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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大民最近比较烦。

事情还要从头说起，上半年市里为了转变工作作风，促进调查研究的深入开展，搞了一次调研课题的评比。其实类似的调研评比之前经常搞，不同的是，今年跟各部门的年终业绩考核挂钩，这样的重视程度是前所未有的。于是全市各部委办局都陆续出台了各自的调研课题奖励和考核措施，目的只有一个，不能被别的单位落下。

本月初，市里以红头文件的形式对获奖的课题进行了通报表彰。钟大民作为执笔人的课题《大数据分析在机关管理工作中的应用》在本次评比中得了一等奖，他们局上报的另外三个课题也分别得了二、三等奖，总分排名第一。局领导非常满意，对相关人员进行了奖励。

奖励分为1000,800,500三个档次，分别对应一、二、三等奖。众所周知，每个课题都是一个小组完成的。所谓课题组，至少得由3-5人组成，分为主持人、执笔人及课题组成员，越是复杂、宏观的课题，成员越多。就拿钟大民的课题组来说吧，主持人是副局长、另有成员3人，钟大民所在信息科的科长、副科长，再加上执笔人钟大民。

问题出在奖金的分配上。出于爱护属下也罢，淡泊名利也罢，局长和科长们全都说不要奖金，钟大民屡次要求谦让未果，只好将那个装着1000元的信封放进了自己的抽屉里。

据说，另外几个获奖的课题也都出现了类似的情形。

本来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可在后来的一次全局大会上，局长在念发言稿的中间，脱稿发挥的时候，特意提起这件事儿，他说：“转变工作作风，夯实工作基础，解决我们思想上、作风上存在的痼疾顽疾，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完成的目标，需要我们长期地努力，不能有丝毫地松懈。在上半年全市的课题评比中，我们局取得了很好的成绩，这和我们一直以来坚持转变作风，注重调查研究、注重人才培养，尤其是青年人才的培养是分不开的。”

说到这里，局长话锋一转，两眼圆睁，配合上圆圆的脸盘儿，定格成三个圆圈，煞是好看，宛如一幅内涵深刻的抽象派画作。同时面色微沉，不怒自威，所有人都明白，下面的话一定是以但是开头。

“但是……我们也应该看到，少数年轻同志的思想意识还达不到我们的要求，认识水平也需要进一步提高……个别年轻同志，把领导的谦让和爱护，当成理所应当，认为奖金就是他们应得的，还说什么，幸亏有点物质奖励，否则那么多的付出全都白瞎啦……我就想问问，这些难道不是本职工作的一部分嘛？这种想法是完全错误的，这是一种极端自私的表现，我们全局上下就不应该让这种思想有一丝一毫的生存之地，我们必须提高警惕，肃清这种思想的危害和影响。年轻同志要加强个人修养和世界观的改造，重视个人品行和职业素养的建设……”

由于这件事情所指向的范围并不大，肯定超不过10个人，其中钟大民是奖级最高的。所以他坐在下面一直有种抬不起头的感觉，仿佛很多人都在看他，虽然他自觉内心坦荡，从未在公开场合说过什么过头的话。可是钟大民明白，在机关里，重要的不是你怎么想，而是大家怎么想你。

散会以后，他明显感到很多人看他的目光有些异样，笑容也让人捉摸不透。似乎都在告诉他——局长说的那个人就是钟大民。

回想起为了课题寝食难安、抓肝挠肺的那些日子，将近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钟大民除了每天正常的事务性工作之外，还得建模型，汇数据，写方案，一稿又一稿地送呈领导，然后再反复修改，加班甚至熬夜，忙到回家完全精疲力尽，连原始的欲望都难以勾起，老婆都快怀疑他有外遇啦。

每个写过材料的人都知道，写材料写不出来的感觉，比便秘还要难受。

事实上，钟大民也从未质疑过领导在一个课题中所发挥的作用。方向的把握、内容的提炼，对于任何的材料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其实，作为一个领导者，除了阅历和酒量之外，看问题的视野和高度，以及从宏观上对问题的把握，才是他高于属下的关键所在，也是让属下折服的关键所在。尽管这些素质并非每个领导者都能具备，但钟大民还是遇到不少这样的好领导。

钟大民曾经非常惊讶于某些信息在机关里传播的效率，它的渠道极其隐蔽，它的速度同样可以达到甚至超过光电，同时又并不依赖于OA、电子邮件这些电子化的手段，网络中断、系统宕机全然不会影响它的传播。

那天散会之后，钟大民坐在办公桌前，认真地梳理了一下这个问题。

首先，他把所有课题组可能拿奖金的人员过了一遍：业务一科的小赵，业务二科的小王，办公室的小吴以及法制办的小李，他们基本都是工作3-5年的新人，只有小吴和自己同岁，其他人都比自己小，大家在一起交流的比较多，调研评比的结果出来后，大家还集体吃饭庆祝了一下。难道局长说的，就不可能是他们中的某个人嘛？

他又把这些天在单位里说过的话，全都重新过了一遍——只要能想的起来的，包括谈工作和闲聊。记得有一次在办公室因为事情太多，加班的时候抱怨过几句领导，当时办公室里只有小刘一个人在，他是今年刚考取公务员的实习生，而且内容也没有涉及到课题评奖结果的事儿。还有一次，就是跟其它课题的同事们集体吃饭庆祝得奖的那次，可那天喝断片儿了，说过什么根本不记得啦。

