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赛克先生

一

马赛克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人生之中竟然也有如此的高光时刻。

这个晚上毫不例外地，他的直播间再次展现出热闹非凡。

「马赛克最高」   「马赛克的嘴损人的鬼」「不允许对我心爱的马赛克大放

      「马赛克又来装了」     「太欢乐了」        「东京再热也没有马赛克热」

           「666666」　　    「一脸性感的方格子」   「打码中年老汉哈哈哈」「把害怕打在公屏上doge」「水军在带节奏？」「喷子又来了」  「蚌埠住

这一行行在直播画面上接连出现、密密麻麻得让人目不暇接的弹幕，就是那些看客们对于马赛克的各种迷恋的吹捧、戏谑的吐槽、下流的调侃、还有尖酸刻薄的嘲弄。此时此刻的他，已渐渐适应了这些来自屏幕另一边的源源不断的狂言蜚语。

这时在直播间里面对镜头的，除了马赛克之外，旁边还坐着一名靓丽的助理主持，她正在不时地回应着滚动出现的弹幕以及感谢粉丝送出的礼物，另外还要抛出各种热门话题与笑梗来和马赛克互动展开。

而颇有经验的马赛克凭着一腔独有深沉的嗓音，带着轻松幽默的语气在对答如流侃侃而谈。直播的过程中，他还不时地，把目光投向那实时回放着直播画面的屏幕——偷瞄着那个从没想过能活跃在镜头面前的自己——那一个全副面容都彻底蒙上一层厚厚的「马赛克」的自己。

当他每每看到那一层把自己的容貌遮挡得破碎模糊、无法辨认的密麻半透明方格子，不知何时开始，他的眼神里流露出来的，不再是最初的恐惧与绝望，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意气风发。

二

不管是在什么场合，哪怕在直播间里，马赛克的脑海之中，总会不期然地浮现出这数年来的艰辛回忆。

不，准确来说，应该是挥之不去的梦魇片段：

「喂，请问是公安局吗？你好我姓马。不好意思，我有点紧张......

我现在正位于XX区XX街XX号的XX旅馆内，我发现旅馆里有一帮人形迹可疑，好像在准备一场犯罪活动，你们能不能派人过来调查一下？好的，好的，我听从你们的指示......」

......

「马先生！您好！」

「你好你好！」

「我姓张，是XX公共电视台的记者，今天是特意过来拍摄采访一下您的。在半个月前，由于您的见义勇为，向警方举报并成功协助瓦解了一个本土恐怖袭击的活动组织。在此，我代表电视台以及广大市民向您致以深切的感谢！」

「你太客气了。能够为社会群众和社区安宁出一分力，一直都是我想做的事，也是我们应尽的义务。」

「那接下来就让我们进入采访环节，好吗，然后我们会拍摄成一个新闻特备节目，到时候会在公共电视台里公开播放。」

「好的，不过我有一个要求，就是能不能在我的采访视频里，为我的脸部打上一层马赛克？好让我不会受到不法分子的报复？」

「这个完全没有问题。我们十分愿意保护像您这么富有正义感的无名英雄的人身安全和个人隐私。」

「无名英雄」这四个字，无论是当时还是几年后的现在，对马赛克来说，仍然是一个至高无尚的评价。

......

「医生！医生！」

「求求你！求求你尽力救治我的脸...求求了...我不想脸上蒙着一层马赛克过一辈子，呜呜...我只想做一个正常人！我求您了！」

马赛克的语调中只听到一股绝望的哭腔。

「马先生！马先生！」主诊医师极力安抚着激动不已的马赛克：

「...你冷静一点听我说，从你的身体检查报告来看，你的头部脸部、大脑、五官以及骨头部分，都没有发现任何器质上的病变、损伤和生理障碍，换句话说，它们一切都运作正常。只是...」

「只是什么？」马赛克惶恐不安地问。

「只是...从外观来看，你的脸部就像被打了码一样，蒙上了一层模糊不清的格子阴影，导致你的相貌无法辨认。我们从来没遇到过这种病例，因此也无法采取有效的治疗手段呀...」

「你的意思是，我的脸永远都治不好了？」

「唉，这恐怕是当今科学都无法解释阐明的怪现象怪症状。我只能抱歉地对你说一声，爱莫能助了...」

......

