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深夜阅读时光机奇思妙想

2018-08-24  本文已影响200人  肆苦

文Ⅰ肆苦

壹、

        她死了。死在冬天。死在一张木板床上。

        木板上的棉被扯出一个个口子,参差不齐,都张着。几根红毛线从口子里挣扎出来,像是束缚不住其中的灵魂。

        她的大女儿发现了她,惊讶却并不惊慌。她轻舒一口气,隐隐带着些轻松的喟叹。毕竟母亲活了那么久,也不算亏。若是留得久了……大女儿这么想着,走出门去,告诉她的其他两个孩子。

        她的孩子都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脸上都是遮掩不住的疲惫。知晓母亲去世的消息后,屋子里被一种混浊而粘稠的气氛所充满,弄得人透不过气来。半晌,她的二女儿先哭起来,声音却也是浑浊的,甚至能感觉到痰透过皱巴巴的皮肤,在咽喉中上下翻滚。其他人方如梦方醒般的,哭喊声突然不绝于耳。几位孙子孙女们只略略哭了几声,红了眼睛,就忙着去扶那些哭得肝肠寸断的她的儿女们。有的人哭得满手涕泪,用手稍稍擤了擤鼻子,将手往衣角上一蹭,面上愈发痛楚起来。

        她的儿子仿佛是里面最没心肝的,只是稍稍红了眼,连泪都不曾流过,静静地看了一会,便打了电话找人操办后事。几位年轻些的后辈也醒悟过来,通知其他小辈。她的两位孙女对视一眼,一位向她的二女儿投去讽刺而哀伤的一瞥,一位摇了摇头,因为意料之中而无话可说。

        那张木板床,是她二女儿家的的。

        她死在了她二女儿家。

        她本该,安安静静地躺在她自己的床上。

贰、

        她慢慢地走着,手里抓着一支拐棍,那是她死去的丈夫用过的。

        她准备去她的儿子家里住了,住一个月。

        从前,她一直都是住在她儿子家的。她也喜欢住在她儿子家,看孩子们追追闹闹。当孩子们惹大人们生气的时候,他们就一个劲儿地往她身后躲。软软的头发,小小的脸蛋,蹭着她已然粗糙的手心。她喜欢这样的感觉。她笑着,把孩子们搂在怀里,看他们父母无可奈何的表情,看孩子们的鬼脸。过年的那几天,便是她最欢喜的时候。孩子们都回来了。她从兜里拿出早早准备好的软糖:花纸包着的,在太阳下会发光,很好看。她宝贝地塞给孩子们,孩子们笑嘻嘻地拿过,也是很欢喜的。但孩子们似乎不喜欢吃,每每她都能看到软糖被剥去了好看的外壳,圆圆地躺在桌上。她也不恼,拿起来,或是慢慢吃了,或是扔到垃圾桶里,免得孩子们被父母们责骂。

        她边走着,看见别人家种的芭乐树已经结了果, 粉色的,娇嫩的。孩子们喜欢吃呢,她细细地想着,每年到这个时候,他们每人都能吃十几个,还嫌不够。要给他们备好了……也不能一下子都拿出来,万一吃坏了肚子可怎么好。

        到了她的儿子家,儿子正和儿媳说着话:“今年暑假孩子们又不回来了,说是要补课,你说哪来的那么多课要上,我们以前帮大人种花生也不见得那么忙……今晚就别煮饭了,中午没吃完的热一热,凑合着吃吧。”儿媳应了一声,轻轻叹了一口气,半晌无语。

        她默默听着,也没说话,找了张竹椅坐下。竹椅吱呀呀地叫着,应和着风声,湮灭了她低沉的呼吸和叹气。她又忘了,忘了孩子们慢慢长大,也忘了她自己慢慢老去。一切都在成长,都在改变,但她似乎还以为这一年年下来,一切都不会变,孩子们还会扑进她的怀里,寻求她的庇护。就像守着一个生锈的铁栅栏,栅栏里已然空空如也,她却还在疑心,会不会再有人从里头打开。

