蝼蚁
我们都是一群蝼蚁。
图片来自网络谭颂祥线
2003年春天,我21岁,因为比较晚熟,这年纪还有点中二。
我到S城投奔我哥,他在S城做农民工,因为很讲义气,身边聚了不少人,在S城最底层讨生活的一群人。我哥和他的这群恰如蝼蚁的穷哥们在微澜山下找当地土著租了一个好住处,单门独户一排4间的平房,地方十分简陋,下雨漏水,天晴灌风,但胜在面积很大,十分适合他们这群人多又丝毫不讲究的难兄难弟居住。
这住处藏得很巧妙,从里面走出来,外面是一条颇有曲径通幽之感的狭窄巷子,巷子两边是高高的土坡,坡上挂满了藤蔓和牵牛花,完美地避开了一里地外喧嚣的大马路,竟略有点遗世桃源之感。
我刚去的时候有一个多月没找到称心的工作,因为喜欢在风中飞驰的感觉,不想天天听我哥念叨我,因此每天穿着我那件自以为骚气的黑色长风衣,骑着我哥的二手摩托车,做一个像老鼠一样被驱赶的拉客仔,在S城的大街小巷穿梭,每天挣的钱还不够我吸烟。
那天我又在外面和一群老大叔胡侃了一天,拉了稀稀拉拉几个客,晚上马路上的灯光亮成一条条银龙时,才悠悠的准备转回去吃饭。
到小巷子时闻到一阵馋得我几乎口水直流的鲜香,我径直驾着摩托疾驰进去,在巷子尽头旋了个急弯,把车随便一停,走到我哥住的那一间,发现聚集了一大群人,正热热闹闹地围着地上临时起的炉灶吃狗肉火锅,这帮不讲义气的,也不等我!我愤愤地朝他们大声吆喝了一声,他们一个个从热气中抬起头来看我,我一眼扫过去,发现其中有赤着上身,一人占了三人宽的胖子,胖子的“老婆”,和他的“左右护法”,左护法边上坐着唐七凤,另外还有我一年多没见的发小小武,小武旁边工工正正地坐着一个斯文的女生,不认识。
另外还有我哥的四个哥们,十分拥挤。我哥被挤在一边尽地主之谊,给他们递菜倒酒。
胖子忙不迭的吞着肉,跟我招手,说:“祥子狗日的!到哪里泡妹仔去了?这么晚才回来!到这边了还躲着你胖哥,不过来还抓不到你!过来陪胖哥喝两杯!”
胖子实际年龄比我还小一点,但他和他那帮兄弟在外面灰色地带游走多年,我们都恭恭敬敬叫他胖哥。因为我哥以前帮过他的大忙,他很是感激,对我哥还挺尊重。胖子比我还要中二,他在一堆棉花一样细白的皮肉上纹了一头从前胸绕到后背的五爪龙。还经常喜欢不穿衣服,四处现他的这头龙。我们非但不敢嘲笑他,还满脸谄媚地恭维胖哥的龙好威风!胖子是真的胖,直逼两百来斤的体重,胸前的两坨比女人还丰满,他一动,身上那条五彩斑斓的龙就随着满身上好的白肉张牙舞爪,吃饱了懒动一般。
我跟小武点个头,先朝胖子迎上去,他们人往两边分,给我空出个位置来,我坐下来,掏出烟给他点上:“胖哥,早就想去找你玩,怕你贵人事忙。”胖子一巴掌呼在我后脑勺:“忙个球!你是读书人,不想跟胖哥混,我理解!“ 我讪笑着摇手:“没有没有!”
唐七凤给我递过一副碗筷来,高声嚷着:叫姐姐!我垂下眼睛不敢看她。我知道她对我有点意思,那点意思也只是因为我皮囊好,而她的主要爱好是钱。她这会穿的跟个风尘老手似的,裙子叉快开到胯骨,领子口又奇低,背上只横七竖八的交叉着几根带子,耳朵上戴两个硕大的圈子,眼周涂成蓝色,还洒了金粉,接的蒲扇一样的假睫毛,远看眼圈两团黑影,好似给人擂了两拳。其实她洗干净了看着还行,但她这个风格我有点消受不起。
我装做没听见,只接过了碗筷,跟胖子对喝起来。我酒量还不错,胖子也不是我的对手,最后把他干倒了我还坚挺着,只有点微醺,但肚子胀得不行,期间跑了几趟茅厕,没错,这犄角旮旯还在用土坑垒的茅房。
这一顿一直吃到晚上十点多,大家吃饱喝足,胖子带着他的人走了,我哥的其他工友也都去洗漱睡觉,只剩下小武和他旁边的女生,还有唐七凤。
两个女生在帮忙收拾,小武向我使个眼色,我说我俩出去醒醒酒,一起出来一直走出了小巷子,外面是一片宽阔的黑嵬嵬的芦荟田,我俩蹲在田埂上,不远处是呼啸而过的车辆,偶尔有车灯的光远远的扫射过来。
小武给我递烟,我摆摆手,他就自己点上,深深抽了一口,我说:“你行啊!又找女朋友了?”
