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昭旭教授:爱是一生的事业
编者按:孔子用一生的行仪示范了道德人格与爱人事业的成长历程,爱是生而为人的天赋与本能,然而不幸的是,人世间充斥的往往是人性的恶与原罪。是什么让人光明的性情无法彰显?曾昭旭教授深入解读孔子的成长历程,早期志向坚定,历事炼心,突破现实的层层考验,自信自立,才能有足够的能量爱人以德,达到生命的圆熟。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为政篇》4章)
爱,原本是人的天性。没有人不愿意去爱人,没有人不希望自己具有完全的爱人能力。但为什么事实上伟大的爱者如凤毛麟角,甚至连一般的爱人行为都不免夹杂私心呢?
真的,人的失望受伤常常反而来自最亲近的家人,就因为原以为那是毫无疑问的爱,结果却发现其中竟仍不免杂有自觉或不自觉的自私动机,如养儿防老,如拿孩子出气,如觉得孩子丢了自己的脸,等等。
就因为欲爱之心虽然是天赋,但爱的能力却点点滴滴都要靠后天修来,而其间又与人格的独立坚强息息相关。
当人的自我还幼稚荏弱,当然自顾不暇,所以幼儿只知要吃要喝,要疼要抱,哪有余力去关怀别人?当人的自我受伤未愈,更是会发展出种种防卫机构,对人处处怀疑防备;即使出自爱心,发为言行也一定不免有程度不等的遮掩扭曲变质。
而就算生命健康,光明畅朗,面对可能扭曲变质、疑惧闪躲的对象,要有效爱到他仍然需要从人性根源到技术末节都多方学习才行。
总之,爱人能力的养成绝非一蹴可几,爱人的行动更需持续终生没完没了。所以我说:爱是一生的事业。
而孔子,正是以其一生,示范了一个道德人格与爱人事业的成长历程,值得我们仔细参详,认真效法。
当然,孔子说的十五、三十到六十、七十,只是大致的分期,未必那么精准;我们也不是要如此亦步亦趋。重要的是借此领悟到生命成长有哪些重要的内涵或课题,好反求诸己,也促成自己的道德人格、爱人能力的次第养成罢了!
十有五而志于学,指的是在青春期当人心开始跃动的时候,忽然意识到人性的本质欲求,也就此把握住人生发展的正确方向,那就是求自我的成长独立与对他人的爱,即所谓“己立立人,己达达人”。
这生命成长之路虽然表现为内(自立)外(立人)两面,毕竟以内为本(独立的人格是无私爱人的基础,有几分的人格强度,就有几分的爱人能力)。
所以孔子求学的第一阶段就是培养自己人格的基本独立性,包括人生观(例如人生以爱人为本,即所谓"仁者爱人”,例如凡事要依于义不依于利,等等)与根本自信(如行有不得,反求诸己;我欲仁,仁必至,等等)的建立。这就是所谓“三十而立”。
不过这第一阶段的立还只是一个原则上的肯定,这心志方向人生观的肯定还要通得过现实的重重考验才能算数。这就是本质属有限性的现实或外在条件与本质属无限性的理想或人生方向的矛盾,也就是所谓“惑”。
必须一方面顺应现实不逆势强求,一方面又曲曲折折依然朝向理想不委屈妥协,才算找到理想现实的平衡而消除了心中的矛盾困惑,也就是所谓“四十而不惑”。
然后人生之路在有限无限之间,要怎样才走得通?便渐渐明白了,自己的气质禀赋如何,怎样善用自己的长处躲开自己的短处,终于走出自己独特的一条路以下学上达,才是充分的成己之道,这就是所谓“五十而知天命”。
到这个阶段为止,重心是落在己立一端,等自立有成,重心便当移到立人之上了。
五十之后,孔子便重在倾听别人的生命信息,并作出正确的解读与有效的指引,这就是所谓“耳顺”(人耳心通,不会误解),也就是孟子所谓“知言”(能正确听懂别人话中隐藏的信息),当然也就是爱人的表示。只是这种爱不是纯感情的关怀,而更是有帮助对方生命成长之效的所谓“爱人以徳”罢了!
这种爱人的行为,当然不免会有初期的生涩,显得斧凿斑斑,也可能犯错构成被爱者的负担乃至伤害,所以还要累积经验,拿捏分寸,以企于圆熟。
到这时,不只爱人的心意与技术、智慧与知识密合无间,就连自立与立人、己达与达人、自我肯定与爱人,也都相融相摄为一体了,这就是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也就是即自由即合理的圆境。
以上将人生成长的历程区分为己立与立人,或自我肯定与爱两大重心与自志学到从心所欲不逾矩六阶段,当然也只是略示大意,并不能看得太刻板。
例如孔子绝不是五十以前都没有爱人之行,只是毕竟以自立为主罢了!五十以后也一样,并非不必再反省自修,也只是转以爱人为主而已。
总之,自立与爱,本来是人生的两大课题,而且互为因果,回环相生为一体。我们若识得此义,便知爱为什么确实出于人性,而真乐意为爱付出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