「马先生你好，我们是过来...」

「你们电视台还来找我做什么！是想来采访我这个被打了码的怪物、继续搞大新闻博眼球吗？！我现在弄成这种地步，还不是你们害的！」

此时马赛克的情绪已经崩溃到极点，歇斯底里。

「马先生你误会了。我们是特意过来慰问你的。对于发生在你身上的遭遇，我们表示万分的同情与遗憾，所以想拜访你，看看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

「帮忙帮忙，现在还能帮上什么忙！」

马赛克怒气冲冲地冲到访客的跟前，把自己的头脸凑上去快要贴到对方的眼珠子：

「你看看我！认真地看着我！就是因为你们帮我打了一层马赛克，我的容貌全毁了！我的人生也全毁了！」

不知道是马赛克的气势太咄咄逼人，还是那一层蒙住他颜面的密麻半透明格子过于瘆人恐怖，对方立马吓得紧闭着双眼，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

「好啦各位水友们，今天晚上的直播就到此结束咯，下个星期晚上同样的时间，我们再见咯。欢迎亲们到时再光临马赛克先生的直播间！拜拜！么么哒~」

随着助理美女主持的一段圆场结语，马赛克也从无限循环的回忆片段之中回到了现实世界。

这一天的直播宣告结束，时间也将近晚上十一点。尽管脸上“看不出来”，但马赛克早已是一脸疲态。

然而身边的助理主持却显得十分兴奋得瑟：

「哇塞，马哥，你真牛逼！今天直播间的观众人数又创新高。还有十几个老板送出了大飞机和超级火箭。这一回发了发了~」

话音未落，助理主持激动得用力拍打了一下马赛克的臂膀。此时，映照在她双眸里的马赛克脸上的一块块半透明小方格，如今就像一颗颗在太阳底下照耀着的棱角钻石一般闪闪发光。

「哪有什么牛逼不牛逼的，都是耍耍嘴皮子，老板们大气，赏几口饭吃而已。」马赛克随口回答道。

「那是马哥你太谦虚啦！你看看直播间的统计数据，都快接近头部主播的位置了。诶，对了，呆会收工，你先别急着回家哦。」

「怎么了？」

「那个娱乐区的副总彪哥找你，说要接你下班，带你去轻松轻松一下。」

马赛克的心头一激灵，脑袋“噔”的一震。

这大概就是来自高层的一种赏识吧。至少马赛克心里是这样认为的。

不像当年，自从身边的人都知道马赛克的脸换成了一层「马赛克」之后，表现出来的，并不是同情怜悯，反而对他像见到怪物一样敬而远之，连原本任职的公司也对马赛克百般忽视万般冷落，最后更以他“无法胜任职位”为理由，让他离了职失去了收入来源。

幸好，在一位挚友的发掘与帮助下，马赛克开始干起了直播事业，凭借他一脸模糊难辨的小方格子作为卖点，加上他那三寸不烂之舌，至今他可算是在业界里露出了头角。自从发生了那一场噩耗以来，马赛克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站住阵脚找回自我。

因此不管是报答也好，巴结也罢。应酬高层总是要去的。马赛克心里很是明白。

三

午夜突然拂来一阵凉风，可把站在路边的马赛克那困倦的头脑吹清醒了。他不时地左右顾盼，接着，一辆全身乌黑锃亮的名牌轿车驶靠到他的面前。

马赛克见状，连忙走到轿车旁边，打开副驾驶的车门钻了进去，还没坐稳，就听到了彪哥那尖细的男高音：

「哎呦，大主播。您可辛苦了辛苦了。」

马赛克受宠若惊，连连摆手：

「没有没有没有，彪哥您太抬举我了。要不是当年有您的发掘，恐怕我也就.....」

「诶~还提当年做什么，你已经不是以前的你了。更何况，你自己要是没半点能耐，也不会熬到现在的日子了，对吧。我当时只不过顺手拉了你一把而已...」

彪哥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下马赛克，见他坐稳了，便扭动方向盘把轿车驶进了马路，车厢内洋溢着高级古龙水的香气。

「公司见你们最近这么卖力，所以今晚特意来带你们去放松一下的。顺便也让你们这些新晋有潜力的主播们，互相认识一下。」

哦，原来是一场新晋主播的线下见面和慰劳会，还以为待会要与老板和公司股东们打交道呢。马赛克起初还紧绷的心情总算放松了一些，他甚至开始有一点小期待，因为说不定......

......

没过多久，马赛克便在彪哥的带领下，来到一所大型KTV那金碧辉煌的通道里，通道两侧那厚重的隔音门也遮断不绝的阵阵吆喝声、叫嚷声和嘶吼声混夹着最高分贝的伴奏音浪，光是想像都让人振聋发聩头脑发胀。

随后他俩站在一间豪华包厢的门前，可以感受得到，包厢里的气氛已经炒得相当热烈，歌声笑语一浪接一浪。

就在彪哥把房门推开的一刹那，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子全集中了过来。

随即包厢内爆发出一阵炸裂有节奏的雀跃欢呼：

「彪哥！彪哥！」「彪哥！彪哥！」......

