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妈妈说上学浪费钱的时候
见到靳东的时候,他刚从印度的宗教圣地卡拉塔克吹完印度洋的暖风,一时兴起飞了紧邻诞生过希腊传说的土耳其伊兹密尔,在伊兹密尔海滨大道散步时,接到我们中学同学聚会的电话,风尘仆仆的赶回来。
当妈妈说上学浪费钱的时候靳东曾经是一名旅游写手,足迹遍布世界各地,文字联通大江南北;如今江辰是一家旅游网站的合伙人,早就实现了财务自由。除了环游世界,就是做慈善,资助贫困儿童上学。
看着靳东如今的风光体面,不少同学言辞除了羡慕,更多的是唏嘘。有同学直言,上名牌大学又怎么样,混的不如靳东。之所以这样说,因为靳东是我们班唯一没有上过大学的一位,而且高中没毕业。
大家看到的是他如今的风光,谁又曾知道他曾经的无助,以及付出的汗水。
高三最后一学期开学,靳东迟迟没来报道。班主任在新学期的第一次班会上摇头叹息“可惜了!”有一位同学在下面小声嘀咕:“龙生龙,凤生凤,有什么可惜的?”说话的同学背后说靳东妈妈是个赌徒之类的污言秽语,上学期期末被靳东一板砖拍了个头破血流。两人一起被学校记过处分,他的额角至今还有一道浅浅的疤痕。
我去劝窝在家里睡大觉的靳东复学,他顶着鸡窝头,神色黯然第告诉我,他妈不给他报名。
我非常讶异于这个原因,我们这座城市哪有不让儿子上学的老娘。我们生活在一个工业城市,比不上北上广,也绝对有优越感的城市。况且,有同学见过,靳东的妈妈开着奔驰来学校开家长会,他家自然也不是交不起学费的。
靳东说他打架被学校处分,回家心情不好,老妈又在耳边唠叨,他负气说不上学。结果她妈记性好,等过了寒假要开学时就不给他报名了。任儿子放任自流的母亲,让我觉得匪夷所思。我要是不上学,我老妈绝对打断我的腿,把我栓在教室里。这天下的妈怎么还不一样?况且我觉得靳东动手情有可原,至少在他妈妈这里因该是这样。
我说通了靳东,于是和他一起去找他妈妈要报名费。
靳东带我到了本市最繁华的广场,穿过广场步行街,到了一座二十二层的大楼面前。先乘电梯上了十六层,电梯门一开,我硬生生愣住了。电梯口一字排开七八个大汉,清一色黑色作训服。靳东拉我出了电梯,其中两位穿着作训服男子,交代我们将所有私人物品寄存。我打量装修逼格的四周,觉得不像是进了什么黑店之类的。但还是怯生生地,将我的书包递了过去。然后他们拿着机场安检人员那种仪器再次扫描,拿走了我的钥匙,靳东的手机。
我怯怯地跟在靳东的后面,在一名男子的引领下在过道的尽头进入了一扇看似饮料自动贩卖机的门之后,再次进入电梯。电梯门合上,我悄悄的问靳东,这里是你妈的……呃!公司。这个名词我在脑中斟酌了一下。
“赌场!”靳东面色如常。
我惊悚之余,大胸妹、水蛇腰、恨天高,赌神、抽老千、倾家荡产、枪战……所有一时能想到的港片留给我的影响中的词,在我不大的脑瓜里翻滚,我只觉得混乱一片,腿肚子打颤。原谅我生在书香门第之家,生活中第一次亲密接触影视剧一样的的场地,头晕目眩。不过还是鼓起勇气,跟着靳东这太子爷。我想,跟着太子爷,应该是安全的。
电梯上了两层,大厅里几个中年的大叔围着茶海在喝功夫茶,低声絮语,偶尔轻声朗笑。我怀疑靳东是不是带我走错了地方,这里从装修到陈设,更像是茶室。赌场不是一群人围在一起,红绿筹码堆积,高声叫喊,输红了眼?
我正想问的时候,有人叫靳东。说,“小靳来了,你妈好像不在这边,你去找你阿姨。”
于是,我又跟着靳东,七拐八弯,之后再上扶梯。又是一个大厅,这次大厅里就一个人,坐在酒吧吧台一样的地方,低头玩手机。这就是靳东要找的阿姨,我觉得这中年妇人还没我妈收拾的利索。中等个头身材微胖,她的水墨画的裙子长及小腿,显得有些邋遢。她很热情,顺手给了我们一人一杯可乐,说靳东的妈妈的在“水云间”。靳东告诉我,她负责给客人用现金兑换筹码。我有点大跌眼镜,觉得她的形象确实不配这么拉风的职务。不过,因为这位大婶我没有之前那么胆战心惊。
我和靳东路过“碧波厅”,“牡丹亭”,我感觉像是到了酒店的包厢。来到“水云间”,没有靳东的妈妈,斯斯文文的三四个人围着一张圆桌而坐,面前堆的筹码多少不一,但都表情严肃。布牌的小姐姐和我年纪一般大,既不性感,也不迷人,打着哈欠一张张给人布牌。确定这里是赌场,只是不太像我印象中的纸醉金迷的世界,可惜了那么言情的包间名字。我的紧张再次消减。
靳东的妈妈刚好出去,我们只好等在“水云间”。我想到,进来的时候,靳东也是被搜身的,大概这个地方就算是太子爷爷不是可以乱跑的。于是,我感觉到头皮重新发麻起来,希望靳东的妈妈快点回来给靳东报名费。
这期间有个戴眼镜的男子输光了眼前的筹码,然后拖出脚底下的黑色手提旅行包,将旅行包里的红色的大钞一打一打装满购物袋,不到五分钟,他提着一袋子筹码进来了。我很吃惊,我的妈妈是老师,我的爸爸是工程师,我生在生活殷实之家,但我从没亲眼见过那么多钱,而那么多钱,换成红绿圆片子,一堆一堆装进了其他几人脚下的购物袋。这里始终静悄悄的,没有喧哗,没有吵闹,他们不像是在赌博,更像是晚自习的我们专注于眼前。只不过我们专注的是书本,他们专注的是纸牌。