        有电话来。

        她无意识地接起,却是她最喜欢的一个孩子打来的:“最近还要上课,等有空了我就回来。”方言说得生涩而别扭,听得出已许久没说。

        她的笑容突然就堆满了脸上,那大概是一个人最真实和温柔的笑容了。那孩子为什么要说方言,她知道的。

        她守的栅栏里虽然空空如也,但栅栏外,还有人叫她。

叁、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发着烧。

        她现在住在她大女儿家。

        大概是觉得对母亲不孝,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女儿便和二女儿说好了,让她轮流到三个儿女家里住着,一次住一周。

        在外人看来,这种做法不过是儿女家怕别人说自己对母亲不孝罢了。

        自然不排除这样的缘故,但更多的,也想在老人没去之前多尽些孝。

        现在按日子算本该是在二女儿家住的,不想却发了烧,只得好好在大女儿家养病。

        总有些动物,在房里,在路旁,或是在夹道的风里,说着冷言冷语,像是阳光里涌动的灰色生命。见得了光,却不懂什么是光。阳光照得穿黑暗,却怎么也无法让它们消失。

        有传闻来。说是他们子女三个本想搞出个孝顺的名头来,动辄辗转反让老人生了病。

        又有传言说,老人病情加重,估摸着

不久于人世,三个孩子正为谁家办丧事出钱最多闹着呢。

        “叫我说,就该让她大女儿来办。不是有话说什么长姐如母嘛,合该让她出钱。”

        “话不是这样说的,养儿防老,不然养儿子做什么,女儿出钱婆家要说的……”

        有人不以为意地偏了偏头:“这都什么时候了哟,还来重男轻女这一套,小女儿难道是白得了她那么多疼爱?谁出钱不是明摆着的吗……”

        不知她什么时候最后一次闭上眼睛,她的丧礼却已在那些人口中进行了无数次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只见大女儿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起来。虽然女儿不说,但她能看得出来。

        大女儿终于忍不住了,一天背着她打电话给二女儿:“小妹,你把妈接过去住一段时间吧,按日子也该到……”

        “大姐,那些人怎么说的你也不是不知道……这几天赶上小姑子的女儿出嫁,一是忙,怕顾不上,也是忌讳着妈的病。不然这样,还是先让妈搬回小弟家住吧,以后再说!哎,得嘞,忙着呢!”二女儿依然扯着她的大嗓门,也不知身旁有没有人听着。

        就这么着,待到她的病好了点后,大女儿便将她送回了她儿子家。

        那时是冬天。

        路旁的人的眼中,隐隐有些意料之外的惊异,大概是觉得他们的饭余谈资又要延后了吧。

        她回到儿子家时,儿子和儿媳并没有惊讶,虽然大女儿和二女儿并没有告诉他们。

        她像往常一样找了一张竹椅坐下,儿媳去为她收拾屋子,里头已然积了灰。

        儿子似是有些倦意,又带了几分无奈。像往常一样提醒她要按时吃药。

        她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

        她就这么坐着,却把发生的事都想明白了。所以她没有问大女儿为何最近的脸色这般不好看,也没有问为何将她送了回了家。

        她趁儿子不在时,用衣袖抹了一把眼睛。那样轻,那样重。

        其实,她在大女儿和二女儿家并不开心。

        这个孝心协议,就这样,无疾而终。

肆、

        这段时日,儿子有事去了外地,儿媳也跟着去了。家里只有她和她的孙子。他们向来是不亲近的,几天下来,不过寥寥几句问安。房子里冷清得像是只有她一个人。她便长时间地坐着,一个人;于是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悲伤。像是一种被抛弃的感觉。她看着她皱巴巴的手:干枯得像是脆弱的落枝,突然感到很难过。

