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专题第四期...故事铮铮须臾

暴躁的房客

2022-03-28  本文已影响0人  寒山月

新咨询室的装修终于搞定,何小姐还贴心地安排了全屋除甲醛。这让我得以在情人节的前夜召集师弟师妹们举办上了“情感沙龙”。

这是我们心理咨询师的定期交流会,会议主题由主办人自己决定。刚刚到这个城市落脚,作为新的咨询师协会理事,我当仁不让地举办了开年第一期,这也是我承诺他们已久的。说起来,我这个大龄单身女青年要这个重要日子的前夕举办情感主题的沙龙,多少让人猜疑是为了躲避落单的寂寞。

可我大约不懂何谓寂寞。相反,在这个行当久了,我的心理上似乎有些坚硬,或者说是冷淡。

又或许,我本来就是个不太热情的人。

谁都希望心理咨询师如水般柔软,能接住一切抛来的东西;也都希望他们如阿基米德般智慧,随便找个支点,就能撬动一个人的心灵;又或许,至少是温和委婉的。总之,他们应该没有情绪、没有脾气,甚至没有明显的缺点……

小时候,我认为在大学当老师的母亲也是如此,直到她和父亲离婚,我才明白什么叫做崩溃、无助、绝望。

我陪着她这样渡过了将近一个月,那一个月犹如前半生那样漫长。后来,她忽然就好了,又变回了那个温和、利落、爱自己更爱我的母亲。之后的日子了,她一个人带着我,再也没有谈恋爱。她模样很好,很有教养,外婆总说若不是遇错了人,她就该过从前大家小姐那般的日子。

十几岁的我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却什么都不敢问。只是在懵懂中觉察到母亲有了一个更强大的内心。这也悄然地改变了我对未来的选择,高考报志愿时,我果断报了心理学专业,而放弃了从小就爱好的绘画。

“业余也可以画画嘛,再说了画画很难挣钱养活自己。”我这样解释,母亲也便认了。

我也不想结婚,甚至惧怕谈恋爱。这点我不能告诉她。

这场情感主题的沙龙是我从业五年来参与的第一个,我似乎突然不再惧怕爱情?

我的心理咨询师不止一次对我重复过那句经典:人的一生都在治愈童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也许就快被治好了吧!

满怀着信心,我尤其认真仔细地准备好了当晚将近2个小时的活动方案:主要以他们分享情感故事,我和协会另外两位资深老师点评为主。

这场让人时而感动落泪,时而纠结心痛的分享会穿插着游戏活动的欢乐,接近尾声时大家还未尽兴,有人提议我们三位老师也都讲一位最触动自己的来访者。

此时窗外下着小雨,临街的窗户忽而闪过行车灯光,屋子里气氛温馨。考虑到我特殊的工作环境,何小姐在多处布置了光线柔和的小灯,它们在白天不会耀眼,在这样的夜晚会散发出鹅黄色的光,仿佛能跟温馨的气氛融为一体。白天没来得及欣赏,此时才好好环顾周围:洁白的天花板四周隐约镶嵌石膏雕花、金棕色的窗台上摆着我喜欢的凤尾竹、粉蓝色的墙面、脚下与地板融为一体的柔软的青灰色地毯,房间靠里是一张舒适的沙发,我可以想想来访者半躺在上面诉说心结的样子……

竟不觉动容,忽而就发现了,或许是前段时间的经历默默滋养了我。

——我打算讲一讲这间咨询室的装修设计师何小姐和她男朋友的故事。他们也是我的房客。

那是一个午后,让人烦躁的电话铃第二次响起,又被我挂断了,那是我前段时间委托了帮忙放租的房产中介。不出十分钟,她又打来了第三次。

好吧,看在那是个勤快热心的小姑娘,我就勉为其难接起来:“喂,黄经理吗?”我装作不关她事,但自己的声音分明要吃掉人。

“是啊是啊!任小姐这会儿得空吧?哦!跟您确认下,那房子您又不租了吗?我这边都帮您安排好了装空调的事……”她有些焦急。

事实上,我还没想好真得要拒绝租,只不过一个小时前愤怒地挂了那个让人郁闷的、即无理又傲慢的准房客的电话。看起来,他倒有些自知之明,主动找了中介要退租?不,他的意思是我不愿意放租了?!这个该死的家伙!

我决定争辩一番,毕竟无礼的是他,而我,近乎忍无可忍。

我收拾好情绪:这个租客非常无礼,分明是周末我们三人在现场商量定的情况,要加装空调、热水器,我全都答应了……对了,空调我还主动选了冷暖的,对吧?怎么他今天又找我砍价!租约都拟好了不是吗?还好没有签字……砍价这个事情还好理解,关键是:周末商定的时候,我都给了低于同样户型的价,他又要求这半个月物业水电燃气费我来出……我这可是新屋!”

