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几何?散文特辑芳草集

阿婆的美人蕉

2022-05-25  本文已影响0人  飞不高的蝴蝶

文/飞不高的蝴蝶

周一,升旗仪式结束,我想去街上一趟,给朋友家的小姑娘买个小蛋糕。昨晚和朋友聚餐,得知小姑娘今天生日,不便亲自来校来祝贺。小姑娘就读于本校高一年级,我也该尽地主之谊,顺遂母女的心愿。

学校离街不远,西校区与街比邻,闹中取静;东校区与街百步之隔,一衣带水。从东校区门口出发,沿着玉兰花道,向西步行两百多米,就能抵达十字街口。

那天,天灰糊糊的,世界好像在打盹。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金黄的太阳都无影无踪。我独自提着米白色的钩花手提包,悠悠然沿着墙根,向闹市的方向走去。跨过了早春桥,穿过桥边的几间民房,忽然看到在我前方,有一位颤巍巍的阿婆,立在学校院墙外的花坛边,用手去攀摘花坛里的美人蕉。或许是她的个头不高,或许是手不够有劲,她只拧下离自己最近的一枚小花苞。花苞小小的,像一支紫红色的蜡烛,估摸阿婆对它不咋满意,竟淘气地把刚摘下的花苞扔在美人蕉碧绿的叶片上,然后傻傻地站在花前,呆呆地凝望,仿佛在思忖、在比划究竟哪一朵最漂亮。那神情、那举止像极了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稚气又可爱。

虽然,攀摘路边花坛里的花朵,不合乎常规,也不太雅观,但对于一个九十多岁、头发斑白的阿婆来说,历经了人生的风霜雨雪,仍抱有一颗玲珑剔透的爱美之心,实属不易,如同人类的恻隐之心难以抗拒。

忽然,似有一袭袅袅的东风,从阿婆身上吹来,掀开我尘封已久的心帘,锦绣山河温柔旋转,万水千山奔涌而来。

于是,我疾步上前,站到她跟前说:“阿婆,你想要哪一朵?”我扫视眼前的这篷美人蕉,一共有三大簇花瓣,其中有两簇已全然绽放,鲜红欲滴,灿若云霞。还有一簇尽是花苞,一支支深紫色的花苞错落有致地排列在茎顶上,像一颗颗子弹头向上擎着,饱满而有张力,仿佛在向我示威它们即将迸发的绮丽多姿。于是,我指向满是花苞的那簇说:“这个行吗?放在花瓶里还能开几天。”阿婆摇摇手,嘴里吭吭叨叨着我听不懂的话。我马上指向另一簇,开得最热烈最耀眼的,仿若三只美丽的大红蝶炫耀在枝头,风情万种。我转头对她说:“要么,这朵,最美!”阿婆点点头,从她颔首示意中,我读懂了她玲珑的心思。于是,我一脚踩在花坛石沿上,倾斜着身子,帮阿婆采下那簇美人蕉。那一刻,阿婆黢黑的脸上马上漾开笑容,像一朵深秋的菊花沧桑又美丽。她举起这支红艳艳的热烈奔放的美人蕉,在空中挥舞,嘴巴嚅嚅着,像孩童吃了蜜糖一般开心,欢快地向我致谢。我也准备拐往西校区的东桥,想穿过操场的对角线,取捷径去街中心的玫瑰麦田蛋糕店。于是,摆摆手,向她告别了。

我走了几步,不由得回头再看阿婆一眼,只见她伛偻着腰,步履蹒跚地跟在我后面,那摇摇晃晃的姿态,好像悬崖边上的一棵老松,尽管根须深深地扎进岩缝间,但经过岁月的风吹雨打,苍老的枝干缠满了黑黑的皱纹,仿佛劲风一吹就要折断。忽然,不知咋的,我的心咯噔一下,犹如一块小石子惊醒了沉静的湖面,马上改变路线,跑回到她身边,伸出右手揽住了她的后背,和她一起向前走去。

春天已逝,立夏已过,校园的蔷薇花轰轰烈烈地开过,华砚湖的绿荷已冒出鲜嫩的叶子,日子叠着日子,时令挨着时令,人间不知不觉已进入五月天了。尽管天气还乍冷乍热,但缤纷的裙子在女人的身上早已如蝶般飞舞了。

可阿婆苍老了,豆大的老年斑像顽固的胎记,在两颊落地生根。几缕如雪的头发从帽沿里窜出来,在两鬓飞扬;更触目的是,她头上还戴着粗绒编织的浅咖色绒帽,上身着一件过臀的深咖色呢子大衣,大衣的领口还露着一件黑色的羊毛衫,一双沉稳的大头黑皮鞋严实地包住了全部脚背。不管是帽子、上衣还是皮鞋,都给人一种厚重、暖和的感觉,与这个季节极不匹配。她在人间的岁月越来越稀薄,需要足够的保暖装备,来防御这变幻莫测的天气,安度这珍贵而艰难的余生。