站在彪哥身后的马赛克，也同时迎来了众人投来的一道道热烈崇拜的目光，因此，他顿时觉得自己也沐浴在他人的千万宠爱之中。在他的脑海里，不自觉地幻想起世人对着自己来个前呼后拥：

「马赛克！马赛克！」「马赛克！马赛克！」......

要不是彪哥及时拍了拍马赛克的肩膀，让他在沙发上坐下，估计他会呆站在原地做梦半晌。

然而这厢才清醒过来的马赛克刚一坐下，那厢他立刻又感到一股血潮正涌上脑袋，心跳“怦怦”地不停加速。

这个包厢之中，原本已聚集了来自不同直播区的俊男美女，有马赛克见过的，也有他素未谋面的。方才彪哥一招呼他坐下，他便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同时也留意到了，他旁边坐着一个娇小可爱的倩影。

一个他坐着彪哥的车一路过来、一直期盼着能够出现的她的倩影。

只见她唇角微微扬起，对着身边的马赛克露出一个甜蜜迷人的微笑。马赛克顿时感到全身一阵酥软，再注视着她那双清澈明亮而又含着几分妩媚的桃花眼，马赛克更是头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喉咙内不自觉发出生硬的“咯咯”声响。

她是舞见区的主播菲菲，长相甜美可人，五官精致皮肤白皙，一开播就受到了观众的热烈追捧。同时马赛克也留意了她很久，只是一直没有机会与她接触。

可以想像，当时马赛克的表情就像见到女神一样，惊诧得双眼发直呆若木鸡，只是碍于他脸上蒙着一层「马赛克」，所以才没有显露自己的窘态，当然，菲菲也看不出来。

过了好几秒他才反应过来，连忙整理自己的情绪，然后紧张巴巴地、正如一个情窦初开的男人遇见梦中情人似的说了一句：

「你，你好，这么巧呀...」

事实上，莫说是现在变了样的马赛克，就连以前还是正常人的他，也没有过一次像这样近距离地接触心仪的漂亮女孩。

而似乎菲菲对眼前这个相貌模糊难辨、满脸净是方格子的马赛克毫不嫌弃，她凝望他的眼神显得有点诱惑迷人：

「是呀，我们都在等着你下班过来呢。」

等着我？马赛克扭过头环视了一下四周的人，他们都各顾各地唱歌聊天玩骰子，根本没有人留意着马赛克，除了眼前这位目光只放在自己身上、让人神魂颠倒的可人儿菲菲。

但他不敢随便让自己胡思乱想，只能客套地说：

「是吧，都怪我下班太晚，害你们白等了这么久。哇，今天来了很多帅哥美女呢。很多人我都不认识呢。」

「那，你认识我吗？」

凝视着马赛克的眼眸更显得含情脉脉。

「认，认识呀，肯定认识，像你这样年轻漂亮又可爱又有才华的女主播，全平台应该没有几个人不认识吧。哈哈...」

「嘻嘻...谢谢。其实我也认识你...很久了。我一直有留意到，你是个有才华有魅力的人...」

这句话正如她的眼神一般，触动以至击穿了马赛克的整个灵魂。

她...她居然有留意我？她居然夸我有才华有魅力？她...甚至摒弃了我这副荒谬怪异不堪入目的脸相，看到了我身上的其他闪光点？

菲菲的神情看上去并非在演戏说谎，毕竟男人的帅气魅力，不一定全是由于俊俏倜傥的脸蛋而产生的。

马赛克顿时觉得自己遇到的，不仅是红颜，更是知己。

就在那时，有人来到了菲菲坐着的沙发旁边，想用点唱机点歌。菲菲为了腾出位置，于是便下意识地把自己往马赛克身子挪了一挪。

这一挪，菲菲那柔软的脊背贴靠在了马赛克的胸膛，菲菲瞬间娇羞地回眸凝望着马赛克。玉雪绯红，盈盈秋波。

尤其两个人的脸颊相距不到五厘米，彼此之间炽热的体温、柔暖的呼吸、剧烈的心跳，此时此刻体会得真真切切。

马赛克顿时觉得耳边的一切安静了下来，全世界只剩下他与菲菲，犹如在舞台上的男女主角一般，他甚至感受到一束耀眼的光正从遥遥云端之上照射落下。

那道绚丽夺目的光恰好打在菲菲那妩媚动人的脸蛋上。此时菲菲温柔地眯着两眼，娇艳的红唇微微嘟起，呈现出一层难以抗拒的神秘光泽。

受到激情驱使的马赛克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情感与冲动，他咽了咽口水鼓起勇气，把双唇深深地印在了眼前这一枚红熟饱满、柔软香甜的小樱桃之上。

