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泉
一，迷途
我讨厌沙漠，无论你怎么走它都嘲弄般地看着你，跟着你。永远也甩不掉，就像贫穷，就像冷漠。
我一个人跪在她的坟墓边，周围是无边的沙海。
起初，我强忍着抽噎，可是往事历历在目，一遍一遍，像一部错乱了时间轴的电影。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开始流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开始嚎啕，茫茫的大沙漠中没有回声，泪水和风沙在我脸上和成了沙泥。
在时间的洪流中，我知道，我们所有人都是过客，既然结局都一样，又何必那么痛苦。既然都只是过客，又何必那么悲伤。
但是毕竟她才十岁啊，谁能对一个十岁的孩子的死无动于衷。但是毕竟她是我的女儿，她是我的唯一，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够替代她。
她是那么可爱，那么美丽，那么娇小，淡黄的头发，淡蓝的眼睛，清秀的面容。我知道他不属于人间，她本身就是天使。与他丑陋的父亲相比，就像美玉与顽石一样分明。
现在我失去了她，就像当初我从来没有拥有过她一样。但是为什么我的心还是那么绞痛，泪水还是那么无休无止。
我知道，我的一切都结束了……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
我叫阿布杜外力，在我们维吾尔族中，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了。我是单亲家庭，从来就没有父亲这个概念。母亲含辛茹苦供我上学，而我也不负众望，无论在哪个学校，我从来不知道第二名为何物。
十一年前，那时我才十九岁，在内地上大学。刚刚上大一的我就被推选为文学社社长，这在我们学校是破天荒的事情。我们系里的王芸主任对我非常好，不仅是因为我是少数民族，也不仅是因为我孤身在外，又是单亲家庭出身，我能感受到她是从内心深处对我认可的。当时我志得意满，年少轻狂，虽然长相平庸点，但是也算是别具风格，颇具魅力。
她叫热比古丽.艾力，是我的天使的母亲。我虽说性格不算内向，但是由于时间全部花在了读书上，很少与女生接触，对美女没有抵抗力。而她长得相当标致，皮肤白皙，眼睛就像两湾蓝色的湖泊。跳起舞来更是眼波流动，体态柔美。
总之最后的结果是我没有抵抗住诱惑，偷尝了禁果。
然后她怀孕了，这给我们两个带来了极大的困扰，作为一名学生无论是怀孕还是让别人怀孕都是一件棘手的事情。起初我们俩打算打掉这个孩子，这孩子来得太不是时候了。我们这样做也是人之常情，于是我带她去打胎。
出于内心的某种不安，我们特地找了一位维族医生。我至今还清楚的记得，那个医生让我签字的时候的表情。她嘴角微微上扬，眼神在房子里四处游荡，偶尔落在我的身上，然后又迅速离开。等了很久，她用僵硬的语气问我:“你就是那个外力？挺厉害嘛。”
我从她的语气中听出来些许嘲讽，但是还是陪着笑道:“医生姐姐，我叫阿布杜外力。”
“什么都一样，你的名字叫什么对我不重要。”她朝热比看了看，用手指了指她的肚子对我说:“这是你的孩子？”
“是。”
“你要打掉它？”
我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冷颤，吞吞吐吐地说:“哦，这个，那个，我想大概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别说那么多废话……签字！”
当我拿起笔来的时候，我脑子中浮现的是我自己的家庭，是我孤独的童年。一瞬间，我失去了所有的勇气，我需要这个孩子，我需要一个家庭，孩子是无辜的，我没有权力打掉它。
我突然跪在热比面前，求她道:“留下这个孩子吧，我求你了。以后的日子里，就算当牛做马，就算累死我也会让你和孩子过上好日子的。”
热比起先是一愣，接着似乎了解了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是一个体面人，不愿意在别人面前丢人，于是拉着我的手，走了出去，打车回了学校。
经过我的百般哀求，千般保证，她终于答应我把孩子留了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是痛苦的，也是幸福的，我同时打三份工，把所有的时间用来赚钱，把赚来的所有钱都交给热比，当时我对未来充满希望。