看来，或许真的是自己酒后失言，说漏嘴了，钟大民无奈地想。

一下午很快过去了，抬头看墙上的挂钟，已是四点四十五，隔壁工位的马大姐已将她的COACH包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放在桌上，包的旁边摆着车钥匙，就等着到点出门，下班，回家给老公做饭。其实马大姐一直都是个非常利索的人，因为她工作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收拾东西，从包、桌面、抽屉，到衣服、帽子、手套，再到自己的各种病历、药品说明书和请假单。

“怎么啦，小钟，你最近脸色可不太好看呀，前一阵的什么课题不是都已经忙完了嘛，如果有哪里不舒服，还是要到医院检查一下的呀，否则，小病拖成大病可不好了呀……大姐认识的大医院大夫可多了呢，哎呀，到点了，我先走，不跟你说了呀……”

“没事，大姐，多谢您的关心。” 没等钟大民说完，马大姐已经消失门口的电梯间。

等办公室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钟大民才开始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回家。这是工作以来的习惯，他很少踩着点下班，因为等电梯人多，回家路上人也多。正在钟大民站起来，打算往门口走的当口，科长老宋从他身后走了上来，把他叫住，“没事的，小钟，年轻人犯点错也是难免的，今后说话注意点就行了，你的工作能力和水平在全局上下还是认可的，你也不用有思想负担，振作一些，不要紧。”说完，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钟大民的肩膀，走出门去。

钟大民想解释什么，已经晚了。

这已是钟大民工作的第5个年头，在局里也算是个半新不旧的业务骨干啦，对机关里的一系列游戏规则和生态秩序虽不能说深谙其道，但起码了然于胸。同时，从年龄上来说，他也已经到了既能憋住话也能憋住尿的岁数。可是谁都有言多必失的时候嘛！

第二天，一宿失眠，无精打采的钟大民来到单位，第一件事情照例还是打水泡茶，在水房正好遇见了老贾，老贾是信息科唯一的非领导职——主任科员，也就是说，科里除了俩科长，就数他级别最高，而且，他明年就要退休了。

当时，老贾正坐在电水炉旁边的椅子上闭目养神，等着水开，他深谙茶道，每天泡茶的程序极其繁琐，一般人学不来。钟大民看看电水炉，96度，于是坐在老贾旁边一道等水开。

片刻，老贾微睁双目，语速极缓地道：“找个机会，去老大那里坐一坐，主动承认错误，或者，趁着送文件，或是签字报销的机会，把事情说开了，向领导认个错，没人会知道。否则，在领导眼中，一个不稳重说话轻率的印象，对你今后的发展非常不利，到什么山唱什么调，该认的时候咱就得认……你也不要跟我强调什么事实……你还年轻……不像我，明年就要退休啦。”说完，眼睛又闭上了。

就在眼睛一睁一闭之间，水开了。钟大民站起身，打完水，见老贾依旧闭目养神，正欲提醒，“我泡的是绿茶，水不能太热。”这一次，老贾连眼都没睁。

经过老贾的一番点拨，钟大民下定决心要有所行动啦，还解释什么，直接检讨错误吧！

白天处理完了日常工作之后，坐在办公桌前，摊开稿纸，开始写检讨，力求感情真挚、反省深刻。同时与检讨配套的说辞也已打好腹稿，打算找机会面见领导。钟大民已预想了N种可能的送达方案及应对措施，包括局长在屋但是屋里有人，局长不在但屋门没关，刚下电梯正好遇见局长……等等，钟大民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把态度摆端正，无心过失，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领导应该会慈悲为怀，网开一面，今后保证不会给自己小鞋穿。

整整一下午，钟大民都没找到机会，因为下午所有的局领导都去市里开会了。这让钟大民下班都有些心事重重的。

明天，一定要把事儿办了，钟大民已经以下定决心。

次日清晨，钟大民早早地到了单位，依旧是打水泡茶，然后在办公桌前坐下，由于时间还早，领导还没上班，打算先处理些工作。

于是打开电脑，登上OA，通知栏里又来了一条新的信息：

“党风廉政责任落实会，时间：上午9点，地点：大会议室，参加人员：全体党员。”

看来，找领导的事儿又得推迟啦。

这些年来，出差的会议越来越少，本单位的会议以及全市的电视电话会议越来越多。各项任务密集部署，各种巡视检查接连不断，有了年终的一次重要会议，一切都需高标准严要求，2017年也因此必将成为载入史册的一年。

当然，还轮不到钟大民来抱怨会议多，有权抱怨会议多的是领导，因为他们需要参加的会更多。

九点的会议，照例八点五十人已经基本坐满，静候领导出现。照例还是副局长主持，局长还是照例作重要讲话，照例还是统一思想，强化监督，狠抓责任落实……局长照例还是会脱稿讲讲局里的相关工作：

“抓好党风廉政责任制，在国家层面是落实‘四个全面’的客观要求和重要保障，在我们局的层面，是我们推动工作的重要保证。经过这几年全局上下的不懈努力，党风廉政责任制得到有效落实，业务工作各方面也因此取得长足地发展，呈现良好态势，调查研究成果丰硕，在此我想顺便强调一点，上次开大会时，我说道部分年轻人妄自尊大，过分强调自我，缺乏组织性纪律性的问题。于是很多人都怀疑，我说的是信息科的钟大民，在此我想说，那是没有的事儿，钟大民同志作为全市调研评比一等奖课题的执笔人，表现一贯优异，谦虚好学，勤勉谨慎，为我们这个集体赢得了荣誉。同时，全省的调研评比马上就要开始啦，全局上下一定要在已有成绩的基础上，戒骄戒躁，相关同志要再接再厉，争取在省里的调研评比中取得好成绩……”

钟大民面无表情地盯着主席台的正中央，像是面对一副内涵深远的抽象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