他漫不经心的哼笑一声,不置可否:“……长得比张元丽差远了。”
我笑笑,不想戳他的痛处。
这小子皮囊比我还胜上那么一筹,虽然我很不想承认。
他妈年轻时就是特别出众的美人儿,可惜他爸没守住,他还有个弟弟,美人儿老婆撇下他父子三个,跟有钱人跑了。他老子是个没什么大用的男人,老婆跑了他只知道窝窝囊囊的埋怨,酗酒。他哥儿两个是奶奶拉扯大的,奶奶就是他的天。
他承袭了他母亲的好皮囊,加上从小无心向学,早早在外面摸打滚爬积累几年的经验,只要他愿意用点心思,很难有无知少女逃脱他的“爱情陷阱”。
他十八岁就截胡过人家一个堪称绝色的女朋友,就是他说的张元丽。张美人比他还大两岁,大约有点他母亲那气质,欢欢喜喜的处了两年,他把所有的真心都捧出来给了人家。结果美人是有书香家世的,爹妈看不起他这样无根底的草莽英雄,虽说他那几年跟着别人在外面挖空心思挣钱,也发过几笔来路不明的小财,但在美人有身份有地位的父母面前简直不值一提。他们软硬兼施的把他俩打散了——实则美人自己也不是那么坚定。
分手后他痛哭流涕,喝醉了跟我说伺候他奶奶都没那么用心过,供菩萨大概也就是那个虔诚的程度了:“每天内裤都给她洗了!”原来美人看着外表光鲜亮丽,实则前些年背着爹娘在外面放浪不羁,遭了严重的女人病,他实在是爱到了心尖上,不但没嫌弃,还陪着去医院,医生说要多注意卫生,他就耐耐心心每天把她的内裤放在锅里用开水煮了来消毒。
要他分手像要了他的命,他在张家人面前跪下来流着泪求他们,也没能挽救他早夭的爱情。
他受了这掏心挖肝的打击,便变得对女人有点缺心少肺的不屑起来,四处招惹,但绝不留情,他自己说“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前些年他身边来来往往的女孩子让人眼花缭乱,直到去年他做生意失败,本钱都赔进去了,弟弟的学费还是四处借来的,无奈才出来进工厂做了个他原来都不屑一顾的打工仔。
“明天我要回观城上班,她……就李沁,情况乔哥都知道,”他自嘲地笑笑:“也是新鸿出来的。可能要在你们这里住一段时间,我也不想她来打扰你们,但建云马上考大学了,我现在实在拿不出闲钱来周旋她,再一个是她自己和乔哥说要过来……你和乔哥我当然放心,其他人就难说,特别是胖子那伙……”小武转头在黑暗里把眼神正对了我:“要麻烦兄弟帮忙看着点,别叫人黑了她。”
我听他说得含糊不清,其实不想答应这个破事,她是个大活人,自己有手有脚,我又不了解她,万一她自己像唐七凤那样招黑呢?
当然这个话我不能就这样说出来,只好半开玩笑的说:“那万一她喜欢我了咋办?”
要不怎么说我嘴贱呢?这厮听我这么说,断然甩出一句:“那不可能!”
我:“……”
合着我就那么不堪吗!?好歹我也是有亲和力,开朗活泼的翩翩阳光少年郎,妹子喜欢我不应该吗!真气人!
