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杀房思琪
“从社会学角度看,这部小说涉及了儿童性侵和家庭暴力这两大社会问题。从纯文学角度看,林奕含令人肃然起敬,她是一位杰出的小说家,属于“老天赏饭”的类型。”
我们用语文老师教的知识,玩个缩写。李银河学者的这番话变成:从社会学角度看,我是个社会学家,从纯文学角度看,我有发言权。这不废话吗?如果没看小说,就写推荐语,这恐怕不太合适。如果看了小说,写这样的推荐语,那我只能夸赞您的冷静了。
我开始疑惑:一个女人的生命到底终结于什么时刻?是像思琪一样被硬生生撕裂的时刻,还是像妓女一样被粗暴顶撞而内心再无波澜的时刻,是停止呼吸的那一刻,还是绝经的那一刻?
作者说:“这不是一本愤怒的书,不是一本控诉的书。”我看,半真半假吧。先说假,这就是一本愤怒的书,就是一本控诉的书!还是一本疼痛的书!只不过愤怒和控诉在作者疼痛的笔触下变得非常优雅,高度艺术化。那么真在什么地方?她说不是,这是真的。她不想把自己拉低到那个层面。
一个人为什么会自杀呢?我只从一个角度谈点自己的看法。那就是她面对自己、面对世界极度的无力感。我看了她生前最后的采访,她的美丽和才华一样,都不容你忽视。可是她讲话的语气很怪,有一个拖音,像一种说不清楚话的哭腔。那些所谓结构,套中套,审美的快感……那都不是她真正想讲的内容,不重要的内容。她讲到自己精神科医师的话,有那么一会儿疼痛的停顿,然后她说:
“他刚认识我几年的时候,他说你是经过越战的人。过了几年,他说你是经过集中营的人。后来他说,你是经过核爆的人。”
“有人说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是集中营的屠杀。但我说不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是房思琪式的屠杀。”
谋杀房思琪当她讲到这句话时,她情绪激动,努力控制。这大概是真话吧。那么房思琪的悲剧就不止是一个人的悲剧,是一群人的悲剧,是人类社会的悲剧。这样的悲剧也不是李国华一个人就可以操纵的。所以作者一直在寻找,一直在叩问:到底是什么酿成了这不断发生、现在还并未停止的悲剧?
我们回到小说,来看看李国华这个人物,小人得志,发了点财,教师,有一定的权力和社会地位。当他把人性道德扔在比裤裆更低的地方,强暴了一个十三岁的少女时,他用什么来合理化、来美化它。他用的是语言、爱情。
而事情的本质是什么?是权力对比悬殊情况下的赤裸裸的凌掠!这权力包含他的体力和经济上的优越,社会地位,以及社会氛围营造出的心理优势。这权力使他禽兽般地席卷了一个女孩的肉体跟灵魂。还要搬出自己“文学素养、人格魅力、爱情”来美化它,使其变成权威,牢牢地控制这些美丽的生灵。
女孩无力反抗它,但是这有违自然、道德跟人性,必将被质疑。
所以作者说:让我最痛苦的是什么,是李国华这样一个人,他怎么可以背叛这几千年来的语境、传统?
他怎么可以糟践一个女孩子,顺带糟践文学、爱情、传统?
作者最终叩问的是:艺术的欲望是什么?艺术是不是真诚的?艺术本来就含有巧言令色的成分,还是艺术本身就是巧言令色的?
所以你明白了吗?房思琪式的强暴真正可怕的地方在于它不仅摧残一个人的肉体和心灵,它还糟践你的精神领地。这样形成的创口用现有的文明力量根本就无法治愈。
谋杀房思琪普通的女孩,或者说笨一点的女孩,还能通过自我欺骗、麻痹、扼杀自我,在心理和肉体上存活下去。可是一个聪明如作者的女孩,她被抛弃在虚空中,找不到自己的精神家园,找不到自己在历史上的根,她只有一死。
书中有两处吧,思琪渴望能出现一根救命稻草,让自己抓住了,拉自己一把。两次都是向房妈妈隐约提起了性有关的话题,她渴望母亲能关心她,能多问两句,或许她就能一股脑儿把一切都说出来。可是迎接她的是母亲的不解和喝责。就像作者说的,“在这个故事里,父母将永远缺席。”
所以,责任是多方面的,悲剧是社会性的。
看完整部小说,我是愤怒的。看了前面各位名人的推荐语,尤其对李银河学者的这一段无比反感。再看其他的两条。
祭,在血污已成黑褐的古老祭坛。嘶喊,沉默在黯哑的文字之间。语言间或青涩,节拍偶有失控,但这不是玲珑清扬的想象世界,这是年轻的生命留下的血肉擦痕。关于女人,关于生命启航处的坠毁,关于个体面对机器时的无力。绝望、虚妄抑或希望?阅读一份记录,或开启一封遗嘱? ——戴锦华(著名学者 北京大学教授)
这世界有个奇怪的现象,总是等到作者离开世界,人们才去读她的作品。这社会还有个奇怪的规律,总是等到人以命相逼,才意识到事情不小。若这本书里的故事,能推动社会对性侵的重视,甚至推动立法,我想,这一切才会值得,我想,这也是林奕含在天上愿意看到的。 ——李尚龙(青年作家、导演)
这大概才是一个文化名人该有的温度与态度,该去推动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