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的快乐—感受阅读(二):童年轶事
人在童年的时候是没有童年的。童年是属于人生不惑之后的岁月。
人在童年时,感受最深刻的不是饥饿、苦难和美满、快乐,而是漫长。一切都那么缓慢,那么长久,仿佛时间是静止不动的,自己也总是长不大。童年的你想得最多的就是何时能像哥哥那样背着父母做些大胆的事,能够学着大人的腔调教训你这般大的童年之人,狠狠地朝破砖块上吐痰。但有一天,你说话的嗓音变了,上唇也长出了茸毛。此时,家长就会告诉你,你开始发育进入少年了。少年之人仍然摆脱不了时光缓慢的苦恼,但此时的你急需想要的是如何能像大人那样不受父母管束,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想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床。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你走入了十三、十五的年岁,你的生理条件日趋成熟,你内心深处一个不知名的地方开始涌动一种粘稠的意念,人们管那种意念叫着爱。你开始日夜不停地渴念求偶之欢,你渴慕成家立业,能有一房可爱的妻子。后来,你果然有了家室,有了属于自己的伴侣,有了工作或耕作的田地。你有了孩子,童年的孩子,少年的孩子。此时,在你眼里,你的孩子的童年、少年竟是那么的迅捷,你还没来得及替他们的成长思量他就变成和你一般高的大小伙子站在你面前,有时还和你顶嘴。这个时候的你,在某个劳作的间歇,在一个无眠的夜晚,才开始真正拥有自己的童年,此时你才感觉到原来你的童年也和你儿子的童年一样短暂、倏忽;此时你三十八岁,四十五岁,你对自己的短暂的童年记忆甚少,你极力希望能多把握些自己的童年生活,拾掇起那些破碎、断续的生活片段,那些曾经属于你的趣事、乐事、幸事,属于你的苦难、饥饿,属于你以及像你这样所有孩童的恐惧。把它们串联起来,还原给你一个你正试图经验并且日后还会不断经验的童年期的生活。
有一回我得到一个带有螺冒的螺杆,我在一块荒地里投掷它,然后飞快地去找到并抓住它。当我玩累了,一个人坐在旁边的山芋地垄上休息时,一个拎着竹篮的近三十岁的男人忽然间便走近了我。他的解放鞋把干燥的黄土块踩碎,发出碾压稻米的声响。
“把你手上的东西给我!”他站在我面前,命令我,两眼盯住我握有螺杆的手。
“不。”我轻声拒绝。下意识把两只手往大腿下面塞。
“给我。否则我把前几天你偷老樊家山芋的事告诉你父亲!”他威胁我。
“不……”我还是拒绝,但语气变得迟疑而胆怯。
“小家伙胆子还不小吗。”他开始伸手来拉扯我的肩膀。
我被迫站了起来,然后乖乖地把手中的螺杆放在他的手里。我低着头,不停搓弄手心的黄锈斑。
他的手掌上下微微晃动,似在掂量螺杆的重量。
“你是不是姓吴?”他问我。
我不敢回答。
“我认得你老子。”他得意的说。
我用仇恨的眼睛盯住他,但只敢盯住他那只拿螺杆的手。
那只螺杆在他手心里蹦上蹦下,就像跳舞。或许是他厌倦了这种游戏,他把螺杆塞在了我的手里。他忽然大笑起来,笑个不停。等他笑够了,他跟我说;“跟你搞着玩的,下次不准偷老樊家的山芋。记住啦?”
“我没偷老樊的,我偷的的是河边王豁牙子的。”我回嘴说。
“豁牙子的?”他问一句,然后又似自言自语,“他的倒是能偷。”
我目送拎着竹篮的他走远,然后飞快往家跑,一口气跑回家,把螺杆藏好。
上面这段发生在我学龄前的事总是记得很清楚,多少年都难以忘记,有时忘记了,却因为做了这件事的梦,结果重新被记起。我不知道这件事该不该写进有关我的童年轶事里,因为它似乎毫无价值,却又总是难以忘怀。或许,在我这样极其平凡的人的童年生活里再也没有比这件事重大的事件了。有时我不得不这样想。
我知道高尔基写过他的童年,那是世界名著,在我小的时候,老师和阅读广泛的好学生总是提起《我的童年》。在老师看来,小孩子就应像高尔基那样拥有一个非凡的童年。我知道《我的童年》是一部小说,我很想读它,但那时却没有能力得到这部书。后来,我总是陆陆续续听说到一些伟大人物和成功人士的童年经历。与人不同的是,别人总是能从伟人和成功人士的童年经历中获得启发和激励,而我却总是从中感受到更多的羞愧,感到泄气和自卑,每每使我更加深切认识到他们的童年经历和我这个最最平凡的小人物的童年是如何的不同,使我认识到他们幼小心灵中的坚毅、勇敢和聪明机智是我做梦都做不到的。“我不可能不在敌人的刺刀面前发抖。我不可能想到去击缸救人和灌穴取球。”我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对自己的童年下这样的断语。因而,很长一段时间,伟人和成功人士诸如科学家、艺术家的童年故事让我心生妒意和恨意,我讨厌他们拥有那么光彩照人的童年,哪怕是他们童年里那些令人落泪心酸的不幸遭遇,我都认为对我是一种打击和藐视。因为我的童年虽然很苦,但我的苦和他们的苦比起来竟是那么的不堪和没有价值,简直难以启齿。我拒绝再度听取和阅读有关他们童年的一切经历。