我说:“我看着也不是不行,不过要是她自己想干点什么我可管不着。”
这回小武没吭声,只在远光映衬的淡墨色暗影中点了点头,把最后一口烟抽尽了,才答了句:“……看她造化。”
我总觉得他今天说话怪怪的,听语气对那李沁也没多深的感情,态度也是淡的,但是又这么周到,这真叫我有点看不懂了。
不过我也懒得去琢磨他,生意场上积下来的恶习,他自来有点爱装神弄鬼。除了我,其他人其实都不大待见他,太精。这也是为什么都是乡里乡亲,他不能大大方方自己跟胖子打招呼的原因。
武京云线
跑了几年的生意被坑失败,我不得已进工厂做了一年产线工,那点工资杯水车薪,不到我原来跑一趟货的收入,但是也只能先干着了。
出来混的这几年,我已深深感受到有文化和没文化的区别,我后悔没有听奶奶的话,好好读书。没关系,幸好我还年轻,错过了张元丽,我不想再错过李元丽,王元丽,更不想让自己的孩子以后步我的后尘,我努力接近那些勤奋上进的人。
工厂生活枯燥,又都是热血奔突躁动不安的小年轻,平常都是加班加成狗,也不妨碍他们给自己找乐子,最大的乐趣大概就是耍朋友了。每天都有新鲜的恋情冒出来,分手的戏码落下去。我观察了一圈,没找到称心的出手对象,但也不敢懈怠,还是每天坚持跑步,看书,练字,提升自己。
这个工厂三四百来号人,很多都是老乡带老乡,有好几个老乡团,我们和湖南某地交界,乡音很接近,混在一起做老乡团,而李沁是我们这个老乡团中的异类。
她比我先来,在人群里并不起眼,我注意到她是因为她也喜欢看书。我就留了心,想这几年在外面瞎混也混得不少了,虽然她长相离张元丽相去甚远,但找个精神交流的对象也不错。
等我冒冒失失走近她,发现她还真有些独特立行,她身边的人大约分了四派,结了婚的中年妇女大都不喜欢她,觉得她假清高,不合群;小妹仔倒挺喜欢她,她待人其实很温和。另外男的呢,喜欢美女的都看不到她,但似乎有好几个男的在追她,她都是若即若离,问话会答,但又从没见她跟谁出去约会。这样的观察结果让我兴奋莫名。
我找机会跟她借书,她犹豫了一下,借给我一本大部头的《飘》,很新,还是英汉双语。
我拿回去翻了翻,英语我就算了,译版还可以看看。
翻开书,发现在第一张内页中间的空白处有一行手写英文字:love is forever.以我这么久坚持练字的欣赏标准来看,这行英文写得过于漂亮,笔力矫健大气,洒脱不羁,倒是一手好字。常言道“字如其人”,这字倒跟李沁是完全不同的风格。我的英文虽然蹩足,但这几个字我还看得懂,这不就是个表达爱意的意思吗!我饶有兴味的看了一会,敢情这还是一本有故事的书,而我忽然很想知道这个故事。
到入冬的时候,书还没看完,新鸿开始拖欠工资,那时候拖欠是很常见的,起初大家都没有在意,只有一少部分人,因为急用钱,决然辞职了,乔哥带着女朋友和他的几个哥们就是这时候走的。后来拖得越来越厉害,我们几乎陷入山穷水尽的地步,但是又不甘心放弃几个月的工资走人,于是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到年初返岗后,工厂还在接单,但工资彻底发不出了,我们全都困死在此。到后来高管跑路,留下我们一群无头苍蝇一样惶惶的车间工人,拖欠的工资也无人处理,工人有气不过又胆大的,偷偷倒卖仓库的货物,也无人过问。
这种状态持续了差不多有一个月,期间有人投诉到“有关部门”,经过漫长的协调,终于派了人出面前来调查,把库存的货物和设备处理掉,卖出的钱配发给工人和供货商,钱到手少得可怜。但是没有办法,温顺可怜的工人就拿着这点等待太久的血汗钱,将像野狗一般被遣散在这城市的各个角落。
遣散的前夜我去给李沁还书,问她有什么打算,李沁的回答让我惊讶,她竟然准备继续留在工厂,准确的说是工厂的壳子里租进来两家小作坊,她准备在小作坊上班。
我不明白这环境条件双破烂的工厂有什么值得她这样蹲守。但想起偶尔听到中年妇女们在背后消遣她,用暧昧而幸灾乐祸的语气提到过一个姓周的,只言片语,不甚了了。
李沁脸上微笑着,但掩盖得并不好,我从中看到隐隐的哀愁。这感觉很不好,我再次忍不住想要走进她游离在所有人之外的内心世界。
但显然李沁并没有感觉到我蠢蠢欲动的心思,她对我甚至算不上一个普通朋友的热情,她心不在焉的接了书,下意识第一时间翻到那行英文字,拇指在上面缓缓摩挲,神色惆怅——她已进入自己的世界,完全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了。
我只好不甘的跟她告辞,决定从长计议。我自己已联系好一份在观城的工作,明天就要过去报道。
