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香
雪珠子开始敲打窗棂时,宝玉正站在梨香院的垂花门下。他抬头望了望铅灰色的天空,想起宝钗已经病了半月有余。自从上次在老太太屋里匆匆一见,她苍白的脸色就像一根刺,时不时扎他一下。
"二爷,咱们还去不去啊?"身后的嬷嬷搓着手,"这天怕是要下大雪。"
宝玉没答话,只是将手往袖筒里又缩了缩。他今天特意绕了远路,避开了父亲可能出现的所有路径。这个决定让他多走了一刻钟,靴尖已经沾了雪水。
穿过第三道月亮门时,他遇见了詹光。这个清客相公像逮着猎物的鹰隼般扑来,油滑的恭维话在冷空气中凝结成白雾。宝玉敷衍地笑了笑,脚步未停。他满脑子都是宝钗屋里那股若有若无的药香,上次偶然闻到,竟让他记挂至今。
梨香院正房的帘子掀起时,暖气混着沉水香扑面而来。薛姨妈一把将他搂住,手掌温暖干燥。"我的儿,这样冷的天..."她的声音像融化的蜜糖,宝玉恍惚想起自己早逝的乳母。
里间的帘子是半旧的红绸,掀开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宝钗坐在临窗的炕上做针线,蜜合色棉袄衬得她像幅工笔画。阳光透过窗棂,在她发间撒下细碎的金粉。
"姐姐可大愈了?"宝玉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
宝钗抬头,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作盈盈笑意。她的嘴唇天然嫣红,让宝玉想起去年冬天暖房里那株意外开放的芍药。他们说了些家常话,宝钗的声音不高不低,像她腕上的玉镯碰着炕桌的声响。
当宝钗提出要看他的通灵玉时,宝玉几乎是雀跃地解下那劳什子。她的手掌白皙丰润,玉石躺在掌心,竟显得格外莹润。宝玉注意到她小指微微翘起,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健康的粉。
"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宝钗念玉上刻字的声音很轻,却让宝玉耳根发热。这时莺儿突然插话,提起宝钗金锁上的字句。宝玉像发现宝藏的孩童,缠着要看。宝钗推脱不过,解开领口时指尖似乎有些颤抖。大红袄里掏出的金锁灿烂夺目,上面"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个字,在阳光下几乎要灼伤他的眼睛。
那股幽香又飘来了。不是脂粉香,也不是熏香,而是一种凉森森甜丝丝的气息,让宝玉想起雪后梅林。他正要追问,外间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像蝴蝶停在花瓣上那般轻,却让他的心跳突然加快。
"嗳哟,我来的不巧了!"黛玉裹着大红羽缎褂子站在门口,鼻尖冻得通红,眼睛却亮得惊人。她说话时嘴角微微上扬,可宝玉分明看见她捏着手帕的指节已经发白。
接下来的时辰像场微妙的博弈。黛玉的每句话都藏着机锋,宝钗的应对滴水不漏。宝玉夹在中间,时而为黛玉布菜,时而替宝钗斟茶。当黛玉借雪雁送手炉指桑骂槐时,他只能干笑,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
酒过三巡,李嬷嬷来拦,搬出老爷问书的威胁。宝玉顿时蔫了,却感觉桌下有人轻轻踢他的靴子。黛玉的眼睛在烛光下黑得发亮,她对着嬷嬷说出的每句话都像裹了蜜的刀子,惹得宝钗笑拧她脸颊。薛姨妈打圆场的声音渐渐远了,宝玉数着黛玉袖口露出的银镯花纹,突然希望这场雪永远不要停。
回去的路上,雪已经积了半尺深。黛玉执意要帮他戴斗笠,她的手指掠过他额发时带着微微的颤。宝玉想起早晨她替他研墨的情景,墨香混着她袖中的冷香,在宣纸上晕出"绛云轩"三个字。
"你写的真好。"黛玉突然说,呵出的白气模糊了她的表情,"比宝姐姐金锁上的字还好。"
宝玉正想回答,却见一片雪花落在她睫毛上,转瞬化作晶莹的水珠。他想伸手去擦,最终只是紧了紧她的斗篷系带。雪地上两行脚印一深一浅,慢慢被新雪覆盖。
--改写自《红楼梦》第八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