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的光 | 资料馆记事(2)
这一系列文章是2010年—2013年在中国电影艺术研究中心(中国电影资料馆)念研究生期间写作的,以记录资料馆的电影学习与生活。
电影的光如何渗进我的骨头里,这里都有一点记录。
资料馆记事(2)
2010.10.13
■上月某日与几位同学去地坛书市。下午有课,仅有半天时间逛,紧促极了,只好主要到三联、人民文学、中华书局的铺位挑五折书,添补了三联新知文库的几本,同学又极力推荐《万火归一》。有一些旧书售卖的铺位,许多电影类老书摆着,价格不高,但落尘过多,黑乎乎一片。作罢。
■又去北师大东门对面的盛世情书店,办卡,新书七五折,还有许多书五折卖。去几次,凡老板在的,都听闻他大嗓门的北京话,唠唠叨叨自言自语。比如搬书搬累了,走到店门口收银台抽烟,嘴里叫:“我抽烟,我抽烟,我抽大烟。”然后烟点上,大口抽。又比如他在密密麻麻书架中间接朋友电话,诉说生活状态,似乎听见他说“就他妈这么个店”,口气中大约有几成的抱怨,大约还有几成因自豪而自作的鄙夷。盛世情各种人文书,多也全,满当当充塞一个地下室。我如今同学,原先有在北师大上学的,说此处便是她的据点。有一回,我出了门脸窄小的盛世情,已是黄昏与夜的临界,路灯点起来。我走上附近的天桥向街边望,这小小的书店隐蔽在行色匆匆的夜色里,根本望不见。但我晓得它的地下室里盛放着诸多与这世界生存无关的书籍,突然感觉那里好像是丰富的黑的夜晚里的光芒流淌处——就是他妈的这么个店!去几回,我寝室两排的书架便要满了。我晓得,我如抽丝的读书速度,必是三年也看不完。然而有书环绕,我有一种深刻的安全感,好像海边的岩石替我抵挡言辞的风雨,我在心灵的地界上才立得住。这当然是一种无可医治的内心疾病,但谁没有乐于向人展示的疾病一两种呢。
■一种常见的讨论,文艺的兴趣,在帝都或魔都这般大都市,将有足够的资源承托起来。资源的确是多的,多得永远顾此失彼。于是便有新的思考:各种新鲜的风沙吹过来,以为便是到了一个创造力的温床么?或许频繁的活动与事务将阻塞思路的血管。未来京时,我思寻上研究生的最大目的,是三年工作后的休歇,自如地看书看电影,看演出看展览。这一月,这些事情几乎都做一遍,却是脑子乱,好像将自己抛入万花筒,散失了目光聚焦处。需要思路的整理,万花筒变作望远筒,找定方向,然后去做,或是去不做。
■与单老师谈天说地,粗疏地了解他目下的研究方向与领域,他也为我指引了研究的方向。研究方法的学习还待更多的聊天与对话。资料馆的教学安排,这一届学生要加强实践教学,本学期首先开设剧作课程。以往写影评文章,多持一套书上看来的理论,夹杂自己偏颇的观感做自以为是的分析,而从创作者的角度,这些理论不灵了。我国庆假期长至十日,便接下一宗小活计,写几个将要改编成剧本的小说梗概,以为简单,结果那些小说情节复杂纷繁,要梳理线索、厘清人物立足点,然后做简化,最后写梗概,第一回做,无比费神。创作是不易攀登的山,要做到技术精湛,需下的功夫与成熟的乐手、画匠无异。国中编剧为何扶不上墙,似乎根基差劲是大问题。都以为灵感是灵光乍现,是天才附体么?你倘不是天才,灵感根本是最扎实的基本功里出来的。
■连着看博尔赫斯和胡里奥·科塔萨尔的短篇小说集。他们气质离得远,写字技巧也向不同的方向伸展,然而却在时间空间的操纵与筑造上有微妙的神合。博尔赫斯胆敢将单线的时间如空间一样摆成迷宫;胡里奥也能将时间肆意伸展与压缩(《南方高速》),他还能无缝契合不同人物的第一人称,在不同的思维空间里跳跃(《克拉小姐》)——我好像在看查理·考夫曼编剧的《成为约翰·马尔科维奇》。
至于博尔赫斯,我脑子真的慢,在他的时空迷宫里走,时常要迷路。于是我更偏爱他的“恶棍列传”系列,篇幅那般小,文字那样简洁,却素描得我确凿闻见这帮坏蛋皮肤的糙,闻见光亮锋利的刀刃上的血腥,闻见他们呼吸吐纳的勇气。
■此前考资料馆的大诱惑,是能看许多珍贵的胶片。本月终于开始教学放映。昨日下午看费穆《天伦》、张石川《掷果缘》、卜万苍《桃花泣血记》。以纯胶片看无声片,真的无声。放映厅里我们二十几位学生坐着,静极了的时候,只有放映机于后上方咳咳拉拉的响着。《掷果缘》我看过碟,大银幕的画面清晰许多。《桃花泣血记》的阮玲玉,笑得灿烂,但我还是爱看她悲切的表情,看那掺杂了好演技的真神态。
这几部里最好的是《天伦》,虽然胶片写费穆是副导演,但具体摄制应皆是他负责。按照寝室里凯兄的言语,他在黑暗的厅里望着银幕上1930年代制造这光影,震撼极了。何以如此呢?今人看此片,关注其中对孔夫子伦理观的演绎,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然而存世胶片是经美国人发现并裁剪过的,许多剧情残缺着,无法透析它显现出的一些怪异感。但这些不是重点,这传统的道德观,竟用了最先进的镜头调度:开头移动长镜头的策马奔腾,室内转圈游弋的角色展示,老太爷扫视周遭的主观镜头,1930年代便将摄影机如此解放,并做观念,意义,情感的自如表达,费穆真天才。也便不奇怪,《小城之春》的视听语言乃至文学语言,到如今还先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