        穿堂风吹过,墙上挂着的日历被刮得哗哗作响,刺耳而寂寞。

        她想出去走走,这样仿佛被所有人孤立的感觉,不是不难受的。

        她便拄着拐杖,迈出门去。

        街坊见了她,不是不惊异的。他们相互默契地对视了一眼,男的并不言语,那些平易近人风趣可亲的老婆子们和她们的儿媳先笑着跟她打招呼。眉眼间都是关切,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她觉得有些安慰:毕竟还是有人记得她的。

        她有很多想说的,堆积于无人理会的深夜,待人问询。

        他们自然地问起她的近况,她似乎是沉醉于被人关心的幸福,便都实说了。

        婆子们默契地一齐发出嗟叹,带着说不明的意味。有些善解人意的甚至落了点泪。男人们呢,也露出了难得的的沉思的神色。有个素日里刻薄的婆子,许是皱眉时用力过猛,眉间拧出的疙瘩一抖一抖的,倒显出与平常不同的慈悲来。

        第二日,他的儿女们的不孝行径便如同病毒一般肆虐了附近那些人类或者非人类诡秘的眼神和像是吃到好东西的满足内心。或者,这就是病毒,还是借唾沫传播的那种。

        终于,那些动物们准备已久的,带着谴责和上位者鄙夷的面容,可以派上用场了。他们不能说是不高兴的。

        儿子和儿媳那带着失望质问不满却被勉强压抑的面容,她大概永远不会忘记。

        她能听到儿媳避开她给孙子孙女们打电话诉苦的声音,虽然不明晰,但是不解埋怨的音调和时高时低的语气像锋刃,惊人心魄,身处寒窟。

        她不知该解释什么,只觉得又内疚又委屈,只是像小孩做错了事一般,躲在屋里,不停落泪,无措彷徨。

        她开始把自家的东西偷偷送给别人。像是今年刚收上来的花生,或是水果什么的。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

        她开始喜欢往别人家跑。和他们聊天说话,即使有时候并没人听她。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

        她开始无端地责备她的后辈,犹以儿媳为甚。一味出气而不顾方向,仿佛连屋外的围栏也逆了她的意,用拐棍使劲儿捅着,像是要戳出个洞来。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

        她开始编排自己儿女们的不孝行径。她添油加醋,无中生有。她逢人便说,像是是要满了他们的意,自我放弃,再不回头。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做。

        见此情状,两个女儿更是避之唯恐不及,连问安都少了。

        于是,她的样子在孩子们眼里愈发模糊,变成只存在于电话里那个无理取闹的老婆子,然后趋于淡漠。

       

伍、

        今儿的大年初一,孩子们都回来了,她准备了好多糖果。

        有笑声从房间里传出来,在她拄着拐慢慢走进时戛然而止。

        他们用客气而疏离的笑和她聊起天来,小辈们互相对视一下,并不说话,带着几个小孩出去了。温热的气息被灰色的雾气包围起来,变成一片混沌了。

        有鞭炮从外头噼里啪啦地响起来,炸出灰扑扑的尘土几乎使人哽住喉咙。

        天暗了。

        她搬了竹椅,坐到了一个没有阳光的阴影里,像是在窥视,也像被孤立。

      她最喜欢的孩子在阳光下看她,带着一分恐惧三分犹豫六分陌生。孩子没有走过去,只是看着她。

        她突然想躲避那孩子的眼神。

        阳光恍惚了人们的时候,趁机撕开了了世界,把它分成两部分。有些灰色的种子,开始在黑暗里蔓延开它们柔嫩黏腻且缠人的枝子,如疽附骨。

        后来她病倒了。

        那些动物安静了许多。

        她被手忙脚乱地送去了城里的医院,后辈们都从外地回来了,浮着腐朽气息的病房里却是一家人团聚的景象。

        他们平静地听医生说她时日无多,有人甚至于在心中松了一口气。她这也算是正常死亡,而那些人诡秘的眼神也早叫他们如鲠在喉。

        两个孙女看着她谈笑风生,从容淡定的二女儿,不由地冒出若是她真的走了二女儿是否会哭的大逆不道的念头来。

        在得到母亲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后,儿女们又七手八脚地把她送了回来。二女儿说她家离着最近,便把她送到自己家去了。

        她是否会哭吗?