不过,到了我拥有自己的小家,有了嗷嗷待哺的儿子并为了养家活口而奔走劳碌不息以后,我就不再像从前那样在乎别人的童年和自己的童年有什么不同了。我不再觉得自己的童年那么无足轻重,不堪回首。我觉得任何人的童年都一样,只在他自己的生命里才显得重要或不重要。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看电视,喜欢在电视里看那些成功者侃侃而谈他们的童年,他们的创业经历。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电视里再也难以看到科学家、文艺家们谈自己童年的场景,在最热闹的电视频道和节目时段里,总是企业家在谈他们的经历。他们谈话的方式比较轻松,不像科学家那么沉重刻板,也不像文艺家那么夸张抒情。但久而久之,我就看出这些企业精英们在讲述自己的童年时喜欢夸大其辞,喜欢故意把经历说得艰难,把身世说得凄苦。我猜他们是想告诉听众他们的成功是多么不容易,同时也告诉听众任何人只要像他们那样聪明、坚韧而有毅力都能成为富人,成为企业家。他们说话很扇情,他们只是扇情,让人们认识到他们不光是有钱,也有知识和幽默。他们并无恶意。我想我有时也会不自觉地模仿他们说话的风格,在跟儿辈们讲述自己童年的某件轶事时,会故意把自己说得不堪,说得比较坏,让孩子们听得一惊一乍的。
但真正喜欢把童年经历写成文字作品的,还主要是一些文艺工作者。我想搞文艺的人通常都是比较恋旧怀想的,对过去的点点滴滴总是充满情感的珍视。我看过被称着国学泰斗的季羡林先生关于自己童年的介绍,说实在话,我不很喜欢他的讲述。我觉得他的风格过于朴实。我觉得一个人的真实童年经历决不会像侦探小说、惊悚电影那样吸引人,能让一个人的童年生活经历吸引人的唯一办法,就是在讲述的语言风格上,在故事结构的安排上下功夫。在我看来,亨利希·曼的《童年杂忆》就很不错,我认为他的成功主要在于故事结构的安排上,他精妙地运用了短篇小说的叙事方法来写关于童年的回忆。《童年杂忆》是能让人获得极大阅读乐趣的文字,不过,相比赫尔曼·黑塞的《童年轶事》能让人从情感深处迷失其中,获得快乐,它还是要逊色一些。
《童年轶事》的讲述方式和语言风格都迥异中国文人,极富变化,今昔穿插纠结,相互映照。特别是那种语言中所涵容的诗化情愫,总能帮我找回我久已丢失的专属于孩童的纯真绵柔之情。就像读希梅内斯《绿色的鸟儿》时的感受:
我飞来了
可是泣声还留在那里
/在海那边
我曾哭泣.。
仍然像是在读希梅内斯的《往事》时的感受:
仿佛金色的流沙,
在光的海洋里,
悠来荡去……
啊,那是往事的回忆。
风把那些往事都带走了,
此刻在哪里啊,在哪里?
在从前住过的地方,
在今后要去的处所……
啊,金色的流沙。
无处不在哟,那大海
泛着金光,深奥莫测,
阵阵狂风从那里兴起……
啊,那是往事的回忆。
你被那至柔至美的语言所创造的意境驯化了,你变得不再粗鲁,你仿佛一下子回到了童年,而且你是带着理解什么是童年的心情回到童年的,你的心变得细腻、纤巧和敏感,你的眼光也变得清澈、温柔而含情,远远胜过女子。这是什么样纯真绵柔的情感?她是那么美,却又贯注着专属于孩童的恐慌和忧伤,那忧伤本身就是无可比拟的纯真至美,让你不知所措,在春晨、秋暮的屋子里徘徊、抽泣。
《绿色的鸟儿》和《往事》都是关于童年的诗,是诗人写给自己也是写给所有人的童年的伟大之作。
《童年轶事》其实只写了一件事,写的是作者和他的邻童布洛西的友谊。那友谊充满同情、怜悯和爱,却又那么简单、质朴。一次,黑塞和布洛西一起玩耍在树林子里,布洛西热了,就脱去上装,接着又脱下了西装背心,躺卧在苔藓地上休息。“后来当他侧转身子时,衬衫翻落到脖颈后面,看见他雪白的肩上有一道长长的红色疤痕,吓了一跳。……然而布洛西那个巨大的伤疤让我非常难过,当初那伤口一定很痛,一定流了很多血,我感到自己在这一瞬间对他的怜悯之情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但就是不知道用什么话来表达。那天我们很晚才一起离开树林回家,后来一到家我就从自己的小房间里取出我那把最好的用一段很结实的接骨木树干做的手枪,这是我们家的雇工替我做的,我赶忙下楼把它送给布洛西。他起初以为我在开玩笑,后来又推辞不肯接受,甚至把双手藏在背后,我只好把手枪硬插到他衣袋里。”