我们就这样并排走着,我在左阿婆在右。阿婆因佝偻着腰,她的头才齐到我的肩膀,我也得微曲着身子,尽量和她保持相同的节奏。在路上,阿婆郑重地问我“曲发曲”(吃不吃),她的口音很重,不像普通话,也不像本地方言,好像粗重的急雨落在土地上,有一种沉郁顿挫之感,让人听起来很费力。我不知道怎样解读老人家口中“曲发曲”的含义,估摸她问我有没吃过早餐。怕她耳背,我附在她耳际大声说:“阿婆,我吃过早饭啦,谢谢”。话音刚落,她又问“曲发曲”,没主语没谓语的三个字,她一连问了五六次。

一会儿,就走到了学校的门口。校门口铁拉门外边,井然有序地摆放着几个圆形的橡胶路障,每个路障上都醒目地贴着四个红色的大字“新河中学”,阿婆一看见这几个字,忽然异常兴奋,微侧过身对着我,用粗重的口音念叨了两遍“新河中学”,俨然一位资深的导游郑重其事地向我介绍这是一所学校,非凡的学校!更出乎意料的是,老人家竟举起双手,对着路障毕恭毕敬地拜了几下。再走了几步,我们抬头看见学校右侧的小门里,有两个保安正伫立在那里,阿婆又不假思索地举起双手,以同样的方式向他们叩拜。那种天真、那种庄严、那种敬畏,那么的熟悉,又那么的模糊。

一幅幅久违的画面,猛然从时光机里辗转出来,浮现在我湿漉漉的眼前。

我看见母亲跪在大雄宝殿肃穆的佛像前,闭眼、合掌、虔诚地祈祷;我看见我的政治老师——白发苍苍的袁懿德老先生,一看到校门口的孔子像,就肃立合掌、恭敬礼拜;我看见电影《冈仁波齐》里的尼玛扎堆一行人,对着远方圣山双手合十,七步一叩拜。一幕幕场景,动人又凛然,庄严又圣洁,曾在我混沌的世界里,点燃起一盏盏神圣的明灯,牵引出我对神秘宇宙的敬畏之心。

母亲和尼玛扎堆的叩拜,那是对信仰的虔诚、对光明的追求、对净土的向往;袁老先生的叩拜,那是对圣人的敬仰、对知识的热爱、对智慧的崇拜。但是,把学校视为神圣之地,把站岗的门卫视为尊者来叩拜,这在我几十年的教学生涯中倒是第一回遇见,何况,这举措发生在一个九十多岁的阿婆身上,让一旁所谓受过高等教育的我不知所措、感慨万千。

我们继续走着,一会就挨近街口,只见第一间店铺门庭冷落、无人问津,第二间店铺门面的上方赫然写着“酸辣粉”三个大字,横幅左边竖写着“正宗川味”小字,里面有一对年轻男女在大快朵颐。阿婆在这间店门前停下来,再次用浓重的口音问我“曲发曲”,并摊开右手,向我展示她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金光闪闪的戒指,示意我她有钱,你别在意。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阿婆三番五次说的“曲发曲”,是为了报答我刚才圆了她一个美丽的心愿。多可爱的老人家,跌跌撞撞在人间,依然活得如此清澈、如此深情。

顿时,一股涓涓的细流漫溢在我的心田,流经我情感的所有驿站,千折百回,潺潺湲湲,一路欢悦地传达着人间的芬芳、清澈和旖旎。

尔后,到了第三间“傻子瓜子店”,店主是位微胖的中年女人,本端坐在里面,亦好奇地探出头来,瞧瞧阿婆的脸,关切地问:“咦,怎么摔倒了!”我转头仔细瞅瞅,阿婆的鼻梁和眼角真的有微微淤青的痕迹。店主好眼力,想必是她熟悉的人,于是我趁机问道:“阿婆多大了?哪里人?怎么一人在外面走?”店主道:“北门街,原本外地人,跟男人随军到这儿,九十多岁了,几个儿女都有体面的工作,以前出门时都有阿姨陪护的……”原来如此,一个有涵养的阿婆,培养出一群有出息的儿女,怪不得视学校如佛陀一般地敬仰。

我们在街口静默一会,此时,对街的“早阳肉包铺”热气腾腾,飘来了诱人的香气,有奶茶香、馒头香、红枣粥香、茶叶蛋香……阿婆又把视线转向那儿,她刚要开口,我就贴近她耳边,用手指指反方向,亲切地说:“阿婆,谢谢您!我要去那边买东西喽。”阿婆明白了意思,旋即抓住我的手,使出浑身的劲上下摇动着,语重心长地说:“祝你钱多挣挣、长命百岁!”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比她的身子骨还要硬朗几倍。

怀抱着阿婆的祝语,如同得到一件珍稀的宝贝,我飞快地向蛋糕店奔去。天依然灰糊糊的,可雀跃的心,比美人蕉还要灿烂。

“假如上天给我丰盛的时光,让我

阅够尘世的繁华和沧桑,纵然

摇摇晃晃于人世

我希望

依然拥有一双儿童的眼睛

为一朵路过的鲜花而怦然心动

为一滴落到眼睑的春雨,心怀感恩

为人类的知识,永存虔诚和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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