回到宿舍,我坐立难安,连夜涂烂了五张纸,写了一封措辞不甚高明的信,诚恳的表达了我的意愿,祈盼她能给个回应。
第二天离开之前,我打电话到她宿舍,请她到厂门口,忐忑的把信交给了她,她略带诧异但仍不失大方的接过了信,看起来她是熟悉这一套的,我心里有些犯酸。信里说如果她愿意,我可以帮她也介绍到观城去上班,后面附上了观城工厂的地址。
信给出去原本我没抱太大希望,毕竟李沁的隐秘也表现得太明显。没想到到观城后的第二周,我就收到了她的回信,内容很简洁,说她愿意来试试,请我帮她安排。
我虽然出乎意料,但还是大喜过望,按捺不住,立刻去找了做主管的朋友,因为本来就在招人,很顺利的把这件事情办妥了。
随后给李沁打电话,那时候手机还很稀有,但她们宿舍有台座机,她在信中说她还住在原来的宿舍,我想象得到,现在其他人都走了,那里一定异常冷清。
果然电话接通得很快,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而沙哑,有点像哭过的感觉。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也算不上什么好人,前两年以来我甚至在朝渣男发展,可是李沁这于我无关的悲伤总是让我油然生出一种心痛。
周末的时候,我特意休了假,把李沁接了过来,跟我安排在同一个小组。因为朋友知道我组织能力还行,一来就给我安排了一个组长,所以我成了李沁的小领导。
我带着她刚到的时候,我的朋友看到我们,口无遮拦的问:“京云!你老婆呢?是这个吗?”
我猝不及防,满头黑线,怕李沁生气,尴尬的笑着偷眼去瞄她,幸而她看起来并没有太大反应,也没有立刻反对,我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希望。
因为李沁不爱说话,我担心组上老员工欺负她,也有点私心,便有意无意的关照她,吃饭时公然帮她打饭,下了班常跟她一块儿走。但她总是客气又疏离,说她自己可以。
有几次我试图约她出去玩,她也同意了,但出去后都是我在努力找话题,她就静静的听着,回避跟我做过多的交流。
我原本还想着水滴石穿,时间久了,自然生出感情,我在这方面对自己还是比较有信心,之前也就是在张元丽手里翻过船,但世上不会有那么多张元丽。
但不成想她做了不到一个月,很冷静的提出要辞职,一个月还没过试用期,辞职是立刻结工资的,不用等。我惊诧莫名,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跑去问她,她倒是有主意,连后路都想好了,竟然是准备住到乔哥他们那里。
我被她这一连串迅猛的操作如同惊雷般砸了个结实,心里不知是何滋味,我自以为有希望,现在才发现大约我连她的心门都不曾触碰到。
我其实是有点生气的,但是她就那样沉沉静静的看着我,目光坦荡又坚定,我再一次在这目光中缴械投降了。
她已决定要走,我还是不想放弃她。
她想给自己充电,不想一辈子坐在车间做产线妹——在这个时候,手里无比拮据的情况下——学费是借的,她自己选择住到乔哥那边,那是个男人堆,她总做这样走钢丝般危险的事情,让人吊着心,怕她一不小心落下来,像羊羔掉进鳄鱼池,我本该鄙视她这种行径,可是看到她那和张元丽截然不同的清淡禁欲的脸,我又莫名想要接近,无条件的觉得她也是有苦衷。
李沁以为大家共事过,老表老表的叫过,都是熟人,就绝对安全无恙,我不想在她面前说人心,叫她提防某人,在没有实证的前提下,那估计只能是抹黑我自己。
我强行跟她一起过乔哥那边,并且看得出来乔哥看到我们在一起时眼神里的一万个问号,但是我顾不得了,也解释不清。不巧的是刚好碰到胖子一伙,我烦躁的同时又有点庆幸,要不是今天碰上了,我大概还不会想到这个更大的潜在不稳定因素。胖子看她大约跟看一只狩猎时钻出来的野兔没什么区别。我必须得等祥子回来,当面跟他打个招呼,虽然他也不一定靠谱,但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等得太晚,祥子回来就一直跟胖子喝酒,我找不到机会,到后来公交都停了,我想明天赶不上上班,可能要请假了。
祥子做兄弟真是没得说,只是有些事他比李沁更天真,没心没肺,有啥说啥,我把事情跟他说了,他也答应了,只是他嘴巴没把门的,问了些叫我心头不愉快的问题,又想起姓周的孙子,阴魂不散。李沁什么时候才能……
谭颂乔线
啥?你说李沁?记得啊!你等我想想,微澜山那两年我们那里来来往往住过很多人,都是老乡么!租金便宜啊!那旮旯里电费都没人去收咧!
