去意识的韩诩被捕。
1946年6月,内战爆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