我正琢磨哲学课上老师讲的现象与本质的关系时,靳东的妈妈终于来了。正是饭点的,也没问我们为什么来,招呼我们去她的办公室坐下后,一通电话就叫来了五六个菜。他们这里有厨师,色香味俱全。
靳东说明来意,她摆摆手说:“就你这样的,上学也是浪费钱?不如早早出来给我做事。”靳东重重地将碗扣在了桌上,吓的我也赶紧放下筷子。
我明白了靳东和他妈妈之间的真正矛盾。靳东是憎恶赌场的,不然就不会和同学打架,而他的妈妈显然不明白这一点,她甚至希望儿子能早早熟悉生意。
他生气扬言永远不要用他妈一分钱,拉着我就要走。恰在此时,刚刚在水云间的戴眼镜的男子冲进来,差点将我推翻在地。他求靳东的妈妈给他借点钱,遭到拒绝,两人开始拉扯。我的胳膊在靳东的手里不住的颤抖,脚底像生了钳,钉在原地。
他的妈妈被扯住胳膊,大声的喊叫。眼镜男子大概是害怕外面的人进来,反身过来将门反锁。这时,我们才恍然,后悔刚才没有夺门逃跑,可是为时晚矣。突然,我的脖子冰凉,一把坚硬的东西抵住了我的脖颈,我的脑子一片空白,眼泪抑制不住的滚下来。这把匕首不知道它是怎么逃脱安检被带进来的。靳东和她的妈妈吓坏了,不知所措。外面有剧烈的拍打门的声音,之后是撞击,可是那扇门是特殊加固的纹丝不动。
靳东求他妈借钱给这位已经疯狂了的赌徒。可是他的妈妈犹豫了,说这人已经欠下巨额赌债,借出去就别想收回来。他的犹豫伤害了靳东,伤害了我。我乞求地看着他的母亲,第一次恨一位母亲,因为她的视金钱如性命。我甚至有点同情靳东。
靳东转身将手伸给了眼镜赌徒,说换他做人质。他像一位赌徒,赌母爱。他妈妈撕心裂肺的叫。
我被赌徒推倒在地,靳东趁机去开门,被眼镜赌徒揪住,那锋利的匕首划过靳东的手指,我看到血从翻开的白肉里渗出,那刀尖本是指向我的。靳东用那只血肉模糊的手开了门锁,他的背部又挨了一刀。我死死的抱住赌徒的腿,只觉的他一刀刀应该是刺在我身上的,靳东是在替我挨刀。
靳东在医院的床上爬了五六天,就出院了。出院的时候是我和另外的同学去接他的。他的妈妈据说在派出所接受调查。
出院后,我跟父母要了钱给他垫学费,他执意去了北京。他是倔强的,不会轻易接受我的帮助。虽然受伤的是他,他却对我很愧疚。
之后,我时常听到他换工作,他做过餐馆服务员,快递小哥,酒吧的酒保,酒店的门童,他换着五花八门的职业,过着并不光鲜的生活。我曾担心,他就此沉寂,与黑暗左右。他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过着我们难以想象的艰辛生活,孤立无援,但他坚持不用妈妈一分钱。而我们在他的微博看到他游遍北京名胜古迹,谱写大街小巷的华章。
上大学期间,我去北京参加一个大赛,见到了靳东。不是我们想的落拓的样子,清俊的脸反而更有光彩了,衣着也已经超出了我们学生时代的光鲜,胸前挂着长焦距的摄影机。他请我在一家韩国料理店吃饭时,我觉得恍惚。问他的工作,听他正在学习摄影。白天上计算机和经济学的课程,晚上学英语。下课回到出租屋后赶稿子到后半夜。周末或者假日的时候,他背起背包挂上他的摄像机,大江南北的跑,经常风餐露宿。他说他要做一名旅行家,足迹要踏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我的认知里,第一次旅行也可以是一项职业,我竟然非常羡慕他。彼时的靳东已经是许多大号的签约作家,他时常更新一些国内景点的攻略,图文并茂。所以,他已经和我们这些还在象牙塔里的做梦者有了天壤之别,他在身体力行自己的梦想。
离开时,回过头来笑着冲我摆手,我看到他手背上显眼的疤痕,而他是一个阳光的大男孩。
当年和他打架的同学,也来与他碰杯,快意泯恩仇,拜托他下次去国外的时候,能不能给他儿子捎些奶粉来。他欣然答应。也有同学因为他手伤的疤痕窃窃私语,他若无其事的笑。有好几位同学找他做项目,其中一位说要成立培训机构,他爽快的答应。
人人夸他仗义,只有我窥见了他的殇。哪个青春少年没有过一场大学的梦想,我们以为人人可以为梦想而拼搏,而实际是,梦想这个东西,竟然也会有缘无份
结束的时候,我还是悄悄的问他,回来有没有去看他的母亲,据说她现在转行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笑笑说没有。
我想他和母亲的和解需要时间,不便再说什么。
我们以为家是温暖的代名词,父母的在我的精神世界里,就算平凡也是伟大的。可现实的原生家庭里,我们的父母可能平庸,可能不光彩;他们不懂教育,没有正确的价值观,也不能引导教育孩子;这个家并不温暖,甚至是矛盾的、黑暗的。可是幸运的是,我们仍然会因为这个世界的美丽,活的善意、阳光,活的风生水起。