意识到自己越说越委屈,我打算及时闭嘴。

黄小姐“哦哦!啊啊!”听完,赶忙跟我好一番道歉。末了还是提议:“”我马上再跟他沟通沟通,这些事情都可以商量。您看,这小两口也都是做家居的,您房子现在空荡荡,可经他们一布置,那过几年就算要卖,想必也都能增值些。”

这倒是我看中的,可我还在气头上,我说:“没得商量,这都是协议好的事,爱租不租!还有,他那个语气分明是我租给他房子,倒是欠他的一样!以后难打交道。”

我的中介敏锐地捕捉到了我并没有决定不租的意思,赶忙陪着笑挂了电话,去找那个糟糕的年轻人商量去了。

不得不承认,我今天没有控制好情绪。那个小伙子看上去文质彬彬,可一开口说话总让人有压迫感。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我承认这是我最怕的一类病人,不,客户,他们指不定揣着什么变态的心思要统统甩给你。我其实有足够的技巧对付他们,并把谈话引入正题。可这次我遵从了本心,选择了放任自己的情绪。

说起来,我从事心理咨询工作5年了,每天面对倾诉的时间超过6个小时,其他的时间多半儿还要用以继续读相关的书籍、案例以持续提升自己。不得不承认,每天每天地面对不正常的心灵,或者说得委婉点:“负面情绪”,我很疲惫,这几个月来尤其如此。

当读书时的爱好变成职业时,竟然有一天会这么糟糕。这是我没有预料到的,当我跟自己的心理咨询师吐露这种无力感,他分享了同样的遭遇,他说:适当休息是必须的,你可以试试放松下来。

于是,我考虑转行政工作,类似帮我安排咨询表、管理客户的助理那样的角色,报酬显然会少一点,但我仍然可以接待咨询者,可以按自己所能承受的分量只接待某些咨询者。于是,当同行说起隔壁城市要成了一个咨询师协会,需要人去组织落地时,我毫不犹豫地举了手,心里大大舒了一口气。所以,刚刚交付的新房子也必须得租出去了。

又过了半个小时,我的中介发来信息:她请女租客与我联系——何小姐,也就是那位糟糕的年轻人的女朋友。

她推来了微信,何小姐看上去是个颇有职业素养的温婉女孩儿,我同意了。

“我替他先跟您道歉!周末你们谈的条件我们都OK。我男朋友脾气不好,前段时间工作压力太大,最近换了新岗位,所以我想搬家,也好照顾他,真是急于租到这么合适的房子。”女孩儿打来电话解释,一口气讲了这么多。

“照顾他?”这让我多少有些错觉,似乎那个看起来也算仪表堂堂的男孩儿更像她的儿子,而不是男朋友。出于职业的敏感,我还是决定跟何小姐见上一面再做最后决定。

另一边,我也在心里盘算定了:要在新地方安家,要装修我新的私人咨询室,又要重新积累客户资源,两三个月的收入空档期我也确实需要这点租金,手头宽裕些总归是好的。

黄经理帮我们双方约在中介公司的会客室。何小姐先到,身边还有个年龄相仿的年轻女孩儿,居然不见那个糟糕的男生,真是让我松了口气。

说实话,进屋前我已经准备好了几种应对方案,或软或硬,总之,没有哪一种需要我动用专业技巧——即便在心理咨询室里我都没见过欠了他一屁股债似的那样糟糕的人。

心理咨询这个行业真得轻易不要踏进来。我不止一次告诉师弟师妹们:去转行做老师也好,不然像我这样自以为心里强大甚至有些坚硬的人都顶不住日复一日地做“心灵垃圾桶”。在业内,我们都这样自嘲。不得不说,自嘲是一种非常好的减压方式——于是,我的最后一种备用方案,看在明天就得赶忙去给新办公室搞装修的份儿上,便是当回那个“垃圾桶”。

我的中介带上门出去了,洽谈室只有我们三个女人。何小姐介绍说旁边的女孩儿是他男朋友的妹妹,也是自己的好闺蜜,今天男朋友心情不太好,没敢让他一起来。

“任老师,”这女孩儿征得我的允许后,怯懦地正式开了口:“了解到您是心里咨询室,我也就不瞒您了。”

我不由地点点头,发现自己听到这话,已如在咨询室里收过费一样,乖乖地靠向椅背——听她讲下去。

“我男朋友之前脾气挺好的,您知道我们在大品牌下做装修设计,他曾经还是销冠呢。可是后来接触的客户多了,尤其是那些挑剔的土豪——你知道,他们会挑剔你的各种设计方案或者一点点色差,最后付钱的时候却几乎不搞价……我男朋友很多客户是房东,就是手里一串钥匙,只负责收租的那些,他有时候也跟这些人一起吃饭,就吃那些地摊,他们可一点儿都不讲究……”