        真是傻,只是哭而已,谁又不会呢?

陆、一个孩子的记忆

        鞭炮又噼里啪啦扬起了尘土,这代表着太祖母的丧礼已经结束了。

        华夏大地是个神奇的地方,好像哪里都离不开吃的,特别是乡下。当然这些场合往往都有前缀的形容词,比如新娘抱着男婴的迟到婚礼,比如男孩子的满月宴,又比如现在客人们挑七拣八的丧礼。

        在从前记忆中温暖安静的地方竟然有时会这样这样面目可憎,大概是从前太不知事的缘故。

        有春天丝瓜盘上杆的藤,有常常被黄鼠狼叼去的鸡,有傍晚在菜地上盘旋的蜻蜓,也有清晨热闹喧哗后又冷清下来的菜市场。

        有夜晚伴着吱呀吱呀的竹椅摇动声看的星星,有跟着大孩子把鞭炮扔进黑乎乎的水沟里,也有和几个孩子窝在邻居的床上看动漫。

        这样的记忆,好像离我很远很远了。

        又或许,只是我长大了,懂了那些自作聪明和故装清高。

        耳机里是许嵩的歌,听到的却是七姑八姨方言的吵闹。

        她们说的那个昨天嫌弃菜少的阿婆正拿着食品袋把菜一盘一盘地往里装,我几乎要怀疑她就是为了装这几盘菜才嫌菜少的。

        她抬头看过来,讪讪一笑,干脆利落地提着袋子就走了,真是充满活力呢,我这样想。

        不只是她,放眼望去,几乎所有人都做着如同复制粘贴一般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默契无间。

        大家说着笑着,除了那一排已经有些脏的花圈依然死气沉沉地在墙边排排队,几乎没有丧礼的气氛。

        还有那些或许悲痛的人,村干部冗长做作的悼文,同村的人们看不清表情的面容,浑浊到令人窒息。可是……

        这是丧礼,那我在做什么呢……

        嘲笑那些碌碌庸俗的人,觉得自己似乎高人一等沾沾自喜,却没有注意到自己也是何等的凉薄。

        我突然觉得很可怕。

        过了很多年以后,我是不是也要变成这样,让另一些人在暗中笑我的世故丑陋。

        是不是我以后也会搬了椅子,坐在黑暗里,看一个孩子向我投来复杂的目光?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大概,就是这样吧。

        那时,我在阳光下,看着她。我注意到空气里的微尘,像浓雾,蒙住了视线。透过浓雾,她坐在阴影里,面容是熟悉的,但我却有些害怕。大人们在电话里或愤懑或嫌恶的语气不知不觉在我心里设了防。她再也不是记忆里那个微笑和蔼的老人,我再也无法如同从前一般上去亲热欢喜地唤她,我不敢。

        但我现在突然很后悔。

        我错了。

        回了家,静静地流了点矫情做作的眼泪。

        耳边一句歌词异常刺耳清晰:

        “来来往往很多人人模狗样……”

柒、

        家里好像突然安静下来了。

        她的儿子喝了不少酒,一直喃喃地跟孩子们说她的事情。

        大女儿和二女儿已经各自回了家。

        竹椅吱吱呀呀地唱起来,一如既往。

        她的房间后来成了杂物间,她和她丈夫的照片挂在墙上。

        木床上空荡荡,床头描着花,蚊帐已经四分五散。

        这些大都是后话,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在这里,回顾过往。

        只说这时候,伴着她儿子喃喃自语声,不知是屋里还是屋外,有人在高声说着话:

        “村口老王家的孩子们正在争遗产!”

        “……”

        冬天过去了,动物们醒了,万物复苏。

文Ⅰ肆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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