这是作者第一次不经意看到了布洛西身上的创伤,他不知道如何去安抚他、表达他的同情怜悯之心,于是就把自己心爱的玩具手枪送给了他。后来,作者又看到了布洛西的创伤,那是作者得知布洛西得了重病初次去他家看他时看见的。“他似乎疲倦了,脑袋又落回到枕头上。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才好,只得一个劲儿啮咬着帽子上的穗儿,一面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而他也回望着我,后来他朝我诙谐地微微一笑,便又闭上了眼睛。 他略略向旁边侧转身子。他转身时我忽然透过纽扣洞看见一丝红色的痕迹,这就是肩上那块大伤疤,我一看见它便忍不住大声啼哭起来。”
我以为这两段关于布洛西创伤的描写都是作者匠心独运之处,是他这篇童年回忆的精神命脉。同情、怜悯、爱的人道主义精神饱含于作者的双目并深深贯注于童年玩伴的伤口之中。
作者并不知道玩伴会死,他以为他会康复。黑塞的母亲让黑塞浇灌一盆只有两片叶子的花根,并告诉他等到开花的时候,布洛西的病就好了。在黑塞的精心侍养、培育之下,那盆原先半死不活的植物开花了。但贪玩的黑塞却忘记把花送到布洛西的床前。布洛西死了。当他得知噩耗后,“整日像梦游神似的到处转悠着,脑子里一直想着布洛西,他已经升入天堂,会不会也变成天使。我不知道他那肩上有着大伤疤的瘦瘠的身躯是否还躺在隔壁的房子里,我丝毫也没有听说埋葬的事,也没有看到埋葬他。 很长一段时期内,我脑子里尽想着这件事,直至已故者的身形在我的记忆里逐渐遥远、逐渐消失。后来,春天突然早早降临了,黄色、绿色的鸟儿飞过山头,花园里散发出草木的香味,栗树正在慢慢地发芽、探出柔软卷曲的嫩叶。一道道水沟,金黄色的花朵在肥壮的茎杆上展现着灿烂的笑容。”
春天终于来了,没有因为布洛西之夭而爽约。这是一种希望,是作者给自己的童年以及所有人的童年的一种希望。拿他自己的话说,“年复一年,我总是满怀焦躁和渴求的心情期待这个季节的来临,好似我必须解开万物苏生这一特殊瞬间的奇迹的谜,好似必须出现这样的情况,使我有一个钟点的时间得以极其清晰地目睹、理解、体会力量和美的启示,要看一看生命如何欢笑着跃出大地,年轻的生命如何向着光亮睁开它们的大眼睛。”
我不止一次地读过黑塞的《童年轶事》。我甚至怀疑他的童年里到底有没有布洛西这个夭折的玩伴。此时,我总希望能为布洛西的创伤做点什么,哪怕是用棉球轻轻擦拭,或是用手轻轻抚摸一下。每当我轻轻放下手中的书,放下《童年轶事》,我的眼光就会先是选择无限眺望,越过楼房前重重树幕和屋脊,去追寻那些已经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后又收视返听,去检点内心深处那依旧被心房庇佑得严严实实的最可宝贵的柔情和纯真。让我不敢相信的是,我那心房深处的一点柔美和纯真竟然也有一道红色的伤痕。于是,我就坐下,把身上的外衣紧一紧,闭上眼睛假寐。但我还是能看见东西,那是一圈圈酱色的光环,它们忽而出现,忽而消释。我集聚精力去捕捉那光环,跟随着它不停的奔跑。我终于累了,就回到我童年时代的旧屋去歇息。那是三间坐北朝南带有一米多宽廊檐的草屋,那是一个晴好的春日。父母亲都去田间劳作去了,哥哥姐姐或当兵、或上学,也都出去了。我一个人在八仙桌上玩自制的纸牌,那是老虎吃人、人吃鸡、鸡吃蜜蜂的游戏纸牌。不大一会儿纸牌散落到地上,我也跟随着到地上玩石子。可玩着玩着我就睡着了,脸贴在泥土地上,我不知道我是何时睡着的。等我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的时候,太阳从西天斜斜地射在堂屋的地面上。我坐起来,揉揉眼睛,呆呆地看着地上的阳光。忽然间,我似乎想起了什么,猛然站起来,大声喊“妈”。没有应答。我的喊声更响。我从堂屋走到里间,边走边大声呼唤母亲。我的喊声越来越急促,也越来越充满恐慌和悲伤。喊着喊着,我开始抽泣。我走出门,摸索着坐在廊檐下的小竹椅上。斜晖擦过我微微突起的颧骨,落在东边的断壁残垣上。我朝着门前那座苍翠葱郁的南山哭泣,泪水流到嘴角,我尝到了泪水的咸味。山脚下那片像大海一样汪洋的麦田里,布谷鸟和雉鸡的啼叫此起彼伏,渐渐的,我的哭泣声在变弱,我感到我的哭声似乎正在融入门前的大山、池塘、树木、青草和杂花,正在被它们千姿百态、五颜六色的形状悄悄地吸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