微澜山那会还在建,好早了。我们看着他们用马拉着石头上山的,还有那个水路还很有意思的,我们还上去玩过好几次。
开始就我和老唐两口子,老唐帮房东老板娘做磨房工嘛!桑芸不住那里,她和老唐的老婆都还进了工厂,放假的时候才去。
李沁是她自己打电话给我求帮忙的,为什么会答应?桑芸和文明是一个村的!文明和我们熟得很!也常来玩的!我也不知道具体是咋回事,文明不讲的……我就知道有谈过,都是熟人,反正地方够住,又是个女仔,不好拒绝的。桑芸不反对,我们感情蛮好!她不担心我……呵呵!
我就是没想到京云是怎么和她混到一起去了,他两个又不般配,后头不是果然没成么!李沁都不鸟他。
不方便?没有不方便啊!我们又不会怎么样她,嗯,我们白天大多出去做工了,我弟弟和她耍得多点,呵呵!祥子有点喜欢她,我是后来才知道的。不反对啊!她还可以,蛮老实的,就是不爱说话,比唐七凤看着顺眼。我看她吃得起苦,还喜欢看书,学习蛮认真,后来电脑学好了,不用再做产线工了。
……不,不是因为祥子,我看她可能还是喜欢文明。我也搞不清她哪么想的,我看文明也没有蛮出色么!哈哈哈!
我那时候不大在家,不大清楚啊!祥子知道的多一些。
好嘞!蛮多我忘记了,等想起来再告诉你!下午还有两间腻子要刮,先走了啊!
谭颂祥线
事实证明我想多了,李沁和唐七凤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她安安静静,不惹事。起初我以为她不过是来蹭住,没想到她真的每天早上起来就去上课,在外面吃一块钱一块五的米粉,晚上才回来。
我就知道小武说话乖滑,他开始每周末都来看她,但是李沁好像不大理他。我后来才知道他为什么那天说话奇奇怪怪,他就没追上,也没什么坚定的立场来管李沁。
但开始我不知道,一直觉得他皮囊那么好,手段又了得,拿下李沁肯定绰绰有余。
然而并不是。
有次小武过来他俩在芦荟田边叽咕了半天,回来小武垮着脸,竟然在饭桌上当着大伙面哭了!说他就知道李沁一走就没有结果了!说他得了肝硬化!我在心里笑得打跌,不好表现出来,后来他饭也没好好吃就走了。
李沁倒没事人一样,稳如泰山,丝毫不见心软,但也还是不说话。我总觉得她跟我想象的差太远,我还没遇到过她这样的人。
后来还有更奇葩的,小武居然又带了个妹子一起过来看她!我顿感幻灭。不知道李沁怎么刺激了他,他果然又黑化了。
他带过来那妹子长相也不比李沁差,皮肤白,个子还高,圆圆脸蛋挺可爱,温温柔柔看起来还挺喜欢小武。小武这厮发起狂来令人发指,他在我们这里故意费心烧了一大盆水,给这位新朋友洗头,狗腿的帮她淋水吹头发,李沁就在旁边看着,面无表情,像戴了面具。
小武犹嫌不够,一手撩着新朋友的长发,一手举着吹风机,回过头用令人发酸的语气追问李沁:“最近打电话回去了吗?”
李沁看也不看他:“没有。”
“怎么不打?报个平安也好。”
李沁说:“问题是我现在不平安。”
李沁霸气得叫我吃惊。
小武败下阵来,犹做困兽之斗,晚上硬是带着妹子赖在这里挑了李沁的隔壁,强行给她现场表演,然而李沁毫无声息。第二天早上小武终于黯然带着妹子离去了。
从此我对李沁刮目相看,不知道她到底有什么好处,竟然把小武刺激到这个地步。
要不怎么说好奇害死猫,我就不该有这个好奇心,都是闲的。
我想起小武说李沁不可能喜欢我,原来只是开玩笑,现在看李沁和他是一杆撑了八百里,不可能在一起了,那我是不是也可以验证一下?