这种曼妙浓烈的感觉实在难以形容。时间也像是停顿了一个世纪。

然而几秒之后，马赛克的耳边似乎恢复了在KTV包厢之中那种常见的嘈杂声响。

糟糕！忘情的马赛克警觉地猛一抬头，眼珠子焦急地骨碌碌环视着四周，当发现周围的人似乎丝毫没有留意到他与菲菲之间的举动，他的心才稍稍放下来。

然而他的额上还是渗出了汗珠，只是不知道，是因为紧张悸动，还是做贼心虚所致。

菲菲似是看出了马赛克的心思，她若无其事地坐直身子，但背脊仍然贴在马赛克的胸前，幽幽地说：

「这里太吵了，我有点不舒服，要不，你送我回家吧......」

这句话完全激起了马赛克心底的原始欲望，他显得有点乱了方寸，为了尽量让自己先冷静下来，他便说了：

「先等我一下好吗，我去洗手间洗把脸，这里太热了，汗出得有点多。」

得到菲菲的应允之后，马赛克站了起来，他再次偷偷环视一遍包厢内的情况之后，便大步地往门外走去了。

四

“哗啦啦啦啦...”流水声源源不断。

马赛克站在厕所的镜台前，几乎要把头埋没在洗手池内，他双手捧起水龙头喷涌而出的清水，不停地往自己的脸上拍打，有如让自己沐浴在重生的洗礼一般。

太奇幻了！实在太奇幻了！人生怎么可以这么刺激！

确实，几年前还是个默默无闻平凡至极的他，却因为出于正义的举动，而招致了失去容貌的不幸，如今又因这种身体上的怪异缺陷，竟然让他创造了人生巅峰，甚至还能抱得美人归。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焉知非福啊！！

他从心底里瞬间涌起了一股狂妄与自傲，他抬起头，凝视着镜台上盥洗镜映照出来的自己的倒影就是一阵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人生得志，四面威风。

也许是他的表情笑声过于夸张扭曲，就连站在他旁边洗手的陌生人，也不禁借着镜子角度偷瞄着他的举动。

马赛克狂笑了好一会儿，才留意到有人在盯着他。当然，情绪高涨到顶点的他已目空一切，他也透过镜子，反过来盯视着对方，同时还一个劲儿地傻笑。

一时间四目相投，好不尴尬。直至那个陌生人洗手完毕，然后他再深切地望过一眼马赛克，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表情，便离开了。

而马赛克似乎还没注意到情况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还傻笑地目送着那位陌生人的离去，过了几秒，他才在陌生人最后投向他的意味深长的一瞥里，感到细微的不对劲。

嗯？刚才那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子看着我？......等等！他...他能看到我的脸？！

马赛克一下子就愣住了，笑容也刹那间收敛了起来。他怀着惴惴不安，把目光重新移到镜子里的自己。结果，镜子里映照出来的、那个足以再次打破他人生平衡的现实，吓得他连忙紧闭起双眼，然后...他好不容易地，再睁开双眼去确认这个现实。

此时与马赛克面对面地站在镜子里头的，是一名容貌能够清晰辨认的中年男子。蒙在他脸上的那一层厚厚的「马赛克」已经消失不见了。

马赛克依然无法相信自己的双眼，他立刻把脸凑到镜子跟前，用手不停地搓揉挤压自己的脸颊额头与五官，而近在他眼前的镜像也清晰地映照出了这铁一般的事实：

发型凌乱头发长短不齐，已显现稀疏秃头之象、失去保养而长出色斑的脸庞上鼓起一层肥油、满嘴的乌黄牙齿、唇边下巴那稀稀落落的胡渣、鼻孔里伸露出粗秽鼻毛、眼袋下垂浮肿、充满血丝的双眼里透露出一股道不尽的错愕与惶惑。

蒙上了「马赛克」看不到真实样貌的时候还好，如今「马赛克」已消除掉了，显露出来的，却是他不知不觉间变成的一个邋遢丑陋的中年大叔相。

他下意识地揣摸着自己的面容，往后退了两步，惊吓多于惊喜，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应该因此而高兴吗？毕竟自己恢复了容貌，终于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了呀。

