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面条汤

多年来，我一直沉浸于那样一个月光溶溶的夜晚，一直沉浸于那样一碗吃得滚瓜溜圆、汗不津津的喜面条汤里。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我们几个小孩子如约来到了村中白天娶媳妇人家外，红对联红布门头，从里到外弥散流淌着一股喜庆气氛。

人进进出出，喷着酒气，打着酒嗝，拉拉扯扯，盘头搭背，说说笑笑，主人不迭的嘱咐着：停一会儿，一定要来热闹热闹，全指望你们了。“热闹”指的是“闹洞房”，办喜事家把这项活动看得很重要，明知不太雅观，但还是盼着人来玩，否则，就觉得很没人气，很没面子，在人的心目中一下子矮下很多头似的。

院里热闹非凡，各个房间里都在进行着一场猜拳行令的“战斗”：白亮的灯光下，年轻后生、德高望重的老者簇在一张桌子上，起初还和风细雨，和颜悦色，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吆五喝六之际，推杯换盏之间，全都现出了真性情，一时间进入“短兵相接”的“白热化”状态。

“三日入厨下，洗手做羹汤。不知姑食性，先遣小姑尝。”在这觥筹交错的当头，那边也开始对新娘进行“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实践活动。上好的面粉，白壁生辉的面盆，冷中带温的清水，业已准备完毕，只等新媳妇儿“就范”。在姑嫂一再召唤下，穿着一身红的新媳妇，扭扭捏捏的走过来，这个叫着嫂，那个叫着侄媳妇儿，乱哄哄一团喜气，直叫得新媳妇脸上红彤彤的，连眼皮也不敢怎么抬，“今天可是咱进入这个家的第一天，和好面，擀好面条儿，让大家吃好喝好，你就打下好门市了！”又是一阵大笑，新媳妇的脸上便又飞起了一团红云。

新媳妇儿卷起袖子，早有人准备好了水盆，白嫩嫩的手经水濯洗，略显粉红，愈显娇美。只见她，左手拿起瓢，勺起水，开始向面盆里点撒，右手在面粉中来来回回搅动。“这个新媳妇儿不赖哦！很内行嘛！一看就是个能做的主，当家的主！”爱热闹的二姨在一旁插科打诨，“可不是！你看人家生的多水灵，长得多俊啊！真是才貌双全呢！来到咱家呀，这真是咱家的福分！”一旁的二婶也高声的应和着，一时间欢声笑语，热闹非凡，新媳妇儿的小脸更红了，只管低着头在拨拉的面粉。殊不知，为了这一场擀面条的盛事，娘早已面授机宜，她不知在家练了多少回，又做了多少次，知道了“盆光、面光、手光”的道理，活好的面不能太软也不能太硬，“醒面”是一个很重要的过程。

醒面的当头，酒令也已结束，重头戏“闹洞房”拉开了序幕。领头的是新郎同学中的好事者，呼呼啦啦拉起一帮男同学，嘻嘻哈哈地拉着拽着新郎、新娘进了洞房，关上房门。我们小孩子则被关在门外的，大人们直说“少儿不宜”，弄得我们很是不爽，于是便在外疯跑、疯玩，尽量“费”一些，直把肚皮弄得瘪瘪的，好多喝两碗喜面条汤。

风箱“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火苗使劲儿地舔着锅底，炊烟袅袅，娉娉婷婷，大锅盖“扑哧”“扑哧”地向外吹着浓浓的白汽。大叔、大伯们站在炉火旁，一左一右地跺着脚，映着火儿，脸色古铜，笑容可掬。正所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一阵风吹过，菜香和着喜气，一股脑儿地沁人心脾，直惹得我们眼巴巴地看，涎水一嘟噜一嘟噜地往肚子里吞。

“闹洞房”这场戏终于结束了，新娘子的脸更红了，简直能滴出水来。看着我们垂涎欲滴的样子，一出“洞房门”就被大娘、嫂子们急急地拉着擀面条去了。

新娘子始终是关注的焦点，早就又围了一圈人，大的小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闪开一条缝，新娘子闪身来到板子前，从盆子里捧出那一团面，恭恭敬敬地放到板子上，揉了又揉，压了又压，等到成了圆圆润润的一团，才满意地把擀面杖放上去，先压成一个圆，而后卷到面杖上去，缠缠绵绵一上一下地律动着，摊开再缠绵，极是耐心，极是和颜悦色，极是低眉顺耳，像是在擀着生活，更像是擀着日子，更像是在擀着她们小两口的幸福。终于，切成了细细的面条，而可怜的我们，早就前心贴着后背了。

面还没有下锅，我们已经把粗皮海碗和荆条筷子捞在了手中，急不可耐地站在了锅台边，就像一个等待冲锋号的战士一般，单等面条一下锅就要捞起来似的。肚子叫得更厉害了，口水也接连到了一起，腿肚子似乎也抖了起来。

面条在锅里飞快地游动着，和菜和水在亲密地缠绵着、交融着、翻滚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和着这甜蜜的夜晚，贺着这甜美的生活，憧憬着这对小夫妻幸福美好的未来。

眼看就要好了，二大伯抽出了底火，盖上了锅盖，点燃了烟，悠悠地吸着。我狠狠地瞪着二大爷，像瞅着敌人似的，这不是添乱吗？考验我们的耐心吗？二大爷瞥着我，会心的一笑，好像在说：“小军子，看你小子能的你！”

锅盖揭开了，二大爷一把拽过我的碗，满满的盛了去，我也一把捧在手心，温暖瞬间扩散至周身。直至一碗饭下肚，腮帮子咬出了燎泡，我都没有吃出个名堂，再来一碗，花生的油香，炒小米的清香，白菜的脆香，喜面条的喜味，月亮的清辉，太阳的明媚，在照单全收入我的“麾下”之后，像个老牛一般，慢慢地反刍，回味个中滋味。

谁都在站着吃，不说一句话，唯闻“呲溜”“呲溜”的进食声，直吃地滚瓜溜圆，满口生津，周身出汗。

眼看月亮西斜，回家，那夜注定，好梦有约。

于是乎，月夜美美，面条汤香香，便永远的刻在了记忆中。而生命的烙印，时代的记忆，那时那刻，就启程了。

一碗喜面条汤，一粒乡愁的种子，在不谙世事的少年种下，铭刻着对农耕生活的怀想，盛着庄稼人最朴素的梦想，载着少年对幸福生活的期盼，彰显着农村人对食物的敬畏之情，穿越我多愁善感的心，在时光的渡口氤氲成一片葱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