我就贱贱的往李沁跟前凑,这时候已经相处两个月了,我做菜还行,我们晚上吃饭都是我做,李沁喜欢吃鱼,刚好做鱼我最拿手,所以她爱屋及乌,对我还挺依赖。
唐七凤经常来看我,自从李沁来之后,她来得更勤了。我也想过要不跟她处处,但就是毫无感觉,下不去手。
他们都说李沁不爱说话,其实不对,她是对一般关系的人话少,我天天陪她身边,熟了以后她还挺能说。渐渐的我们也经常说说笑笑,我还挺喜欢跟她说话,她说起话来还挺有趣。
就在我感觉自己对她有了点意思的时候,有一天我到胖子那边帮忙,回来有点晚,走到门口听到我哥在和她说话,从破烂窗户的缝隙看进去,里面就他两个,盘着腿坐床上看电视。
坐床上不奇怪,我们这个床和地上也没差,来人都是随便坐。我想吓他们一吓,便站门口敛了声息,谁知听到我哥很不要脸的说:“……我能亲你一下吗?像哥哥亲妹妹那样。”
我惊呆了,我知道我哥和我嫂子简直是模范情侣,感情好得不得了。李沁是干了什么,我哥竟然被蛊惑至此?我盯紧了李沁,想看看她的狐狸尾巴,然而并没有什么尾巴,更没有狐狸。我看她抬起头,眼神茫然,下意识的“哦”了一声,我哥已经迫不及待的亲了上去。
我以为所谓哥哥亲妹妹大约是亲脸或者额头,谁知他居然一口亲在李沁的嘴唇上,李沁躲了一下没躲开,我分明看到就是结实亲上去了。我犹如五雷轰顶,在心里把我哥骂了个底朝天。顿时恨不得冲进去帮李沁推开他,幸好他亲了一下很快退开了,我这个时候也不好意思现身了,不然大家都难堪。
幸好后来并没有再做什么出格的举动,我听他们在说什么文明,我从不知道我哥这个大老粗还懂谈论什么文明,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文明是个人名,说过两天这个人要过来玩,李沁低了头比平时更沉默。
我站外面腿都酸了,不耐烦起来,他们没有关门,我就装做刚到的样子径自走了进去。
李沁看我回来了,就说:“祥子回来了?我先去睡了。”就走了。
我看着我哥,嘻嘻的笑着说:“哥,你觉得李沁咋样?我想追她。”
我哥白了我一眼,说:“那也要她看得上你。”
我故意说:“看不上我难道看得上你?”
我哥脸色变了,说:“你喝马尿了吧?说这些疯话。”
又说:“你要追就追,没追上可别哭。”
我嬉皮笑脸的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后来我哥果然自觉离她远了些,我也没再发现有什么狗血事件。
期间胖子派了四五个小弟,在我们不远处租了间大仓库,每天晚上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是真的偷鸡摸狗,他们白天像蟑螂一样躲进阴暗处睡觉,晚上倾巢出动四处伏击在外面无主游荡的野狗,也有不小心走失的宠物狗,只是很少。拿药整倒了就一车拉到空空的大仓库,去毛开膛拾掇好再拉走。
我们这边的人都是正经做苦力,并不参与他们,但他们弄完了经常会提一些赃物过来到我们的房子里又炖又炒,吃吃喝喝。我是无所顾忌的,李沁竟然也不挑,我们吃什么她就吃什么。
胖子早就注意到她,起初看她不声不响一直住在这里,说要“带她去做生意”。我不敢说她是小武带来的人,就说是我同学。胖子一般还是肯卖面子不撩拨她,但喝了酒嘴巴就有点无遮无拦。
有一次酒至半酣,胖子忽然对李沁说:“喂!美女!你知不知道狗肉吃了会怎么样?”
我眼看着李沁脸色一下红了,胖子更加开心,涎着脸油腻腻的说:“不知道吧?哥哥教你,狗肉吃了晚上睡觉会浑身发热很想要哦!”
李沁沉着脸把筷子一丢,起身走了。
胖子说:“嘿!脾气还挺大!”
我朝李沁离开的背影望去,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强自忍耐着过了几分钟,借口放水,找到李沁房间,敲了敲门,低声唤她,她开了门,眼睛红红的,竟然在哭。
我不知道她怼小武那样狠,脸皮却又这样薄。
她住的地方也特别简陋,没有凳子,只有一张木板随便搭的“床”,“床”腿是用砖头叠的。我们俩都坐在床边,我想安慰她,便干干的说:“你别生气,胖子的嘴巴就是那样。”
李沁说:“我知道我在这里寄人篱下,谁都可以随便消遣我!”
我听了更加不是滋味,不由得说:“别人我不知道,我是真心想要对你好。”说完脸上一热。
李沁眼神不知看向何处,不说话。
我想反正话已说出来了,就抖了个干净,我说:“胖子原来问我搞定你没有,我说没有;胖子还叫我给你下药……”眼看她脸色又变了,赶紧把这句补完:“我等下就去跟他说我是真心喜欢你,叫他别再乱说话。”
李沁转过头,眼神稳稳的说:“……我有喜欢的人。”
我点点头,说:“是周文明吗?你们怎么没在一起了?你在这里是等他?”