然而，凭着这副模样，重新过上那种平凡碌碌无为的正常人生活，是现在的自己所追求的吗？

诚然，近年来受到的打击与挫折，一切都是拜脸上的「马赛克」所赐，可如今安稳舒心的生活、唾手可得的金钱名气、还有那触手可及的梦幻情人，也是拜那一层该死的「马赛克」所赐的呀！

万、万一被公司高层还有菲菲，以及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消除掉了「马赛克」，恢复了正常，结局会变怎样？

想到这里，马赛克的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与恐惧。

不！不！不能让他们知道我恢复容貌的事！要不然，我又什么都没了！

在他的脑海里，弹幕满载的直播画面、人山人海的前呼后拥、可爱妩媚的美人儿菲菲正逐样逐样坠落入那无尽的黑暗深渊之中。

可事至如今也容不得他多想了，因为彪哥主办的KTV派对还没有结束，菲菲还在包厢里等着他送她回家。

唯今之计，只有先逃走再说。

马赛克慌忙整理了一下仪表，强行让自己镇静下来，然后佯装若无其事地从厕所门口走了出去。

幸好从厕所出来之后，马赛克在走廊里没遇到任何人，其实就算遇到熟人，也没人认得出是他，毕竟没人见过他的原貌。不过马赛克想要逃离KTV回到家中，途中还得经过菲菲正等候着他的那间包厢。

很快地，那包厢出现在了马赛克的眼前，十米...五米...两米...随着他越走越近，他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双眼也默默留意着包厢的大门那是否发生了动静。

然而说巧不巧，正当马赛克快要从包厢门前经过的时候，忽然之间，包厢门打开了，从门后面走出一个倩影。

一个马赛克此刻心里祈盼着，千万不希望遇上的她的倩影。

完了，这下完了。马赛克的内心瞬间崩塌了一大半。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她那俏丽脸庞上的桃花眼只是短暂打量了马赛克全身上下一秒，像遇到一个陌生人似的，而马赛克也装作素不相识地快步与她擦身而过。沿路上，马赛克怯慌得不敢回头望一眼，也没听清身后是否有人呼唤他。

好不容易地，马赛克搭乘电梯来到一楼大堂逃离了KTV。稍稍松一口气的他却不敢放松警惕，此时的他犹如一个见不得光的通缉犯，在等候计程车的同时，他甚至不自觉地扯起衬衫的衣襟遮掩着自己的颜面。

就在这时，他的裤兜里传来一阵震动，吓得他浑身打了一个激灵，犹如惊弓之鸟。

是手机响了，他惴惴不安地掏出手机一看，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陌生号码。

但看起来不是骚扰电话，于是他按下了接听键，对着话筒轻轻喊了一声「喂。」

对方好像沉默了一下，然后用一把温柔娇滴滴的嗓音反问：

「你现在在哪儿呀...」

是菲菲？马赛克第一时间就反应了过来，心里觉得有点惊诧：

「你，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刚刚问彪哥拿的...你现在还在洗手间里吗？」

「我...我已经走了。刚才邻居突然微信跟我说，说我们家的狗...从阳台上掉下来摔伤了腿，我正要赶去宠物医院呢...」马赛克一边用手挠着后脑，一边苦恼地想着借口。

「啊？！那...狗狗没危险吧？」听筒那头的语气倒是挺关心殷切。

「现在还不知道，不过应该没什么事的...只是，我临时不辞而别，有点...对不起你。今天晚上陪不了你了...」马赛克诚恳地道着歉。

「不要放在心上啦。今天不行——就改天咯——反正——来日方长嘛。」菲菲的语气突然放软放嗲，继而话锋一转，「欸，跟你说件有意思的事儿。」

「什么事情？」

「刚才我想上厕所，顺便看看能不能遇到你，结果一走出包厢，第一眼就看到一个穿着打扮与你相似的糟老头子，连身材都跟你差不多，你说搞笑不搞笑。嘻嘻。」

看似想用来开解一下马赛克的无心玩笑话，如今就像一把锋利的剑直插进马赛克的心窝。

糟、老、头、子。

这四个字，一字一顿地在马赛克的心中默念了一遍。他脸上的表情僵固住了，眼眸瞬间失去了光采，如两颗漆黑不见底的空洞。

嘴巴虽然一动一动的想说些什么，但实在想不到要说的话，直到菲菲在听筒里：

「喂？喂？你有在听吗？」

「啊...啊！呵是吗？哎呀，最近我的粉丝涨了，可能有一些粉丝模仿了我的穿衣打扮，也不稀奇吧。哈哈。哎，我叫的车到了，那...我先挂了哦，等我回家了，我再打给你，好不好？」马赛克努力地按捺着自己真实的情绪。

