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玉姨
玉姨名叫许玉香,我妈妈的二姐,离世已六年半的我的二姨。六年半了,玉姨生病期间遭受的苦难与她对生命的那份向往,至今仍是我们亲人心中的痛。以至在生活的忙碌中,我至今仍潜意识地拒绝正视玉姨西去的既成事实。我也一直在寻找机会,用文字的方式来追怀心中的玉姨,哪怕可能再次翻起亲人们那段悲痛的记忆。
2010年的秋季,我还在京城求学,妈妈给我打电话说,玉姨忙完秋收,急急地一个人去县医院看病了,医生要求她立即住院。妈妈怀疑玉姨病重,不然节俭惯了的玉姨怎么舍得直接去县医院看病?医生又为什么要求立即住院呢?我说着宽慰妈妈的话,劝她耐心等检查结果,而我心里也有着同妈妈一样的担心。玉姨务农一辈子,她还不到六十岁,俩儿子,一个女儿都已结婚生子,但都在外地做生意,玉姨和姨父带着三个孙子在老家,也算村里的留守老人。玉姨平时几乎不进医院的,这次竟独自一人去县医院住下了,但我还是心存侥幸,玉姨是极其善良之人,上天绝不会给她制造大麻烦的。她的老年生活还没开始呢。
我再给妈妈打电话,妈妈竟然说姨妈病重。因为大姨家的儿媳妇去医院看望玉姨时,医生严厉批评她,说患者身上有血液类的重疾,竟然让她一个人来住院,家属都去哪儿了?表嫂赶到村里找姨父去医院看护玉姨,当时姨父还在地里干活。玉姨家的儿女们听说后纷纷从外地赶回家,并将玉转去省城协和医院。医生说:治疗已没希望了,还是带回家静养为好,可能熬不过半年。冰冷残酷的事实让表哥表姐只好躲着痛哭。玉姨以为到了武汉,有那么好的医疗条件,她心里该是欢喜的。我从弟弟去探望她时拍的照片看得出,玉姨的气色已显病态,但她的笑容一如既往的灿烂,她仍旧是乐观的。至今我也无法想象表哥表姐是如何跟玉姨交代的,又是如何熬过那段日子的。生命的脆弱瞬间让亲人们天旋地转。
后来,玉姨在儿女的陪伴下回家了。舅舅舅妈,爸爸妈妈,表哥表姐等很多亲人都去看玉姨。我家和玉姨家邻村,妈妈有时候早去晚回,为了不打扰姨妈休养,我一般只给妈妈打电话问玉姨的情况。我和妈妈常在电话里流着泪彼此安慰。那段时期,我第一次体会到无力回天的百般无奈。
没几天,舅舅舅妈和姨妈他们别无他法,只有用祷告的方式,希望能为玉姨减轻病痛。二舅妈甚至还把玉姨接到她家,引导玉姨为自己祷告。
亲人们的挽留究竟没能帮助玉姨战胜病魔。玉姨生病前后不到一个月便离开了她至爱的亲人和她热情拥抱过的生活。
那天,我在寝室突然想着要给玉姨打电话,心里有种异样的迫切感,有一种力量催着我必须立即和玉姨说话。电话接通后,对方竟是一位陌生的阿姨,她说那边很吵,因为玉香娭毑刚走了。
怎么可能?