这女孩儿表达能力不错,我记得她的微信朋友圈也多少能看出来是个金牌销售的意思。可说完这一段,她就变得吞吞吐吐起来:“他就是有些心里不平衡,再加上我父母一直不同意,挑剔他的出身……不瞒您说,我家也差不多是这样收租的,所以您知道,我不差您要的这个租金,我就是为了陪着他,读书那会儿他不是这样。”

她的表达混乱起来,但显然是很容易听明白的青春故事剧情。

她开始哽咽:“他本来想着一直拼命,一直都是销冠,就可以赚很多钱让我爸妈同意。我爸妈是让步了,可他却说——那是我爸妈看到了他有钱。这个时候我发现就不太对了,从那个时候他就经常跟我抱怨这个社会有多么不公平,没有文化的人靠收租就能使唤他,他每天那么拼有多么不值得……”

旁边的女孩儿递过去纸巾,悄声告诉我:她这嫂子人特别好,就是太爱哭了。

我试着先跟这位妹妹聊些什么,并提醒自己:他们不是我的客户,我不能在没有协议的情况下给与任何咨询服务,这是职业要求。

这时,一阵微信通话铃声打破了低压的气氛,何小姐赶忙抓起来:“好的,好的,我们知道,你放心,不会吃亏的,任老师很好人。空调明天就能装好,是冷暖的,你先休息一会儿,好的,好的……”

我拧紧了眉头,这是富家女少见的卑微。我忍不住问她:“知不知道将来你们这样的婚姻意味着什么?”

意识到旁边还有男孩的妹妹,我不便多说。

何小姐此刻毫无顾忌地大哭起来,等她哭声小了,接着抽抽噎噎地回答我:“我知道。很多时候我也不开心,可是他现在是躁郁症,病情很严重,如果我不管他,他该怎么办?”

“他要去治疗啊!”我脱口而出,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

“治过一段时间,药物副作用很大,他好像变了个人。之前不吃药的时候对我还好些,只听我的。如今连我都敢吼。”何小姐的眼神儿似在求助,又似乎在寻求坚定地支持。而我,什么都不能反馈她——我没见到病人,这是她的一面之词,我必须保持严谨。

见我不回话,她接着问:“医生也说,如果停药就要好好地陪伴,等缓解一阵,他自己有了信心,我们再配合治疗。是这样吧?”

“你们还没结婚。”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选择继续提醒她。

她似乎没有听懂,扑闪着沾满泪珠的大眼睛很不情愿地说:“如果我们没有谈恋爱,他找个其他女孩,就是我们店里其他销售都好,应该也不至于受这么大得刺激。我有责任……”

这也算是回答了我。当然,她这种逻辑没有办法说服任何一个超过30岁的成年人,正如一个30岁的成年人甚至他们的父母都无法说服一个刚刚享受爱情的年轻人一样。

我发表最后一个意见:“你们店里没有其他金牌销售?都跟他一样?”

女孩楞在那里,目光从哀伤变作呆滞,忽然又泛起一些恼怒。

半晌儿,她憋出一句话:“我们还是决定要租您的房子,这真得很重要,请您……”

不等她说完,我便起身叫了我的中介进来;告诉她:在合同上加上一条,他们同意就签,如果不同意,这房子就先放着吧,难保那边呆的不愉快我还要回来。

前番的话黄经理在外间应是听得一清二楚,现在她点点头。于是我写给她附加条款:

租赁期间内,承租人是房屋的实际管理人,承租人需时刻注意:……不做危及自身人身安全的活动,并且承租人在出租屋内发生的一切安全事故都由承租人自己承担,与出租人无关,包括但不限于……

第二天一大早,黄经理就通知我可以网签了。除了押金,何小姐还预付了一年的房租,并留言给我:“我们一定会好好设计装修这套房子,爱护它。”

她这句话触动了我。彼时我正在自己住了多年的出租屋打包行李,一边忍受着母亲电话里地唠叨,她又劝我回学校教书。作为大学老师,又或许基于曾经的遭遇,她本心地觉得每个孩子都该简单幸福,社会那么复杂,一个女孩子还是裹在校园里最好,就连给我介绍男朋友都一定要“教师优先”。我告诉母亲:再给我点时间,我好像不像前段时间抱怨的那样像逃离了。

接着又跟她分享我晴朗起来的心情:心理咨询的工作虽然辛苦,可毕竟帮我打开了一个新世界,这个世界上原来有那么多丰富的、多彩的、灵动的心灵,有那么多让人羡慕的、瞻仰的、疑惑的、好奇的精神……有时候,他们称之为“心里有问题的人”,我更愿意固执地认为,他们至少还没找到自己合适生存的那个精神世界,给些时间去找就好了。

就像我那位暴躁的房客,我相信身边有那样美好的女孩儿,他会好起来得。

网签完,心底地触动中生出一个念头,我打电话给何小姐:“如果你要给他找点事情做?我是说,从专业角度讲:找点压力不那么大的事情好过完全赋闲在家——那不如我把新办公室的图纸发给你们,帮我出套装修方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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