她没有出声,目光又移开了。
这样就说得通了,我想。
李沁线
有人说蝴蝶扇动翅膀,能带动一场飓风,那么我的这场飓风,是什么时候开始被一只蝴蝶带动的呢?我洄溯往昔,大约是我决定来S城的那一刻吧!
我们小门小户出来的人,见识少,没有什么大的想法,我来S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梦想,只是因为我们那里大家都这样出来讨生活,出来就是想摆脱腿脚沾泥的命运,这样可以拿点“轻巧钱”。
可想而知,S城对于我这样身无所长,无根无底的外来者,有多么的不友好。
我住过男人遍布的工地,学过电衣车,在找工作的两个多月中用双腿丈量过龙城到观城的大部分土地,有一次走到一个工业区迷了路,那时候没有现在这么发达便利的网络来查询各种讯息,又舍不得坐车,最后我是走到站台,跟着公交车走回去的。
所以当有一份可以收留我的工作出现的时候,我迫不及待的答应了。
在这家叫新鸿的工厂做车间产线工薪资微薄,基本上没有什么休息日,加班到十点是家常便饭,晚上八点下班都是奢望;条件之困苦更是令人惊叹,住着十几人的集体上下铺宿舍,用着内里砌着约等于没有的矮垛做间隔的集体浴室,可以在下班的半个小时内尽情欣赏各具特色的肉体;无论冬夏都没有热水,工人们获得热水的方法是打一桶水放在向阳地晒上一整天,便是我们的热水。若碰上阴雨天或是女生的生理期,那只能听天由命看体格。
我就是在这里遇上了周文明,他开朗活泼,洒脱不羁,一天到晚都笑笑的,好像永远没有烦心事。他不经允许,在小钟送给我的《飘》上写了一行和他自己一样洒脱帅气的英文字,从此我就堕入地狱。
我们正儿八经好过一段。
我相信当时他是真心实意。
工厂大部分妇女们都不喜欢我,觉得我莫名高傲,哪怕是做个卑微的普工,我也总是肩背端正,坐姿挺拔,她们还觉得我不合群,其实我只是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她们在他面前喁喁私语:“你为什么要同她在一起?不同**(大家都觉得比较开朗合群的一个女孩)在一起?她是个近视,老了做饭你敢吃吗?”
他笑着说:“那我不喜欢**啊!她做饭不好我不会自己做吗?”他这样回答她们,并且回来告诉我。
我笑出了眼泪。
然而有一天他走了。人还在,心走了。
我惊慌失措,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有一个新来的室友看我哭得可怜,触动了她自己的往昔遗恨,自作主张把我们凑到一块说:好好谈谈!刺目的阳光下,我泪眼婆娑,一定很难看。我问他原因,他说:有些问题留待来生。我不懂,恳求他,我说我不想分。他说没必要强求。
我完全失态了,一溃千里。原本滴酒不沾的我喝掉了两瓶50多度的白兰地,在洗手间吐了个一塌糊涂,又在宿舍吐了个痛快,那些妇女都在看我的笑话,倒是有两个小姐妹一直陪着我。
我吐完坚持去加班,可是我无所畏惧了,我坐在产线上不动,并不怕说我“做饭人家不敢吃”的那位主管来开除我,我坐在那里哭,旁边有个男孩一直唱崔健的《一无所有》,我一辈子都记得这首无比应景的歌呀!就是这个男生曾私下带着点难为情告诉我,说那些妇女在背后说我总是挺着胸背,显得“两个那什么大大的”,他是这样转述的,我其实一点也不生气。
但现在她们一定觉得很解气。
我顾不上让全车间的人看了笑话,我顾不得了。
我不想说得多么伤情,但他离去后我的心确像一只新鬼,一直独自在原地徘徊,一如找不到出口的困兽。任多么高明的法师也不能为我做出有用的接引。
此后也有几个男生来跟我示好,但我无法告诉他们说我的魂病了,没法回应他们。
一年后新鸿倒了。
人们都离开了,我的魂还困在这里,我走不了!