正想确认时,我听到了妈妈和表哥表姐呼天抢地的痛哭声。
挂了电话,我紧握双拳不停地用力捶打床板。
妈妈想念姨妈时,就跟我讲起姨妈弥留之际的情景。玉姨走前还艰难地喘气,边大口呼吸边吩咐身边的亲人:“快祷告!”她从医院回到家,一句丧气话都没说过,全心地在调整呼吸,她说话语速快,她在挣扎着往前走,她不停地忙着摆脱病痛。我妈妈每次去看她,她总会说,你怎么又来了,家里怎么办?忙碌惯了的玉姨,把家务活看得重要。她到了那样艰难的时候,还推己及人为我妈妈着想。亲人们的尽情挽留也没能敌过病魔的侵袭。玉姨还是走了,带着亲人们的无限眷恋,带着儿女们无尽的哀痛风风火火地走完了她只有付出没有享受的一辈子。
爸爸说,玉姨度过了充实而有意义的一生。她没有拖累任何亲人,走得干脆利索,用勤劳与朴实书写了美好的生命。她是值得的!我懂得爸爸对玉姨的敬重。
玉姨在农村摸爬滚打一辈子,如其他乡村妇女一样,生养孩子(她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干农活,过日子。儿女们大了,张罗孩子的婚事,然后带孙子。三个孙子大的已上了县里重点高中,小的也上小学了。记忆中的玉姨,脸上总挂着笑。笑着把前去她家的亲友照顾得妥帖周到,笑着为儿女筹办婚事,笑着安排家里的插秧收割,笑着做饭洗衣,笑着拉家常,笑着精心抚养幼小的孙儿,笑着把家里的日子一点点过好,甚至是笑着面对自己的病痛,笑着走完她人生的终点。也许农村有很多善良朴实的村妇,可是玉姨是我见到的少有的一位没有抱怨生活,一位没有气急败坏指斥过别人的,带着善良与从容生活一辈子的农妇。她有两个儿媳,从没见过她们婆媳仨有过矛盾或半句怨言。玉姨生病期间,她的两个儿媳尽心陪伴照顾,玉姨去世后,我的两位表嫂伏棺伤心痛哭。玉姨的生活状态其实是对生活的无限热爱。她无心刻意表达什么,但她的笑容与平静的生活姿态,我极为欣赏,平实得优雅,从容得高贵。特别在我结婚生子经历过生活琐事之后,回想玉姨,我更加感佩玉姨的智慧。
小时候,我最爱去外婆家和玉姨家了。我的妈妈有四个哥哥,三个姐姐。爱去外婆家,是因为那里玩伴多,表哥表姐寒暑假几乎都在外婆家集中。有位表哥曾说,去外婆家,不吃饭都是值得的。我曾说,只要有机会去外婆家,就是连滚带爬,我也要去的。除了寒暑假,平时我则常去玉姨家。周末,我和妹妹说走就走,会从村子背后的山坡去到另一个山坡,再拐几道弯便是玉姨的家了。我们总是还没进门,在山坡上就开始兴奋地大叫:玉姨,玉姨,我们来啦。玉姨便欢喜地出门迎着,问我们来时,爸爸妈妈可否知道,然后想方设法给我们弄些吃的。我家是开商店的,有很多零食,但我总觉得玉姨家的零食既丰富又美味。比如,她会吩咐表哥表姐带我们去后山掰甘蔗、玉米棒,或者摘桔子。她会把桔子留在树枝不让表哥表姐吃,等着我们姐弟仨去解馋。或者玉姨会带我们去她们村口爆玉米花,打板栗,烤红薯。如果我们当天不在她家吃饭,她会趁我们离开前给我们来一碗有荷包蛋或者肉片的粉皮,算是打牙祭。在她家住的话,玉姨会给我们做好多菜。最香的腊鱼腊肉,还有玉姨自己做的腐乳,或者其他好吃又可口的饭菜。她家有我家没有的大灶台,玉姨做饭时,我喜欢在灶前帮着烧火。我常听妈妈念叨烧火的技巧:人要忠心,火要空心。但我还是不太会,常不能按照玉姨的需求烧旺火还是小火。而玉姨会手把手耐心地教我,如何搭架子,什么时候用什么柴烧火。有一次,我边烧火边说,玉姨,您还要带孙子,别做太多菜。好麻烦的。玉姨听了哈哈大笑,夸我小小年纪会体贴人了。跟亲友聊天,也不忘夸赞我的那份体贴。其实,这是因为我和妹妹弟弟常偷偷去玉姨家,妈妈就教训我们:玉姨要带孙子,还要和姨父一起干农活,很累。别去给玉姨添麻烦了。我嘴上虽懂得说,但忍不住要去给玉姨添麻烦。