「那...好吧...路上小心哦。」

「嗯嗯，好的。」说完，马赛克缓缓谨慎地按下了挂断键。

六月的仲夏之夜，不知从何处刮来了一阵狂风，吹得马赛克差点站不稳身子。脸上茫然若失的他，内心更是一片狼藉凌乱。意识模糊之中，他扯紧胸前的衬衫，把颜面半掩埋在衣襟里，继而在昏暗的路灯底下迈着踉跄的步伐，在看不见前路的街头上，划下了一道既深又长的如幽灵在徘徊的漆黑影子。

五

马赛克已记不起当晚是怎么回的家，他只清楚地记得：

街坊邻里三姑六婆在他的背后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原来他就是马赛克，这么久没见过他的脸，都记不住他长啥样了。」

「还能长啥样，都老大不小了，难道还是个年青有为的帅小伙？」

「要不是这几年脸上打了个码，让他无缘无故地火了一把，他怎么可能有如此风光？得，现在码没了，看他以后怎么风光下去。」

「就是...」

「就是...」

......

他在彪哥面前苦苦哀求。

「彪哥，彪哥！不要这么做，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求你了！」

彪哥叹着气，压低了他那独特的尖细嗓音：

「你求我，我也没办法！这是公司的决定。以前你还有那层马赛克的时候，还算是带着一块金漆招牌，可是你连招牌都弄没了。现在谁还想在直播里看到你这副庸俗相呀！」

「我、我可以蒙面，或者戴面具！或者在直播里帮我打上马赛克也行！让我毁了容也可以！彪哥！不要这么快就放弃我！不要这么绝情好不好！」

马赛克已经双膝跪地紧拽着彪哥的大腿不放，被纠缠得厌烦的彪哥忍着怒气，从办公桌上抄起一部平板电脑，亮到马赛克的眼前：

「你瞧瞧！你瞧瞧！这一阵子你的直播间的观看人数都掉到个位数了。送礼物的人一个都没有！唉！面对现实吧，小马！」

......

而眼前的菲菲，更是一反当初含情脉脉、非侬不爱的模样，她狠狠地甩开马赛克的手，举起手中的一杯热咖啡往他身上就是一阵泼淋。

「臭你个癞蛤蟆！老娘一开始鬼迷心窍，才看上你这个糟老头！真是瞎了狗眼了。以后别想来缠着老娘！那晚的事，就当我是被一只长癞子的老狗给舔了！赶快给我滚！别在这里恶心人！」

......

接连几个晚上，马赛克都做了以上同样的噩梦。每一次都被吓得惊醒过来，每一次吓醒，全身都是湿漉漉的在浑身发抖。

他也连续几天没出门了，应该说是不敢出门。公司派人打电话联系他，他只能谎称身体过度劳累不舒服，想休息几天。公司也十分体谅地批了他一个礼拜的假期。

眼看假期没剩几天了。然而，陷入泥沼的马赛克仍然想不到摆脱困境的办法。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脸上那层「马赛克」突然消除解开的原因，就是他与菲菲在KTV之夜里的那深情一吻。毕竟这些年来，为了让自己恢复原貌，他几乎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就是没试过与异性接吻，当然，这也是他万万没想到的。

要不亲自向公司坦白吧，结局可能就像梦里的那样，尽管算不上身败名裂，但以后肯定是在直播界里销声匿迹，要被打回原形，重新做个普通人了。

那菲菲呢？哼，还想着她做什么。那天晚上，她都在电话里头直呼你是个「糟老头子」了。你还念叨着她，难道你还真是个癞蛤蟆不成？

失去了丰厚的收入，以后的生活要怎么办？不久前才租住进这一间高级公寓，如今要搬回到老旧的城中村吗？好不容易才成为某名牌的VIP客户，以后又要靠着那9块9包邮的廉价货过日子吗？还有，还有，如果一旦我跟公司说我不干了，万一高层不满意起来，说我单方面毁约，要我赔偿高额违约金，我哪来那么多的钱？

这个夜里，不敢再轻易入睡的马赛克坐在床前，心里越往坏处想，更越感到焦虑彷徨。他试图通过彻夜思考去驱赶睡意摆脱噩梦的重现。然而，越是在无尽的深渊中挣扎，只会越陷越深，越看不到黎明的到来。

难道没有其他解决办法了吗？他甚至想到要把一整瓶的硫酸倒淋在自己的脸上。

......