其时有一个很帅的男生,叫武京云,来跟我示好,他一定是不知道我那些往事。他走前交给我一封信,我拆开读了,心里很清楚他的意思。但我无心应付他。
我在搬空的工厂里,游魂一般过了一周,不明白自己在固执的想坚守什么,怀念什么,正是一只执念深深的野鬼。空空荡荡的场所诠释着往昔的全部逝去,我只感煎熬更甚。
我抄佛经,一笔一划的在纸上写出一种完全不同于以往的笔迹,籍以获得心灵片刻的宁静。
放下笔我仍然心如油烹。
离开吧!不然我呆在这里也不过是日夜受刑。
我打了信上的那个电话,离开了新鸿这个一言难尽的地方,一切都将烟消云散。
还是李沁线
从观城到微澜山下,是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的一个转折。
起初我是因为放不下那点执念,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可能。后来我想也许我该试着自救并前行,当我坐在电脑前,手指放在键盘上,我知道我做对了。
艰难困苦都算不得什么,我比同期的任何一个同学都努力。
只是我没想到住在微澜山避开了武京云,却遇上了老表的弟弟,祥子。
祥子是个很活泼的男孩,喜欢臭美。起初他以为我是武京云的女朋友,对我的态度有些奇怪,我不知作何解释。后来武带了别的女孩过来玩,也就不用我解释了。
但我头疼的是他明明原本有个女朋友,他们都这样说,他自己却说不是,总喜欢像个小孩一样缠着我,我总觉得他是好奇才接近我。他后来经常说些类似喜欢我的话,他喜欢的大概不是真正的我,我只觉得很无奈,只好跟他说我有喜欢的人。
有一次他从外面回来,下着大雨,他竟然给我带回来一大枝沾满雨滴,繁花怒放的大红玫瑰。
我问他哪里来的?他顽皮的说是从人家玫瑰园偷的。我并不介意,看了这花心里十分欢喜,也很感动。
我知道他一直在守护着我,但我做不到给他回应。
有一次他喝了点酒,回来直冲到我的房间,直直的说:“姓周的有什么好?这么久也没来看过你!我是真的喜欢你啊!你不能考虑一下我吗?”
我无法,只好干干的说:“你别开玩笑!我们不合适。”
他委屈的嚷着:“什么玩笑??你当我开玩笑?心都要被你挖出来了!”他说着还一脚踢断了一截立在床边的木板。
我自己知道这种痛,不由得默然。
他忽然扑上来,按住我乱亲一气,夏天的衣服很轻薄,并且我穿的是一套红色短袖拉链式运动服,他一下就拉开了。我觉得又恐惧又悲哀,突然用力踹了他一脚,他喝了酒,其实没什么力气,这一脚把他蹬了个四脚朝天。
他酒也醒了,爬起来訕笑着:“你力气还真大!”我把衣服拉好,不理他。他便退到门口,还踢了一脚倒在地上的木板,说:“这么不结实!”
我就那样坐在暗影里瞧着他退了出去。
第二天我在洗衣服,他准备出去的时候,特意走过来说:“对不起啊!昨天喝醉了。”
我垂着眼睛轻声回答:“没事。”
我不能因为想要忘记一个人,用另一个无辜的人来做基石,那是对他的侮辱。
我没有忘记我为什么来这里,只为固执的等一个不会再回头的人。在我自己也快要相信自己住在这个地方只是为了学习电脑的时候,这个人的确来过几次。
但最后也不过是一再的加多新的痛苦。
对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能有多狠,问我自己就知道。
我感到不仅我这人生如同蝼蚁般微不足道,连感情也一并如此。我想我遇到他更像是一个报应。
幸而我完成了我的培训课程,学得不错,完全可以胜任日常办公事务。
参加电脑培训的这两个月,也许是过得充实了,我的心魂感觉好了一点,原来是时时都疼,现在只有一个人呆着时才会发作了。
我新找了一份办公室的工作,祥子送我过去上班,他觉得那里看起来条件不好,但是我觉得我应该要告别微澜山这个重塑灵魂的缓冲地带了。
我自己能好,哪怕我是只蝼蚁。我轻声对自己说。
这大约是我唯一的骄傲了,身处逆境,可能会让我遍体鳞伤,狼狈不堪;猝不及防的伤害可能会让我失魂落魄,四分五裂,但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把自己重新拼凑起来,自救,反思,反击。割裂虽损坏了我纯净无暇的情感,同时也于磨砺中坚韧了我的意志和心性。
这大约就是成长的印记。
风景如画的微澜山默默的矗立着,看着它脚下的我们——这群蝼蚁,我听到它在微风中叹息。一忽儿又觉得它在为我欢笑,预祝我重新拼凑起一个新的灵魂,哪怕我只是这世间万千蝼蚁中的一只,也该努力去活成自己能欣赏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