有时候,我和弟弟妹妹,还会伙同三姨家的表姐表妹去玉姨家。四五个孩子一起去,她家住着八间房,一个客厅,两个厨房(大表哥分家后也有一个厨房),我们能把她家每间房都翻乱,姨父是木匠,我最喜欢玩他的墨线盒了。我还翻出过表哥读书期间写的日记,也曾读到过表哥写自己感受到的母爱,我还找出那些文字专门读给玉姨听,她总是微笑着,开心又满足。看到家里的混乱,玉姨居然也是笑着,允许我们尽情玩耍。我上初中时,要住校,而我没有箱子,玉姨让我在她家的大大小小的木箱子中随便挑选,让我有一种富足感。最后,我选了一个红漆有花草图案的漂亮木箱子。这个箱子至今还在我老家的二楼放着。
走笔至此,我也明白自己小时候为什么那么爱去玉姨家了。因为她总是笑着对我们,对我们宠爱有加,给我们有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快乐。她对孩子有着自己的教育方法。我第一次煮饭,就是玉姨教的。在我家,一切家务活都是我妈妈干。到了小学五年级,我是从同学的家里才发现煮饭还要加水。在我家,学煮饭会被骂为浪费粮食。而玉姨就能把煮饭这项神圣的使命交给我。那次她还请了好几位乡邻帮忙收稻谷呢,玉姨也得去田里干活,我主动请缨,在家煮饭。玉姨爽快地答应了,向我交代煮饭的基本步骤就放手让我做了。面对玉姨的信任,我感激不已。心想,一定要成功地煮好这锅饭,那么多干活的人都要在饭点吃上饭。我像背负着重大使命的大将,洗米、加水、烧火,忙得热火朝天,终于煮好了一大锅米饭。真香!玉姨说饭挺好吃。那是我第一次学会了煮饭,当时成就感爆棚!玉姨就是这样一位舍得给我们机会去尝试、懂得适当引导、鼓励孩子做事的长辈。
我去乡里读小学六年级,班上有同学与玉姨同村。玉姨常请他们带口信给我,让我去她家住。因为表哥表姐在广东打工,他们写信回家,玉姨不识字,收到信了就让我去给她念,顺便帮她写回信。在厨房昏暗的灯光下,我给玉姨读信,她要么炒着菜要么在洗碗,总之手里活儿不停。有时候,我念完一遍了,玉姨还让我再念,我看玉姨听信的时候脸上带着欢喜的光彩,便又有兴致继续念。每当那时,我觉得读书认字真好,至少可以帮姨妈念信写信。两位表哥的字都非常漂亮潇洒,表姐的字略差些,可也比我的字好。写回信时,我不会写的字就用拼音代替。我写的信,全是玉姨口述的。真不知表哥表姐当时收到信后是否能读出玉姨对他们说的话。
后来,玉姨有了一个又一个孙子。她便有更多的家务活。玉姨勤快,又爱干净。村里的人很少有她那么讲卫生的。后来三姨说,她们几姐妹讲卫生的习惯是延续外婆的传统。玉姨总是洗洗刷刷不停歇,房前屋后收拾得又整洁又干净,哪怕是柴房,也不拖沓。她的大孙子,小时候总爱晚上闹肚子,那时候没有纸尿裤,一闹肚子便弄脏床上所有用品包括蚊帐。没有洗衣机,那些换下来的被套衣物全靠玉姨一担一担地挑去村头的池塘洗。现在,我有了孩子,才知道带孩子的不易。那时的玉姨带着三个孙子,可见她得有多操劳。记得外婆去世,玉姨服丧期间和三姨睡一张床,半夜玉姨突然抱住三姨的腿,慌慌张张地说快盖好被子。原来玉姨习惯了半夜给孙儿盖被子,误把三姨的腿看成了小孙子。
玉姨耗尽了她所有的能量,走了。走之前,完成了秋收的所有农活,割稻谷、晒谷子、砍柴、就连烧火时用作引火的毛毛柴,她都运回家了。豆子、晒干的蕨菜、花生、甚至马苋齿等等,家里置办的东西,应有尽有。她把自己会做的,能做到的,都做好了。然后,她急匆匆地去了另一个世界。
玉姨走时,我没专程回家送她,那年直到寒假,我才和男友去玉姨家。走至她家,我习惯性地期待那位满脸堆笑的玉姨出门来迎我,可是那个场景再也不可能复现了。
玉姨走了六年半了,再过半年,就已七年了。
2017年4月11日 天津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