终于，第二天的下午，沉浸在一片绝望之中的马赛克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你好。」

六

这一天，马赛克如常地步入了公司的办公室。

「哎呀！亲爱的马哥！好久不见了呀！你可想死我啦！」

与马赛克合作已久的助理主持一眼看到他，便既惊又喜地兴奋尖叫起来。

这尖叫声也引起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他们纷纷向马赛克投来了热烈欢迎的目光。

「夸张！夸张！」马赛克觉得既又好气又好笑，「我才休养了一个星期，怎么就好久不见了呢！再说了，既然这么想我，怎么一个电话都没打来问候我一下？」

「我有打呀，只是你的电话都关机了，打不进去。我们几个同事都打了，也打不通。」助理主持表示委屈，她扭过头向大伙们示意，大伙都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哎呀！」听到这里，马赛克突然用手掌狠狠地砸了砸自己的前额，大感惋惜地说道，「这段时间我的手机弄丢了！我都忘记跟你们说了！我的锅，我的锅！」

听到如此荒唐的辩解，众人都讥笑地报以长长的「切——」的一阵喝倒彩。

「是真的，是真的！」马赛克连忙打圆场，「不过呀，为了报答大家如此关心我照顾我，今天的下午茶，我请！」

刚一宣布完毕，还没终结的倒彩声立刻换成了一片激烈的喝彩声。

继而化作了那人山人海的振臂高呼：

「马赛克！马赛克！」「马赛克！马赛克！」......

而站在马赛克面前的助理主持更是卖力地鼓着掌，此时此刻，映照在她眼眸里的马赛克脸上的一块块半透明小方格，显得更加精致夺目，更加闪闪生辉。

「马哥！祝贺你顺利康复！」她发自内心由衷地说。

脸上虽然看不到表情，然而马赛克的内心非常有同感：

是啊，是该祝贺呀！因为我也没想到，顺利还真是挺顺利的！

沐浴在众人的前呼后拥之中，在那模糊难辨的面容底下，马赛克再一次肆无忌惮地展现出了狂妄的笑容。

而他的脑海里，不禁回忆起几天之前。

那天下午，他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你好。」

「你好，请问哪位？」听筒里传来一个无精打采的声音。

「请问你是许先生吗？」

「我是，请问你是哪位。」

「请问一下，你还记得马赛克这个人吗？」马赛克冷静地抛出这样的问题。

然而对方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默了一会儿，于是马赛克抓住时机追问下去。

「这些年来，马赛克那件离奇的怪事，同样也困扰了你很久吧。」

「你怎么知道？」对方没好气地反问一句。

「我当然知道，我是他身边的熟人。当年的采访，是你负责拍摄他，并且在后期编辑工作里，在他的脸上遮了一层码，然后就发生了他无法恢复容貌的怪事。后来电视台高层把责任推到你头上，让你离职背了锅，此后你一直找不到称心的工作，一直潦倒不得志，对不对？」

对方又是一阵沉默。原来对方就是当年在采访之中负责拍摄马赛克的摄影师。

「当然了，我这次打电话来，不是来奚落你的。」马赛克调整了一下语调，「我是来帮你的，你想不想咸鱼翻身？」

「咸鱼翻身？哼，你怎么帮我？」对方一阵蔑视的冷笑。

马赛克有耐性地补充说下去：

「最近，马赛克那个家伙不是在直播平台里很火吗。那家伙有名气有钱了，不过，我发现到他有些不可告人的秘密，一些能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秘密！」

「是什么秘密？」对方立刻表现出了强烈的好奇心。

在当年，尽管主要责任不在于摄影师，但马赛克失去容貌的事情，他也算是含冤牵连在内。对他来说，马赛克算是半个仇人，如今好不容易听到有翻身报仇的机会，他自然显得很有兴趣。

感觉到对方要上钩了，马赛克便继续引诱试探地说道：

「这些事情在电话里头说不清楚，而且我还需要你拍下真实的画面做证据。你现在家里还有摄影机和后期剪辑工具么？」

「当然有，怎么了？」

「有就行，你把你家里地址告诉我一下，今天晚上我到你家里集合，然后你把拍摄器材工具都准备好了。然后我们深夜就去揭穿那个该死的马赛克的恶行！」

在语末，马赛克还故意咬牙切齿地加了一股狠劲。

似乎受到了那种语气的感染，对方斩钉截铁地回了一个字：

「好！」

......