后来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第一次看到孩子时我的全身，连同骨头都苏软了，痴痴傻傻地笑着，什么都顾不得，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那是我人生最幸福的时刻。我给她取名阿依布拉克，阿依是月亮，布拉克是泉水。她是我的月亮泉，是我一切力量的源泉。
后来由于孩子的缘故，由于我们未婚先育的缘故，在学校处境越来越差，我成绩也退步了，挣的钱也不够花了，社团也退了。还好我们的系主任还是一如既往地对我好。
再后来，热比也受不了，将一个热水壶摔向我之后，只留下我胳膊上的烫伤和一句“无能的男人”就离开了。电话打不通，人也找不到。
从此我们走散了，永远。还好我还有女儿，其实我依然是个幸运儿，命运对我已经够好了，我从不抱怨。
孩子半岁的时候，我的母亲去世了。我早知道这事是瞒不住她的，我知道她对我伤透了心了，只是她总是默默承受，从来不说。
我辍学了，带着孩子回到了家。家里没有亲人，为母亲悲伤之余我还是需要重新振作起来，我还有必须做的事情。
在邻居们的热心帮助之下，我找到了工作，我依旧每天从事三份工作。我去哪都带着我的宝贝，片刻都不离开，哪怕工作时。
我的天使渐渐长大了，她非常懂事，很爱笑，从来不哭闹。邻居们都很喜欢她，我感到了由衷的幸福。
由于从事三份工作，长久得不到休息，我的身体渐渐衰弱。终于有一天我累倒了，一场病冲垮了我苦心维持的大坝。我开始向邻居借钱，我的宝贝快要上幼儿园了，我必须重新振作起来。
由于长久的债务关系，邻居们开始疏远我，还好我的月亮泉，我的宝贝依然笑口常开，似乎天生就不懂得大人们的悲伤，这样真好。
不久之后我找到了一个在沙漠中看守一小片胡杨林的工作。我带着女儿在胡杨林旁边建起了一个小木棚。阿依布拉克整天在那片胡杨林里爬上爬下，开心极了。她真是天使，天使是不能有愁绪的，这点所有人都懂。
我的宝贝是得天独厚的，九岁的时候她读完了第1000本书，学完了三角函数和矩阵。她非常喜欢听我给她讲故事，从秦汉到隋唐，从宋元到明清，她都喜欢。她经常为历史人物的命运担忧，有时也会挂起两滴小眼泪。（这是她唯一流泪的时候。）我一直相信，她十岁时就有能力参加高考。只是她太小了，还不应该让她脱离童真。
十岁，仅仅十岁。
有一天，她突然间病倒了，我的手机没有信号。我必须背着她走出这沙漠，她在我的背上一动不动，非常乖巧。我知道她病得很重，她不愿意呻吟，我真希望她不是那么懂事，真希望她哭，她闹，她骂我。
只走了半个小时，她轻轻地对我说:“爸爸，把我放下来吧，我有点渴。”
我一个手搂着她，一个手疯狂地从口袋里翻寻着，找出了一瓶骆驼奶和几罐酸奶准备喂她。
她接过了奶，轻轻地拧开盖子放到了嘴边。她表情祥和，她告诉我自己这是回光返照，她活不了两个小时了。我真后悔教了她那么多，连最后阶段都没有办法对她说一个善意的谎言。
她躺在我的怀里看着天空上的云卷云舒:“爸爸，你看那一朵云，它像不像咱们家的小羊。”
“像，真像。宝贝，你不要担心，你马上就会好起来的，等爸爸再攒一点点钱就够带你去旅游了，去海南，去青岛，去泰山。可以带你去上真正的学校。还有……”
“爸爸，撒谎不好。其实我什么都知道，我知道你大学的事，也知道邻居不喜欢我们了，也知道……我只是怕你伤心。我要哄你开心，可惜以后再也没有办法照顾你了。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呀，你真可怜……爸爸不要哭。我们都已经尽力了。”
明明是我安慰她，却变成了她安慰我。她那么聪明，我一直以为她不懂人情世故，还暗暗为此高兴。我总认为她真的很开心，我为我能照顾她而暗暗欣慰。可是，最终才发现，受照顾一直是我。
她告诉我她了解我，之后的事情，她不愿意劝我太多。只是如果可能的话，他希望我，活下去！
我的一切结束了，我的月亮泉，我的宝贝，这最后一个的请求，恕我无法做到！
她的坟墓边有一个淡蓝色的琥珀，我决定住在那里面，永远永远守护她。
二，重逢
我在湖中散步，湖水渐渐淹没我的腰，渐渐没过我的脖颈，渐渐没过我的头顶。
在另一个世界里，我们将重逢。
我本来以为死亡是黑色的，但是并不是，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亮光，我走了过去。那光很温柔，我渐渐失去了知觉。
当我醒来时，我躺在大学的宿舍床上，依旧十九岁。舍友满脸带笑地喊着:“外力，你可真能睡，这都一天了！”
难道时光可以倒转，这与我所学的知识不符，也打破了我的逻辑。难道我只是做了一个梦，不对，我清醒地知道这一切都发生过，不容置疑。
不过没关系，至少我可以重头再来。
于是我固执地第二次找到了热比，固执地第二次迎来了我的阿依布拉克，我的月亮泉。
我知道，我的重生要和她的降生同步启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