晚上九时许，马赛克如约地来到摄影师的家门前，“笃笃笃”地敲了几下门。

在家等候着的摄影师听到了声响，于是连忙去开门，还没来得及辨清来客的容貌，马赛克便率先闯了进去，摄影师见状，只好让他进来，随后把门关上。

然后他再转过身子，一边打量着访客的外貌长相，一边开门见山地说：

「你好，你就是马赛克的熟...」

然而话还没说到一半，随着他越是端详对方的外貌，越是觉得对方很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最后，他恍然大悟地喊出声：

「你、你根本不什么马赛克的熟人，你就是马赛克！」

说时迟那时快，马赛克一见到自己被识破，他扑通一声在摄影师面前跪下：

「大哥！求求你帮帮我！大哥！」

「我、我帮你什么！」摄影师带着被愚弄的愤怒之余，又被马赛克在眼前演的这一出搞得有点错愕。

「我求你再帮我添加一层马赛克！」马赛克哭丧着脸地说道。

「什、什么？！」摄影师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然后马赛克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把事情的始末讲述给摄影师听，起初还以为能劝服摄影师帮他一把，谁知了解真相的摄影师反而怒不可遏：

「混你的帐！你这个家伙，原来是为了继续过上那种纸醉金迷的生活，才来找我重新帮你打上马赛克？做你的白日梦！你真是无耻到极点！我老实告诉你，我不会去帮你做这种肮脏的事！不但如此，我还要把你丑陋的真面目公诸于世！给我滚出去！」

说完，摄影师便动手推搡着马赛克，企图让他离开。然而马赛克却用力地执拗纠缠，死赖在原地不肯走。

此时摄影师对于马赛克的厌恶已经到达极点，他咬牙切齿地从心底里辱骂出一句：

「什么狗屁无名英雄！妈的就是一个贪慕虚荣的下三滥垃圾！」

他的喉咙深处吼出一个「滚！」字，然后怒冲冲地拼尽全身的力气拽住马赛克，欲把他扔出家门。

然而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到左胸口一阵撕心的剧痛，忍不住向后退了几步。他定睛一看，看到自己的胸膛上正涌流出鲜血，而眼前的马赛克，手上正拿着一把染血的匕首，那被泪水打湿的扭曲的脸庞上，流露出一股恶腾腾的杀气。

「呀！」

摄影师还没来得及作反抗，马赛克便猛扑过来对着他的要害又是一阵捅刺。在马赛克的连番致命攻击之下，摄影师没过多久就倒在血泊之中，一动不动了。

马赛克与摄影师会面之前，就已经作出了决定：万一摄影师拒绝帮助他，他将会杀人灭口。因为事情张扬出去了，马赛克以后过的，都只是那种被人唾弃、看不到光明的日子，那更是生不如死。所以一不做，二不休。

确认摄影师断了气之后，马赛克走进摄影师的房间，搜找到了摄影器材和后期编辑工具。

如果设想没错的话，那么用摄影师的摄像机对着自己拍下视频，再用编辑工具帮自己打码，按道理来说，自己脸上应该能恢复一层「马赛克」才对。但能不能成功，仍然是个未知之数。

先不管了，试一试再说。

用摄影机为自己拍下一段短片之后，马赛克的脑里忽然灵光一闪：

「对，说不定这也能行得通。」

于是，他拿着摄影机来到大厅内，镜头瞄准了那横陈在地板上的血迹斑斑的摄影师的尸体，仔细地、从头到脚地、完完整整地拍了一遍。

......

马赛克的回忆就到此为止了，因为接下来，他要跟随着助理主持，去准备预热一下康复回归的第一晚直播的工作内容了。

「欸欸！不过话说回来，马哥。问你一个问题哦。」走在身旁的助理主持一脸八卦地说道。

「怎么啦，那么古古怪怪的？」

「你休养的时候，我听其他的同事说，你好像跟舞见区的菲菲走得很近？」助理主持带着好奇心试探地问。

「哦，你说她呀，我们...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吧。就在那次KTV聚会时，见过一面而已。」

经过多天的深思熟虑之后，马赛克也不得不与心中的梦幻情人撇清关系了，他怕的，不是菲菲口中的那一句「糟老头子」，而是他怕如果继续对菲菲一往情深，万一有一天又再情不自禁吻了对方，搞得脸上的「马赛克」又再消失，就又得捅出大篓子了。

除此之外，马赛克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什么？要担心摄影师的尸体？那玩意一早就被马赛克用摄影机拍下，再用后期软件添加上厚厚的「马赛克」，早已变得表象模糊无法辨认了。估计呀，那尸体就算这样在大厅里原处放置着，一辈子也不会有人发觉。况且，就算被发觉了，那又怎样呢？

那充其量也不过是一堆腐臭的马赛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